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掩饰的酷烈和暴戾,尽数在这个笑容中爆发。
明月一怔,好半天才想起辩驳:“等等我说的不是这回事……”
但这回大妖怪是真的抽身走掉。他就像要赶快摆脱什么情绪一样,大步往外走。明月无奈,只好问他到底去哪儿。
“西方海上的妖魔听说很强。”茨木扔下这么一句话,而那句话也很快散在风里。
明月暗忖,也许让他通过战斗发泄一下也好。于是她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只说:“哎,茨木!老规矩——”
“点到即止啊!”
……
“我在想,我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明月忧心忡忡地叹气,并推开边上凑过来的驺虞脑袋。白皮毛的大老虎晃晃脑袋,孜孜不倦地继续凑过来。
翠篁宫里的骑兽棚打扫得很干净,只有淡淡的干草味道。鼬在给一匹驺虞刷毛。那是王宫里最好的骑兽,白底黑纹,额头有旋涡状的纹路。驺虞矜持地卧在地面,心安理得地享受塙王的优待。明月注视着他们,忧郁的神情也十分美丽动人——如果不是她毫无形象地蹲在柱子上的话。
鼬有条不紊地继续自己的工作。任谁看了他此刻的认真专注,都会以为驺虞的皮毛价值千金。听到明月烦闷的叹气,他竟反而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停下手里的工作,又安抚地摸摸驺虞头,塙王这才回头看她。和弟弟一样的容貌,但塙王的气质更为稳重温和,这一点从他沉静的眼眸里就看得出来。
“自以为是吗……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一开始他就在忍。类似的意思他也不是第一次表露,但这么不高兴还是第一次。”明月愁眉苦脸、长吁短叹,“我知道他没有安全感啊,所以一直都在努力表达自己的感情。可是,要求除他以外谁都不能接触,这根本办不到嘛。唉,我还以为自己一直做得不错,总能慢慢让他放松下来呢……”
她回想起今早茨木的神情,丧气地垂下头。
一只手摸摸她头顶。
“鼬,你变坏了。”明月幽幽道,“你居然拿刚碰过驺虞的手摸我头发。”
“没关系,乘雷很干净的。”
驺虞也不满地打了个响鼻。明月没什么反应,倒是她边上另一头驺虞有点怕,往她背后走了一步。驺虞内部等级森严,鼬那一头是头领。
鼬收回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明月,你想分手吗?”
“咦?!”明月满脸惊悚,死命摇头,“不想不想!”
鼬皱了下眉。眼神一动间,属于王者的威严不经意流露几许。
“你很怕他吗?”鼬淡淡道,“还是说他威胁你?”
“不是不是!你别误会他!”就像世间所有陷入热恋的人一样,眼看恋人有被家人误会的可能,明月立时忘了刚才的沮丧,竭力为他辩驳,“他对我很好的。而且他以前也不这样,只是因为我吃了太多苦,心里的阴影一时半会消除不了,才表现成这副幼稚的样子。我也就是吐槽两句,一点都不想分手。因为……我也很喜欢他啊。”
她说着说着,自己又傻笑一下。
然而,塙王的神情反而更加沉了一些。
“阴影吗……”
但最难消除的恰恰就是这种东西,鼬想,因此也就最危险。阴影就像毒蛇,哪怕表面一切都好,也不知道它何时会冷不丁出现,狠狠咬别人一口。
塙王考虑片刻,开口了。“明月,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如果只是‘喜欢’的话,那么,最好分手。”
明月差点儿从柱子上栽下去。她想从鼬脸上看出玩笑的成分,但只见到不掺杂一点私人情感的平和冷静,表明他的判断并非一时激动,而是出于深思熟虑。“你们怎么说一样的话,果然不愧是同一个人吗。”她嘀咕一句,依旧摇头,“不行啊。如果我真的只是‘喜欢’茨木也就算了,可我对他的感情远不止于此。”
“搞不好……”她笑了,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坦坦荡荡,“我对他的感情,比我自己能想象到的还要深呢。”
塙王注视她良久,而后微微叹口气。“那就没办法了。”他有些遗憾,神情却依旧淡然。在御座上待了快七年,大大小小风浪扛过来,他处事也就越发举重若轻,颇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风度,遑论儿女情长。
“明月,你自己小心。”他说,“如果改变主意,随时可以回来。塙台甫的职位,依旧为你保留。”
“哎呀,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以前可没干什么实事啊。”明月爽朗一笑,先前的扭扭捏捏一扫而空。她跳下矮柱,伸了个懒腰。
“谢啦鼬,有时候能找到人吐吐槽还是很重要的。希望没耽误你时间。”
王者的生活永远忙碌。而且因为天道倾颓,妖魔开始侵入人类的地盘,一系列传言慢慢流开,鼬这个塙王要处理的事情更是多如山海。但对充满挑战心的他而言,这样的生活似乎恰恰合了他的需要。
“没关系。”鼬笑笑,忽然拍拍她的头,“对兄长而言,妹妹的事情,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有空处理的。”
“是姐姐啦,姐姐!”
