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隆把那头孟极的缰绳给她,自己跨坐上另一头。只需要双腿轻轻一夹孟极的腹部,这种生性温和的骑兽就会乖乖助跑升空。
十二国的世界可不存在航空管制什么的,只要有骑兽就能在天上飞。地面沉降,云气下落,明月抬起头,看见高高的青天慢慢变近。再往前看,长空一览,世界的尽头像有山脉的淡影。
“翻过那座山就能看到黑海。沿着黑海西侧,也就是恭国的领海线,一直飞下去,很快就能到达令乾门。”
尚隆的孟极驰骋在她右侧,墨绿的长发随意扎在脑后,在高速飞行中向后飘飞成洒脱的流线型。据说仙人对寒凉暑热也并无感受,所以尽管初春的高空劲风凛然,他也只穿了一件单衣,一条腰带系在腰间,前襟口被风吹歪,半个胸膛都露出来。
这幅不修边幅、腰挎长剑的打扮,倒活脱脱像个行走江湖的侠客,不似高居御座的王。
尚隆稳稳坐在孟极上,手里不时调整一下缰绳,动作熟练利落,显出几分悠哉来。“贺茂小姐,虽说对我而言闻名已久,但对你来说这是初次见面。”他说,“我是小松尚隆,生于贺茂小姐逝世五百年之后的濑户内海沿岸。”
“都说过认错人了。”
“是吗。”尚隆挑了挑眉,突然说,“明月,你说自己作为胎果生在昆仑,但是你知道胎果得名的原因吗?就因为我们会在那边蒙上一层肖似父母的外壳,一回到这边就脱去外壳、露出真实的相貌,才会得到‘胎果’这个名号。”
“那又……”明月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微妙,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哪里露了破绽。昨天晚上她为了活跃下气氛,随口说她都习惯自己这么好看了,还要尚隆和六太也习惯。但如果是胎果的话,在那边不可能知道自己真正的样子。
“其实!我在昆仑那边也是大美人!”她语气坚定,目光漂移。
“贺茂小姐。”
“……”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演技很浮夸?”
“有的,谢谢。”
明月扶额,终于放弃了最后的挣扎。“好吧,你说‘五百年之后’?”她回头看向尚隆,“你不该见过我。”
“我见过你的画像。”
“正常人的想法应该是巧合或者血缘关系吧,返祖现象啦之类的,说不定我还长得有猴子的尾巴哦你信吗。”
“那么,就是因为我不是正常人了。”
说罢,尚隆大笑。笑过之后,他又说:“其实我原本是这么想的。但是,贺茂小姐的试探和应对……虽然很遗憾,但的确能让人一眼看穿。”
他说得如此轻松,令明月禁不住撇撇嘴。她的确从不是演技派,但自认反应力也还过得去,这个男人能够一语断定,果然还是因为在御座上待了五百多年的缘故吧。老妖怪啊老妖怪,不能比啊不能比。
“算啦。直接叫我名字就行,延王陛下。”明月不去纠结,干脆地说,“‘贺茂小姐’听着太正经了,还没‘强盗小姐’好玩。”
“说得也是。”尚隆痛快地点头,“那明月直呼我的名字也未尝不可。”
东方的天空漫射出金光,同云气一起弥漫在天地间,也令凛凛长风稍稍有了点暖意。明月忽然发现,即便是麒麟的身体,也依旧能感知到皮肤被阳光照射时的暖意。她看了身旁一身落拓江湖客装扮的延王,不经意地想,不知道仙人会不会有同样的感觉。
“我都不知道我还有画像。”明月说,“介意讲讲吗,尚隆陛下?”
金乌现在天边,光和热普照世界。尚隆朝太阳升起的地方看去,迎着金光微微眯眼。光照在瞳孔上的时候会感觉到刺眼,落在身上的时候会觉得暖和甚至炎热,但是如果太少的话,又会觉得黑暗、觉得冷。在跨入仙人行列之后,这些感觉都变得非常淡漠了,只剩一点点,甚至偶尔尚隆会隐隐怀疑,他所剩下的这些知觉,有几分是现实存在,而又有几分只是源自身为凡人时的身体记忆?
现在回头看看,站在五百年光阴对岸的,那个名为“小松尚隆”的武士所拥有的生命是多么短暂。他被作为一个小小家族的少爷而养育,之后是作为少主,最后是短短几个月的家主,最终在战争中失去了自己的家族。他吹着濑户内海上来的海风长大,吃过家族里每一户人家的饭,跟每一个男人一起大笑着喝过酒,被许多年轻女子爱慕过,又在城墙下和游女嬉闹玩耍。
——少主。
——主公大人!
——快逃!
我会保护你们的!
