抚平两人试卷,差人不敢耽搁,忙用托盘盛了, 小心送入如意楼中。
试卷先呈到坐在中间的周珉手中,周珉看了一眼,旋即敛去脸上笑意,转手递给旁边周瑾。
之前陆瑄的异常, 自然早已落入周瑾眼中,这会儿瞧见陆瑄的卷子,神情滞了一下,却是没说什么,不动声色的把试卷放了回去。
胡庆丰自是把周瑾的不自然尽收眼中——
这周瑾还真是和他父亲睿王一般,就是个一根筋没脑子的。以为巴着皇上就能分得最大利益吧?
待得坐实了这春闱舞弊案,周瑾就等着被言官弹劾吧。
毕竟,之前可已查明,陆瑄和周瑾之间乃是旧交!
随手拿起陆瑄污损了的试卷,粗略翻了一下,反手递给陆明熙,一副很是惋惜的模样:
“莫不是陆公子今日状态不佳?怎么这么长时间,就写出了这样一篇东西来?啊呀呀,这可怎么好,老夫还想着,要领略一番会元公的风采呢!”
跟着抖开王梓云的试卷,文章虽说不上行云流水,却是清秀工整倒也颇为醒目。
胡庆丰捋着胡子,先就叫了一声“好”:
“果然是强中更有强中手,江南王家还真是名不虚传,单看这篇文章,说是才高八斗也不为过。”
他这番话声音极响,明显是要说给陆明熙听的。以周奎元为首,胡党众人围拢过来,自是纷纷附和。
裴云杉意识到情形不对,忙站起身形,待得瞧清楚陆瑄的试卷,更有那滴大大的墨汁,登时倒吸了口凉气,失声道:
“怎么可能?!”
裴云杉身侧正是今科副主考姚青,跟着探头看去,一眼瞧见陆瑄卷子情形,脚下顿时一软,正好撞到面前的桌案,上面茶水顿时歪斜,水迹淋漓之下,衣服袖子湿了大半,姚青却似是没有感觉到一般,满脑子都是一句话“我命休矣!”
看到姚青这般如丧考妣,在场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自古以来,科举舞弊案最是朝廷痛恨,一旦确认,则不定要滚落多少颗人头,尤其是这两位主考官……
一时痛快者有之,惶恐者也大有人在,茶楼之前的祥和气氛早丧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触即发的紧张。
不远处的陆明廉却是猛一拍桌子,脸上尽是怒容:
“真是不肖子孙!便是祖宗也要跟着蒙羞……”
“明廉公莫要动怒……只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年少时,哪能不犯些错误的。”胡庆丰微微一哂,转身瞧向陆明熙,“眼下这样,明熙公瞧着,是否还要再比下去?”
“比,如何不比?”陆明熙眉角上挑,一抹凌厉之色一闪而过,却是很快恢复平静,“三篇策论,这才是第一场……”
口中说着,忽然顿了一下,却是如意楼下本来直挺挺坐在那里的陆瑄正好抬头瞧过来,父子视线相触,又迅疾分开。
“就依陆公所言。”胡庆丰神情一冷,一拂袖子,“宣布第一场比试结果,挂出两人试卷,然后把下一场题目送过去。”
差人应了一声,捧着两张卷子快速下楼,很快便有洪亮的声音在如意楼外响起:
“第一局,王梓云胜出。”
又有两个差人上前,捧了两人卷子,悬挂于场中。
虽是距离有些远,上面写了什么,看的并不甚清楚,却并不妨碍大家一眼瞧见陆瑄空了大半的纸张,并上面刺眼的一滩墨迹,面面相觑之余,几乎所有人心头都升起一个模糊的猜测,难不成,陆瑄的会元真有猫腻不成?!
差人回身,送了陆瑄并王梓云每人一张纸条。
因为第一局的胜利,王梓云这会儿可不是踌躇满志?
利索的展开纸条,“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几个字瞬间映入眼帘。
水漏计时的滴答声同时响起。和上一场一般,第二场比试依旧以半个时辰为限。
王梓云沉思片刻,很快有了思路,提笔时抬眸瞧向对面的陆瑄,不觉皱了下眉头——
和第一场时陆瑄久久凝思不同,自己这边才刚有了思路,那边陆瑄竟已挥墨泼毫,下笔疾书。
王梓云微微一哂。
这句话语出《中庸》,原句是“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本意是讲的中庸之道,君子之道,出题人的用意却是清楚,明显是要剑指陆家父子。
今日后,世人但凡提起陆家,必会同时奉上“伪君子”三字!
