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隆你这家伙——”饶是有所心理准备,六太也还是震惊了,“喂喂喂我说,不至于警惕到这个地步吧?你看上去明明和塙麟很合得来啊?你到底怎么了啊,尚隆?”
延王并未立即回答。他的呼吸缓慢而有规律,平静得好似睡着了一般;长期练武的人常常会有比寻常人更加悠长的吐息,但是,延王保持着这样的呼吸节奏,至今已有五百多年了。
五百多年,两万个日夜,二十四万个时辰的流逝。而头顶交替的日月星辰,仍然漫长得一眼看不到头。
将一块石头放进河里五百年,水流会将其打磨成何等模样?将一个人置身于光阴的滚滚洪流当中,他最终又会成为什么样?神,魔,人;三者皆有,亦或三者皆非?
所谓王——就是不得不屹立于时间长河当中,一力抵挡所有巨浪的顽石啊。
延王笑起来,笑出一派漫不经心的轻松。“叫什么都不重要,总归是别国的麒麟。只要不扯上我雁国的子民,其他的都不关我的事。”
他又伸手揉了揉自家马鹿的头。六太即刻紧紧皱眉,这一回却没有避开。
“作为麒麟的话,那家伙实在太奇怪了。”
很奇怪地,刚才六太追问的时候,延王无心说明,现下六太不问了,他却又面对渐渐消散的水汽,自顾自解释起来。
“柳国的地牢有很重的血腥味,重到你这样的笨蛋麒麟一进去却会被熏得晕过去。塙麟那家伙却很顺利地从那儿逃了出来,而且是靠她自己。”
“而且她很会和三教九流打交道,分明初来乍到,居然能从我手里抢走订好的骑兽。”
——你该不会是在记恨塙麟抢你的骑兽吧……
六太发泄一般地说出了堪称幼稚的猜测,但隐藏在他不屑神情下的,是一抹隐隐的担忧。
延王没有理会他。“甚至……”他抬起头,仰望木板拼成的简陋天花板。从木板的间隙中,漏下一线镶满星星的深蓝夜空,还有一缕淡淡的月光。“她剑术很好,好到能和我一对一的程度。进房一看到我,本能地就拿剑砍了过来。那种反应能力……六太,说她杀过人我也信。”
什么?!
和目瞪口呆的六太不同,说出这句惊人之语的延王,唇边反而是耐人寻味的笑容。“我随便猜的。”他轻松地说,“塙麟身上没有血腥味,不可能杀过人。否则,她应该像当年的泰麒一样沾染上污秽的诅咒之力。”
六太总算大大松一口气,继而愤怒地抓着延王胳膊使劲摇。“尚隆!你这家伙不要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啊!可恶,我真是被你吓死了!”他真恨不得咬自家主上一口。
“哈哈哈……”延王毫不在意,“不过,六太,你就没察觉到塙麟的不对劲吗?”
金发麒麟手里动作一缓。“要说不对劲……只能说塙麟的‘气’太过封闭了吧?”六太不确定地说,“原本麒麟的气息应该很明显,一下就能感觉到,但这回我也是靠近了才发现那是塙麟的。”
“嗯,如果不是觉得那天突然出现却没有伤人的窫窳很古怪,我也不会联想到麒麟身上去。”
“窫窳?!”六太瞪大眼睛,“好厉害的妖魔!塙麟的使令吗?”
“看样子是的。”
不愧是黑麒麟啊,六太嘀咕着,只希望塙麟不要像泰麒那样命途多舛。
“也差不多了。”延王干脆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从池水中站起来,“不要让塙麟等太久。”
温热的水流顺着延王光/裸的身躯滴落,勾勒出肌肉起伏的线条。五百年前在濑户内海沿岸成长锻炼出的躯体,在五百年后的现在依旧年轻健壮,甚至因为成为神之后被消除了疤痕,而展露出凡人时从没有过的光洁耀眼。
延王披上单衣,拿厚实柔软的毛巾随意擦了擦湿法,就抬腿往他们的院落走去。六太身为麒麟,举止更加轻盈,转眼间连头发都全干了。他用头巾包好头发,望着主上的背影,暂时按下心中莫名的疑惑和忧心,脚步轻快地跟上延王的步伐。
对于雁国这对随意惯了的主仆而言,礼节什么的都是不存在的。六太望见房里透出的灯火,眼珠一转,少年心性作祟,觉得尚隆对塙麟如斯冷漠,那他作为同族,现在表现热情些也没关系吧?于是六太几步跑过去,一把推开门蹦了进去。
“塙麟!久等了吧?”六太笑道,“都是尚隆这家伙磨磨蹭蹭……哇!”