明月一边笑,一边想在离别前再拥抱一下他。但一双暗金色的、被愤怒包裹的眼睛闪过她的脑海。她犹豫一下,最终还是只拍了下塙王的肩,笑着离去了。
她突然想起来一句话,不知道语出何处,但大意是:为什么有人单身久了就不想谈恋爱?因为和恋人相比,与家人朋友相处,要轻松随意多了。
话虽如此……
明月想,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是忘记了,对恋人的爱意究竟有多么重要。
超过所有随之而来的不便和烦恼。
第163章 番外二 恋爱这件小事(2)
所谓的“共生契约”,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很简单,一方是给予者, 另一方是接受者。“给予者”是发起契约的那个人, 效果是,无论双方实际的寿命谁更长,契约后都以给予者的寿命时限为准。假如给予者有无限的寿命, 理论上双方都会共享长生。如果一方死掉,另一方也不能独活。
看起来是对给予者很不公平的契约。为了弥补这一点, 共生契约还规定:给予者能够随时解除契约, 而不受任何影响。但如果是接受的一方想解除契约,则会遭受难以承受的反噬。简而言之,会在契约解除的瞬间丧命当场。
“话是这样说啦,但其实接受者还是没有任何义务啊。只要乖乖的什么也不做,就能获得长久的寿命, 大多数人谁会想要解除契约啦?而如果活得不耐烦了,就解除契约死掉好了, 干脆利落不留痕迹, 简直完美!”
夕阳西下,明月独自趴在窗边, 面对晚霞自言自语。或者,说是单口相声也行。没办法,无聊啊。这里没电视没网没电脑, 一个人实在没什么好娱乐的。明月不禁反思:怎么之前都不觉得无聊呢?
哦, 想起来了, 有只白头发的大型犬总黏在她身边嘛。
她又叹口气,神色更加忧愁。
“我果然是被亲爱的夫人抛弃了吗?”她幽怨地自问,“啊,朱丽叶!你不要走!我叶良辰……哦不,我罗密欧是爱你的!”
窗户镶了雕花窗格,木桌上落下精细的光影。明月下巴伫在桌面,看到老旧的书桌上有细细蔓延开的裂纹;一点老木头的气味在鼻尖缭绕,说不好是香气还是陈腐的气味。转眼再看外面,正迎上半边血红的夕阳。残晖铺满天空,辉煌奢靡,却又从这极尽铺张的排场里生出暮气沉沉的凄迷。
“早知道就在契约里再加点条件了。”明月百无聊赖,开始东想西想,“比如要即时通讯,或者至少,如果有一方遇到危险、受了伤,另一方有心灵感应,这才对嘛……咦?”
她“刺溜”一下坐直身体,神情紧张起来。“难道遇到危险了?说起来这毕竟是奥威尔的老家,万一有什么万年老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她被自己吓住,一拍桌子站起来,“不行!我要去救我家亲爱的!”
说走就走。明月拿根皮筋将长发一捆,鞋子一踩就冲出门。在她的想象中,她应当雄赳赳、气昂昂,头顶金冠、脚踏祥云、身背长刀,千钧一发之际“哇呀呀”着一个出场,神勇无敌、横扫千军,挽狂澜于既倒、救恋人于虎口,铸就一场可歌可泣、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戏……
孰料,才堪堪冲到庭院,大门就自己开了。不,应该说是被猛一下拍开。这种院落的大门都是实木,一扇少说也有七八十公斤,现下却被暴力地摔在墙上,连门轴都被拽了半拉下来。
站在门口的正是茨木。他身披鬼甲,长发散乱,早上还趾高气扬的鬼角,现在竟被折掉大半根。红得发黑的血迹从他头顶一直往下,根本是把整个身体都浸满了。他眼里黑气弥漫,脸上满是鲜血泼溅出的血点,却根本不妨碍他那种恣肆畅快又暴烈到极点、嚣张到极点的笑容。
浓重的腥臭味霎时布满庭院。
明月愣住了。
“你……你……”
茨木大步走到她面前,也让她面前的血腥味更加浓厚。一瞬间,他像是又化身为杀戮无数的妖族将领,将血腥深渊从地狱拖到人间。
他在笑。
“明月,我杀掉了那只妖魔!”