区区二十多年,不够延王生命的一个零头。大量细节早已丢失在过去,面容和场景都模糊成一片蓝色的海浪,只剩下零星的话语和几个印象深刻的场景。
太阳照在身上的感觉……他还记得。就像他还记得,少年时期的某个午后,他爬上无人的阁楼,在蒙灰的收藏品中找到一轴古画。吹开厚厚的灰尘,拉开古旧的系绳,微微发黄的卷轴慢慢在他面前展开。阳光从窗格里斜射下来,照亮画卷上的人物;白衣胜雪,黑发如瀑,一根红玉簪随意点缀,刚好衬出一张清丽绝伦的容颜。她靠坐在枝叶横斜的树干上,手里一卷书,歪头看向画外,一双灵动清润的眼睛,一个漫不经心的微笑,和窗外倾洒而下的阳光一起,忽然热了那个少年素爱玩闹的心。
画上只题一行字:贺茂,卒于康保四年。
他从老爹的库存里偷偷拿走那幅画,从此珍爱地带在身边。傻乎乎的少年喜欢上一个古画里的人,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便从不和任何人说。那个年代书很珍贵,他只是海贼后裔成立的小家族的少主,没有满室藏书的底蕴,就只能想方设法找资料,拉着过路的人死皮赖脸请教;道听途说、东拼西揍,竟然也给他慢慢拼凑出五百年前那座城市的模样,还有城边那古老尊贵的神社以及那个同样古老尊贵的姓氏,那样源远流长。
只是仍然不知道画上的人究竟是谁,曾有过怎样的过往。见识多了,他甚至知道,原来连画的技法也跟普通的画不同,那栩栩如生的样子和神/韵,好像不同于任何一个流派。
所以他只叫画中人:贺茂小姐。
后来他娶了大内旁系家族的女儿作老婆。那个连样貌也没来得及看清的贵族家的女儿,也许是嫌弃他出身卑下,举止粗鄙,在新婚之夜联合奶娘将他关在门外。他嘴上说的不在乎,年少的心却受了刺激,愤愤不平,从此更加耽于玩乐,再不管妻子和后面一个个老爹帮忙取来的满脸苦大仇深的妾。
玩乐很自在,在海边眺望也很自在,更自在的是那副画卷始终静静待在他身边,无论何时,画上的人总是微微笑着,从眼里就透出自由快活的劲儿。他每天都要看看贺茂小姐,心里总忍不住得意:那些小贵族家出来的女儿自以为高高在上,却不知道和贺茂小姐比起来,她们半点可骄傲的地方都没有。
日子久了,少年不免开始揣摩她的性格。许是直觉,许是自作多情,他总以为贺茂小姐性格为人都会是他最喜欢欣赏的那一种——聪慧灵秀,开朗洒脱,时不时还流露出点慧黠的笑。当然,还有少年人最看重的——不管承不承认都是如此——清丽无双。
他从没在现实里见过那样的美貌。
想得痴了,少年甚至傻笑着在地上打个滚,再让海风给发烫的脸降降温。
所有这样细微的心情也好,琐碎的片段也罢,都已是五百多年前的旧事,很早以前就湮灭在时光过境里,被无数其他记忆所替代。
“话说?hello?强盗先生?延王陛下?尚隆?你在发呆吗?”
“嗯?还真在发呆,哈哈哈……抱歉了。”他唇角勾笑,依旧目视朝阳,“就是一副平常的画像而已,偶然记住了,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从未想过,在这个偶然的时刻,原以为早就忘却的往事,忽然一应浮现,而且历历在目。而无数多年以前的画中人,谈笑间的神采和他曾经想象出来的一模一样。
小松尚隆往前的五百年。延王往后的五百年。一千年。
“真是倏忽宛如一日啊。”延王说
第122章 升山(1)
刚一站上恭国的地面,乐俊就情不自禁双腿一软, 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还好有鼬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
“海上长途旅行真是对人的考验啊……”乐俊晃晃头, 总觉得面前地面还在上下起伏, 过了好半天才缓过来。他转头看鼬,惊奇地发现这位旅伴行止流畅、面色如常, 没流露出半分不适感。
“鼬小哥, 你有没有觉得身体不舒服?”
“‘不舒服’?”鼬偏头一看,发现周围所有人都走得晃晃悠悠,于是明白过来, “惯性吗;稍微有一些, 但只要把身体状态略作调整就能适应。很简单。”
乐俊挠挠脸颊。他总分虽是大学里的第一名, 实际却是个射御成绩低空飞过的文弱书生, 运动才能可说完全为0,自然也不太清楚鼬做到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很简单”。
“总觉得鼬小哥是个非常厉害的人。”乐俊微笑, “这样的话,咱就可以放心地让鼬小哥一个人踏上升山的道路啦。”
话虽如此, 在接下来一个时辰里, 乐俊却还是忍不住唠唠叨叨,跟鼬反复讲升山路上的注意事项;要买一匹健康的骑兽,要雇佣专业进出黄海的刚氏作向导, 要尽量和其他人一起行动……一边说,一边就陪同鼬把他觉得该准备的东西全给买好, 最后却又有了新的忧虑, 说这些东西他也只是从书册记录和旅人谈话中得知, 不是实践经验得来,不知道是否真的可靠。
“乐俊先生紧张过头了。”鼬想安慰他,可惜他过去的生命中不太有安慰人的体验,仅有的一些是拿恶作剧安慰年幼的佐助,还有就是后来面对明月时的沉默和纵容。他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如果是明月要安慰人的话会怎么说。
他立即模拟到了答案。
——乐俊简直像哦卡桑一样温柔体贴,我真是太感动了!