灯盏旁,斜斜靠在榻上看书的少女略有些诧异地看过来。但见她黑发如缎,雪肤明眸,单手支在脸旁,露出一截凝霜皓腕映在暖色灯光里。一袭素色交领衫裙被她坐得有点皱,她坐直身体时还随手拍了拍裙摆上的纹路,又大大伸个懒腰,笑眯眯对他们招手。
“你们总算洗完啦?怎么都这个表情?”她得意地挑起眉,满脸揶揄之色,“怎么,被我惊艳到了?所以我出门才要做好伪装嘛。嘛嘛,我都习惯了,你们也看惯就好。”
她眉眼含笑,眼睫一动就能生出烂漫星光;如此姝容丽色,实乃生平仅见。反正六太就又“哇”了一声,率性感慨道:“好漂亮!就算是黑麒麟也好看到过分了啊!尚隆,尚隆你说对吧……尚隆?”
他捅了自家主上两下,都没收到反应,不由疑惑地抬头看去,却见延王一动不动,神色怔怔,如坠梦中。
“贺茂……小姐?!”尚隆喃喃道。
第121章 知君仙骨无寒暑
“贺茂小姐。”
有多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像是很久以前,却又宛如昨日。她捏着书脊的手指微微一紧, 而后又放松下去。她轻轻放下那本书——那本地方志, 敲在桌上时一声陈旧的响——慢慢更加挺直脊背, 又眨了眨眼。
烛光摇曳中的桌椅和屏风, 还有用布带系好的衣裙,时空仿佛在这一瞬的恍惚中交错,她又看见了那座雅致和腐朽并存的城市, 看见了那个时代的人们,凝固在她的记忆中, 只留下沉默的剪影。
明月不经意地一挑眉,说:“叫错了吧,延王大人, 该叫‘明月小姐’才对——更多人是这么称呼我的。”
她笑着,并悄然凝视着说出那个不该存在的名字的王。
官员府邸的灯火比普通客栈充足不少,但跳动在灯盏里的也毕竟只是火焰,竭力发出的光线仍旧过于幽暗, 照亮延王的脸, 不足以细细描摹他真实的表情。
没人知道那个瞬间延王想了什么,而五百年的王,所流露的真情实感也只有那样短暂的一瞬。
“明月……我明白了,明月小姐。”延王大步走来,随意在明月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半干的长发夹在棉衣和椅背之间, 在他的肩上浸出一小块水渍, 但看上去延王毫不在乎这些小节。六太同样走过来, 稚嫩的面容疑惑不减。他在延王身旁坐下,直截了当地问尚隆到底在发什么神经。
“按照蓬莱那边的念法,‘明月’这个词的读音没忘吧,六太?”延王说,“非常特别的名字,但是与‘贺茂’搭配在一起又非常合适。”
“喂喂喂延王大人,都说认错人了啊喂!贺茂小姐是谁啊我不认识。”明月举手在胸前比个×,义正言辞的同时又有点嬉皮笑脸,透出股满不在乎的劲儿,“本果子是山客,姓明名月没有字,麻烦不要给别人乱点家谱好吗。”
“原来如此,那果然是我认错人了。”延王恍然大悟,继而认真道歉,“抱歉,明月小姐,我刚才真是失礼。”
拜托了尚隆你是那种会说“真是失礼了”的人吗?六太牙疼似地皱起眉毛,古怪地看自家主上一眼,在心里嘀咕。明月不知道六太的腹诽,还满怀真诚地点着头,笑若春风,说何必在意这种小事。
延王的目光凝聚在那笑上,比灯盏中跳跃的火焰更加灼灼。他忽然身体前倾,左手肘支在膝盖上,撑着脸,就像是为更好地凝视那个笑容一样。
她似有所觉,面上笑意不觉淡下去,但——也因此更接近了。延王的笑反而更加深不少。
他说:“六太。”
“干什么?”六太一撇嘴,呛他,“想讨老婆可别找我,喏,人在那儿,自己说去。”
延麒六太虽然存世于此也超过五百年,但始终不改少年心性,性格单纯又直率,更是早就习惯了和主上你来我往地斗嘴玩笑,彼此都知道对方不会当真。这一回同样如此;他等着尚隆有些无奈地笑一声,说面对的可是以后的巧国台甫,就算同为麒麟,说话也别太随便吧。
但是没有。这一次,尚隆没有给出六太熟悉的应对。
延王说:“明天你就返回雁国去。”
“什么?是说就我回去吗?”六太敏感地洞察了延王的意思,不由大大吃了一惊,“喂,尚隆,那你自己呢?拜托了,光是延台甫回去,却不见王的踪影的话,帷湍能把我骂上三天三夜,连朱衡和成笙都不会放过我。”
“不会那么严重。我国的三公,在单独面对麒麟的时候,还是能够克制住自己,保持基本的理智的。”尚隆不以为然。
“……直接说吧,尚隆,你打算做什么?”六太瞪着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延王道:“我送明月去升山。”