一想到过了今日,就可折得会元桂冠,至于看不起自己的陆瑄,则要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王梓云就恨不得大笑三声。
心情痛快之下,文思亦是泉涌,洋洋洒洒一气写了数百言。
偷眼看一眼水漏,三分之一,足够自己再构思一个完美的收尾……
“啪”的一声轻响却是瞬间传入耳中,陆瑄清越的声音随即响起:
“敢问各位大人,学生可能提前交卷?”
有了第一场的经验,王梓云早对陆瑄种种大异常人的行径习以为常——
前面好歹还能坚持到底写上几行,这回竟是中途就要认输了吗?
身后举子可也是一样的想法,一个个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笑意来。
差人很快把陆瑄的意思禀报上去。
陆明熙还未开口,胡庆丰已经笑着道:
“年轻人还是有些沉不住气,不过是输了一场,就这般意气用事,陆公瞧着,该当如何?”
“咱们只说以半个时辰为限,若然想要提前呈交试卷,未为不可。”陆明熙回了胡庆丰一个笑脸,“让差人把卷子呈上来吧,不然,岂不白费了胡大人一番苦心。”
语气轻松,嘲讽之意却是显而易见。
胡庆丰哼了一声,不阴不阳道:
“苦心不敢当,不过是为国为民四字罢了。”
果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当下一摆手:
“呈上来。”
陆瑄方才的话,围观众人也听得清楚。这会儿看差人过去,个个踮起脚跟伸长了脖子想看个究竟。
差人拿起卷子的一瞬间,明显也是大吃一惊。还以为陆瑄是破罐子破摔,和第一场般放弃了呢,再不想已是写的满满当当。
虽是并没有读过多少书,却不妨碍差人依旧对眼前这张卷子惊艳无比。实在是这上面的字,真是太好看了。
差人举起卷子的一瞬间,杨修云和崔浩也看的清楚,两人相视一眼,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紧挨着两人的举子太过紧张,竟是“噗通”一声跌坐地上。
王梓云视线正好扫过来,神情微微一凝,明显有些不可置信。
卷子再次呈到周珉并周瑾面前。
周珉蹙眉打开卷子,入目正是陆瑄一笔飘逸字体,当真可称得上“飘若流云,矫若惊龙”。
如果说字体已是让人震撼,文章更是字字珠玑,不独笔下生花,更兼颇有见地,一针见血,针砭时弊,读之让人目眩神移。
“好文章!”旁边周瑾已是击节赞叹。早知道陆瑄才华过人,却不料已是精进如斯!这样一篇文章,别说王梓云,怕是连汪松禾这样名动朝野的大儒都能比肩。
胡庆丰意识到不妙,亟不可待的接过卷子,不过草草看过,却是半晌无言。
裴云杉还好些,笃信陆瑄的才华之外,看到卷子还能把持的住,他身旁的姚青,却是再次撞翻了茶碗而不自知,嘴里更是不停喃喃着: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有陆瑄这篇文章,自己项上人头好歹保住了。
失神状态的胡庆丰正好听到,却是恶狠狠的瞪过来。陆瑄写得好又如何,王梓云的可还没呈上来呢。
还有陆瑄,当真是个心狠手辣的,为了功名利禄,竟能置新婚妻子而不顾。
既然应战,摆明了是要放弃妻子袁氏。
正自胡思乱想,水漏中的水再次滴尽,王梓云的卷子也交了上来。
有陆瑄的文章珠玉在前,王梓云自以为得意之作的这篇文章无疑就显得拙劣的多,除了遣词造句精工些,其余竟是乏善可陈,再无一点可取之处。
尽管胡庆丰不愿相信,却也不敢睁眼说瞎话,眼睁睁的瞧着差人捧了两人试卷出去,并宣布比试结果:
“第二场,陆瑄胜!”
正面带微笑的已经做好了庆贺准备的王梓云身子猛地前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至于两人身后的举子,这次的反应则是恰恰相反,在看到差人悬挂出来的两人文章后,所有的质疑声也好,庆幸声也罢,尽皆消失,竟是全都变成了无法置信的抽气声——
所谓一字万金,不刊之论,还以为只是传说罢了,再不想今日竟然有幸见之!
王梓云脸色顿时惨白一片。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对着陆瑄那篇文章,王梓云即便脸皮再厚,却依旧止不住自惭形秽。
怪不得杨修云说陆瑄才华更在他之上!
原以为是杨修云故意要下自己的面子,这会儿才知道,竟是真的!
这样的陆瑄,自己根本不可能战胜他!