鼬默默在脑海中把这句话划掉。
“这段时间给乐俊先生添麻烦了,非常感谢您的照料。”他还是选择了最寻常的话语,微微欠身,“愿您接下来的旅程一切顺利。”
他略显郑重的礼节让乐俊有些手足无措,伤脑筋地“哎呀”一声叫出来,为此还引来几个路人好奇的一瞥。
“真是的,连这一点也和我朋友很像,明明我什么都没做,却要对我行礼。”乐俊苦笑道,眼神纯善驯良,“而且我总怀疑,鼬小哥会是了不起的大人物。这一次芳国的升山,应该会有让人民高兴的结果吧!”
芳国?鼬的眼神变得有点古怪,还有点欲言又止。乐俊只以为他是感到惊讶,还高兴地眯了眯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当年阳子的境况,还有她当时迷惘的模样。现在,当初缺乏自信的小姑娘已经成为很不错的王了啊。
“告辞了,鼬小哥,让我们各自努力吧!”
乐俊精神饱满地离开了。这位前任的庆国官员,说是已经辞官,却又兴致勃勃跑到庆国对岸的恭国,说要实地考察一下这里的贸易状况和农业政策,为庆国的下一步工作做准备。
鼬目送他离去,继而望向据说是令乾门所在的地方。从这里开始都是陆路,乘坐骑兽过去的话只需要两天就能到达目的地。而在此之前,按照刚刚乐俊的说法,需要先找一个刚氏作为向导。黄海广阔,又是妖魔的地盘,一个好的向导不仅能指出正确的道路,还能指点雇主避开妖魔的袭击。
不过,鼬真的需要思考如何避开妖魔吗?对他来说,妖魔反而是最不需要考虑的环节。他从头到尾想的压根儿就不是升山,而是寻找巧国麒麟的踪迹。
稍微有点郁闷的是,目前蓬山上面的麒麟是芳国的峯麟……
偏偏这里的人门户观念极重,轻易不会招募外人作为护卫,所以不可能混进大商人或者官员的队伍,而往往是这些人掌握最多的隐秘。就算写轮眼很方便,但在不以伤害对方为目标的时候,对于大群人,幻术或写轮眼都不太能派上用场。
算了,看来目前最佳策略还是雇一个刚氏。这些人依靠黄海为生,说不定对麒麟也有所了解。
鼬一边快速思考着这些,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人流。这才是峯麟诏令升山的第二年,靠近春分的这段时间,往令乾门的方向会涌现许多升山的队伍。无数嘈杂的消息快速从耳边掠过,鼬一一把他认为有用的筛选出来,在脑海中迅速搭建出一个庞大的情报网络,进而推断出他需要的东西。整个对信息的搜集和加工过程如果能被人瞧见,一定会为那庞大的工作量和与之相对应的极度简洁高效而震惊,可鼬自小做惯这些工作,不曾觉得有何值得夸耀之处。
他做来只有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很快,他得到了足够的信息,牵着骑兽往城中某个方向走去。新买的骑兽跟在他身后,是一种名为“三骓”的妖马;这种本来就极为温和的骑兽,现下乖乖垂着尾巴一动不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驯服乖巧。
一个地下赌场。以官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方式而存在的灰色领域,即便是白天也悄然运转,构成这个富饶国度中的一个阴暗面。
赌场入口在城区边缘一个僻静的小院,此刻一名身材消瘦、个头不高的男子正和一个护院打扮的人争执着什么。男子手里牵了一匹同样瘦巴巴的骑兽,竭力想要塞到护院手里,但护院抱着双臂,肌肉虬结的身躯扎扎实实堵在院门口,根本不理会面前这瘦子。
瘦子满脸陪笑,冲着那护院点头哈腰。“您别忙着拒绝哪!您瞧,这匹驳瘦是瘦了些,但是精神气儿足,只要稍微养一养……”
“走开走开,谁要你的破骑兽!”护院冷笑,“谁不知道你连山早删了一屁股债?踩扁了都榨不出一滴油水的穷鬼,还来我们这儿碰运气?你不怕被打死,我们还怕坏了自家风水!”
连山?那就是他要找的刚氏了。鼬停在转角处打量那头的情况。他头一次听到这边骂人的话,发觉言语措辞都和他过去听闻的大有不同,一时间颇为新奇,居然有些听住了。
连山满脸堆笑,点头哈腰道:“是是是,您说得对,所以我这不是拿驳来做个抵押吗?要真输了钱,这驳就抵给贵地做个脚力,要侥幸赢了的话,我肯定也不会忘了大哥您的酒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