他这么一句话,说得倒是言简意赅,却让听的另外两人不约而同将眼睛睁得溜圆,异口同声:“什么?!”说罢,他俩又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场景颇有点面面相觑的意味。延王像是从这滑稽的一幕里得到了乐趣,略一点头,满意地说就这么定了。
“等等,尚隆!”冥冥中的某种感觉忽而让六太打了个激灵,促使他慌张发声,“塙麟的话,直接回蓬山就可以了吧!就算她暂时不会变身,那让女仙和女怪来迎,或者我直接送她回去也可以,反正都说麒麟跑得最快……”
“但是明月自己说要去升山。”延王说。
“那是塙麟不清楚……”
“六太,到现在你还没明白过来吗?麒麟坚持要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往往就意味着‘天命’。想想你当时是如何渡海而来,在濑户内海沿岸找到我的。我看……”
说话间,尚隆的眉宇间似有一丝阴影乍然浮现。没有谁看清这个停顿里他的表情,或许即便看见了也难以理解。除非能够将时间停止,仔细观察他在那短暂一息里流露的眼神,再彻底研究过他漫长生命中的每一件大事,才能够试着读懂这个表情。
——那个表情……他的眼神里所显露出的漠然和无趣,混合成某种麻木的厌倦,像食客已将甘蔗的每一寸都反复咀嚼,再如何反复吸吮都无法压榨出一丝甜蜜,又像看客把一部戏剧看上几万遍,连每个停顿都了然于心,再也翻找不出任何乐趣的那种厌倦。
就好像是在说:给我点什么崭新的东西,随便什么都行,否则……
而昏暗灯光中,两只瞪圆眼睛的麒麟,自然是不可能读懂这个表情的。
“看来,巧国的新王就在这一次的升山者中。”延王笑道。他轻轻松松盖棺定论,还调侃说:“芳国的升山队伍,却混进了巧国的鹏雏,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新王可以用“鹏雏”这个词来指代,是敬语,但经由治世五百多年的延王之口说出来,其含义似乎更接近“小鬼”。
延麒恍然大悟,塙麟若有所思。但此时,延王站起身,说:“夜色已深,有什么话明天再讲,现在各自休息。”
一句话就结束这场谈话。但即刻,延王的目光扫过桌上那本地方志,就是塙麟方才看的那一本。他便对她说:“这种山河地理志在各国王宫中最齐全。想要彻底研究这个世界的话,就尽快选出塙王吧。”
言毕,他招呼自家麒麟一声,离开了这间会客厅。
望着延王的背影消失于沉沉夜色中,明月才吐出一口气,放松了始终笔挺的身姿。“所以说……”她敲敲自己的头,对自己嘟哝道,“果然不能小瞧天下英雄。嗯,‘王’这种生物尤其不能小瞧。”
——主上,需要我去挑战延麒的使魔试试看吗?
魇苍的大龙头从阴影里浮现,眼里满是跃跃欲试。
“谢谢,谢谢,不用了。”明月礼貌地回答,同时伸手把那颗龙首塞回了黑暗里,不顾使令委屈巴巴的表情。“不过我也真的不太擅长应付这种类型的……”她叹息道,“真希望我未来的王好相处一些,否则我怕自己一个忍不住,会成为史上第一头殴打王的麒麟。”
第二天早上,明月没有再见到那个一头金发的可爱少年,尚隆说六太已然启程回国,又牵来两匹孟极,示意这是他们接下来要使用的骑兽。
“之前的驺虞不用吗?”明月问。
“不够用。六太带了一头走,毕竟麒麟变成兽态或者光用使令的话太显眼了。”
“那另外那头……?”
尚隆扬了扬手里孟极的缰绳。“一头驺虞不够用,所以拿来换成两匹孟极了嘛。这里的军官早就想要一头驺虞很久了,巴不得拿两匹孟极来换。”他笑道,显然对这场交易颇为满意。
“那好像是从雁国的王宫带出来的骑兽吧?”明月思考后发问,“不会被那位叫‘帷湍’的大人骂吗,延王陛下?”
“哈哈哈哈哈……一定会被骂的。”尚隆笑得爽快,满不在乎道,“反正,要是帷湍不满意的话,就让他自己跑过来再把驺虞换回来好了。现在我需要的是两只骑兽,所以我会找最方便快捷的方法来用。”
听上去,雁国的王宫还挺好玩的。明月伸手摸摸新骑兽的豹子头,后者琥珀色的眼睛温润极了,毛茸茸的大脑袋往她身上来回蹭,又亲昵地拿湿润的鼻尖嗅她的手。
“好可爱!”
“麒麟是大妖,也是仁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