除非他像第一场那般……
内心里却也明白,那样的意外,一次就已经够了。
自己根本不可能比得过陆瑄。
会元不会属于自己,崔家会因为崔浩而崛起,陆家更不可能放过王家……
胸口处一阵绞痛,接连吐了几口血后,王梓云再也无法支撑,身体重重砸在书案上,手却还不甘心的指着陆瑄的文章,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差人目瞪口呆之余,意识到什么,手忙脚乱的上前,伸手去探王梓云的鼻息,却是彻底傻了眼——
人竟然真的没气了!
这是,看别人写的太好,就,气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国大将军傅元江二十六岁离家逃亡,三十六岁荣归故里,和皇上亲如兄弟,又娶了长公主为妻,只可惜再多的荣华富贵都不能填补失去爱女的痛断肝肠、锥心刺骨……
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将军府大小姐傅月明,摇身一变,成了秀才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傻白甜娇美小娘子的故事……
☆、233
死人了?死的还是之前名声大噪和杨修云齐名的江南王家的继承人!
众人顿时哗然!
差人抖着手再次探了下王梓云的鼻息, 掉头就往如意楼里跑。
迎面就碰见匆匆迎上来的周奎元:
“那位王公子,怎么了?”
“大, 大人——”差人也是第一遭遇见这样的事, 嘴唇不住哆嗦,“王公子, 王公子, 好像,好像, 死了!”
死了?周奎元也是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个没出息的废物!胡庆丰脸色就有些扭曲, 一张脸更是成了茄子色!
“公子——”王梓云的书童这才回神, 一下扑到王梓云身上嚎哭起来, 方家的人看情形不对,也赶紧上前,指挥着抬起王梓云就往太医院冲。
只可惜到了太医院却被告知, 人确定是不成了,回去准备后事吧。
消息传来, 所有人瞠目结舌之余,瞧着依旧正襟危坐神情淡然的陆瑄,却是个个现出些敬畏之色, 毕竟从古到今,只听说武举有闹出人命的,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论文失败也会被气死的。
更多人心痒难耐,恨不能这会儿就去品读一番能气死人的千古奇文……
眼见得如意楼内久久没有动静, 陆瑄站起身形,所有人视线瞬时投注过来。只即便被这么多人盯着,陆瑄却是没有丝毫局促之色,举手投足间更显无双风华,竟是上前一步,径直走到最中间的位置,挑眉冲着失魂落魄的一众落第举子道:
“若有哪位不服,认定今科春闱有舞弊之嫌,便可继续来战,陆某不才,必当奉陪到底。”
他身后举子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如果说之前对陆瑄年纪轻轻却能考中会元一事还多有疑虑,亲眼见识到陆瑄写的策论后,一个个早心服口服,连带的也对之前以恶意揣测陆瑄愧疚不已,这会儿也都起身,跟着来到陆瑄身后,支持之意溢于言表。
“陆公子说笑了。”同样出身江南望族的卢靖,平日里和王梓云关系颇好,之前更是对王梓云充满信心,认定陆瑄会元公虚有其名,这会儿却是神情惨然,“是我等想的左了……会元公实至名归。今日之过,卢靖愿同逝去的王公子一力担之,却是与其他南方士子无干!”
口中虽是如此说,愧疚之余,分明还有些难以排解的幽怨之意。
“卢兄言之差矣,”陆瑄肃容。
卢靖一怔,自己已经低头了,难不成陆瑄还不肯罢休?!
陆瑄摇摇头:
“卢公子误会了。所谓诗书礼易乐何分南北,宫商角徵羽不论东西,你我俱是大正子民,论什么南方北方?我能有今日成绩,全赖老师松禾先生悉心教导,和大家也算系出同源;这些日子以来又和表兄一起习书练字,亦是受益匪浅,即便此次能侥幸胜出,却是更生出些敬畏之心,古人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诚不我欺也。”
这话倒是不假。
陆瑄向来有自知之明,出身于陆家这样的官宦世家,日常所见,平日所学,注定在治世之道,为官之学上,陆瑄远胜崔浩,真论起学问之精通,才学之过人,陆瑄自问不如崔浩。
只所谓阳春白雪,崔浩文章自然曲高和寡,反是陆瑄文章更能击中几位主考官的心扉。
再有崔浩体力不济,前面还好,后面字迹却是微有些凌乱……
一直站在旁边静观局势发展的汪松禾还是第一次听到学生这么恭恭敬敬的夸奖自己,开心之下,胡子都开始往上翘,只翘到一半,又觉得不对——好像自己才是先生吧!都怪这个小坏蛋,平日里从不肯说些好听的让自己开心片刻!
旁边陪着众官员走过来的裴云杉更是暗自心惊。当初会点了陆瑄会元,最主要的原因可不正如陆瑄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