他在笑。挑衅的笑。笑声从低沉到狂妄,肌肉的抽动甚至撕裂了他脸上的血痂。凌乱的发丝同干涸的血迹纠缠在一起,紧紧贴在他脸旁;那双被黑气占领的金色妖眼牢牢锁定她,竖瞳尖利得可怕。
“你……”明月声音微微发颤,身体也微微发颤,“你怎么……”
“哈哈哈哈哈——”
如同被她的颤抖取悦,妖族将领更加大笑;疯狂,酣畅,震裂庭院中凝滞的空气。
“明月!你说老规矩是点到即止——哈哈哈哈!”茨木笑得快喘不过气,神情几近狰狞,“跟一个妖怪说‘点到即止’?不,我需要的是杀戮!鲜血!不死不休!”
他阴测测地露出獠牙。雪白的尖牙上,同样有血迹斑驳。“我杀了他,吃了他,可——”
“——那又怎么样?”
滴答、滴答……
新鲜的血液,顺着他几乎再度被撕下的手臂滴落。还有他的侧腹,两个三指宽的空洞径直贯穿了他的身体,模糊的血肉混合着内脏的碎末,赤礻果礻果暴露在空气中。
“——你真的神经病啊!!”
用尽力气,吼出来的也不过这么一句。旋即,明月就揪住他的衣服把他往屋里拖,再把他按在卧榻上,拿出符纸,恶狠狠花了好几个灵符,贴在他身上先止血,随后就开始清洁和治疗。
她心疼得快哭了。为了不哭,她只能先沉默,所有心疼和愤怒都压缩成手上盈盈灵光,笼罩住他森然可怖的伤口。
这么重的伤势……这么重!如果不是他是妖怪……不,如果不是他力量足够强大,肯定就死了!
明月低着头,一言不发。重伤在身的妖怪却无所谓,满不在乎地靠在榻上。尽管重伤失血让他也脸色发白、不断喘气,但他既不在乎自己伤势重不重,更不在乎疼不疼;他只是执拗地盯着面前的人类,神情凶狠,嘴角还咧着笑。
“明月,你在生气?我杀了这里的妖怪,就这么让你不满吗?”
治疗也会产生疼痛,无论治疗者再如何努力想要放轻动作,也仍旧不可避免。可茨木只以为她是故意,是因为她愤怒之下要惩罚他,所以才让他尝尝更加疼痛的滋味。因此,他笑容更阴沉了。
明月咬紧牙关。过了半天,她只吐出两个字。
“闭嘴。”
妖怪又纵声大笑。他甚至一把拂开她的手,径直站起身!刚才止住血的伤口被他粗鲁的动作撕裂,重又冒出鲜血。
“看不顺眼就别勉强自己!明月,看你逼迫自己的样子,我也会心疼!”他嘴上这么说,睥睨的模样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明月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垂着头、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闭——嘴。”
但是,她的声音实在太小了,小到茨木根本听不进去。他甚至肆无忌惮地用力一抓自己的左臂,险些将那条本来就摇摇欲坠的胳膊真的扯下来。
“这种伤势根本不重要。过去我曾被砍掉半边身体,而对手被我撕咬成一堆碎肉。”
原始的、残酷的、血腥的战斗,回忆起来让妖族将领克制不住地露出兴奋又冷酷的笑容。他舔了舔尖锐的利齿,几乎要沉浸在血腥甘美的回味中。
“明月!看不惯我的行为吗?可惜这才是妖怪的本性!”茨木又是大笑,“你在愤怒什么?愤怒于我毁灭了别的生命吗?可惜就算是你也无法起死回生!还是在担心?可是你在担心什么?放心好了——”
他昂起下巴,快意非常。
“总之只要我不死,就不会威胁到你的性命。所有的疼痛我都独自承受,你大可安心!”他是真的半点无所谓,甚至兴奋异常,“从今天开始,我的战斗如何——跟你没有关系!”
他的话像一块巨大的石头,重重砸进水面。然而,全然没有预想中的声响。甚至一丝涟漪也无。
静默遍布四周,夕阳只剩最后一丝余晖。
好半晌,突兀一声笑。
“哦,跟我——没关系?”
始终一动不动的明月,终于抬起头。她面无表情,从来清润的眼里沉沉无波,背后却涌动着激烈的情绪。
“你要不要干脆一点,跟我这个人也不要有关系比较好?”
妖怪的瞳孔猛烈缩紧。“你……”
“我在愤怒什么?担心什么?”明月重复着,站起身来,“你真的不明白?想知道?好,我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