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晴明回答得很肯定,“毕竟是十五年前轰动平安京的大事。”
“十五年前?我记得那是陛下践祚的前一年……啊!”
博雅的表情说明他已经想起来了。“是贺茂家的那件事情吗?”博雅放下酒杯,十分吃惊,“那么,那就是贺茂家的小姐?”
“是那位贺茂小姐没错。”
“可是……”
当时的贵族千金几乎都要拔掉眉毛、染黑牙齿,并以此为美,而博雅所见到的少年阴阳师却是唇红齿白,一双天然的长眉,说话也洒脱得不像话——倒是和晴明给人的感觉有些相似。
晴明似乎看出了博雅在纠结什么,点点头。“毕竟是下任贺茂别雷神社的神主,当成男子来教育也很正常。”
“噢。”博雅虽然没有提出异议,心里却在努力回忆那晚的情形,并且惊讶地发现那位阴阳师的声音确实更偏向于女子的清亮。当时自己怎么没反应过来?
“至于那位少神主具体做了什么,这个嘛……”晴明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顺手也给博雅满上,“青色的灯火是‘鬼火’,就是山野间常传说的那一种。”
“鬼火?”
“人或者动物的尸体形成的火焰,当然可以叫‘鬼火’了。可以用来照见鬼气。至于那个铃铛,也差不多,是只有感应到鬼气时才会摇响的东西。说起来,这还是从大唐那边传来的方法。”
“噢……”
“而城门上的鬼,应该是被贺茂小姐的式神吃掉了吧?很厉害的式神呢,真让人有些好奇……会是怎样的式神?”
见友人兀自陷入了趣味盎然的猜测之中,博雅忙出声:“晴明,还有一件事你没说明。”
“还有吗?”
“晴明,我觉得你是在明知故问。”博雅不满地嘟哝了一句,“就是名字的事情。贺茂小姐既不让我自报姓名,也没有打算说出她自己的名字,不是吗?”
晴明唇边的笑意愈发浓厚起来,“通常来说,女人这么做的话,意思就是讨厌你,不想跟你交往吧?”
“喂,晴明!你就别嘲笑我了。”博雅无奈,“我是真的很好奇。”
“那是‘咒’,”晴明啜了一小口酒,若无其事地转换了话题,“名字是一种咒。阴阳师知道名字的话,可以凭此做很多事,这是很危险的。”
“咒?”博雅不解,“名字就是名字啊。”
“博雅。”晴明叫他。
“什么事?”
“你看,我叫了‘博雅’这个名字,而你答应了,这就是咒的力量。”
“什么?晴明,你越说我越糊涂了。不能说得更清楚一些吗?”
“哎……”晴明苦笑了一下,“不如我们听一下其他阴阳师的见解,如何?”
正是此时,庭院中出现了一个身着紫藤色华衣,身材娇小、皮肤白皙的女子。那是晴明的式神。“客人来了。”女子说。
“请带客人进来吧。”晴明说。
式神施礼后消失了。
“晴明,你有别的客人来访吗?”
晴明食指叩了叩地板,笑容可以说神秘,也可以说有一丝小孩子似的顽皮。“嗯。而且那位客人博雅你也是见过的。”他爽快地说。
“我见过?”
“就是我们刚才一直在讨论的贺茂小姐嘛。”
第48章 咒(1)
贺茂小姐刚刚才到门口。
这是她回到(来到)平安京的第六天, 自然, 她已经见过了自己的祖父和父亲。今天吃了午饭她就从贺茂宅出发, 闲逛着往晴明的宅邸走去。她依旧穿着自己的白色狩衣, 头发简单地束起来,插一根简朴的玉簪;那种贵族千金出门时把自己包裹起来的“壶装束”和她无缘。甚至她连随从都没带一个,在那个时代, 就算是男子做出如此举动, 也是有点过于随便了。
不过在阴阳师而言,这样的行事说不定才是恰到好处, 尤其现在还是去拜访另一位大阴阳师。
贺茂宗家嫡枝, 也就是忠行-保宪这一支, 其宅邸位于上京地区的勘解由小路,方向在大内正东, 离阳明门不远,在八卦中为“震”位。正东青木,主生,万物萌动伊始。贺茂能定居此处,一来是为引导京城生气循环、护佑皇族, 二来也是天皇应允他们借此风水繁衍生息。
晴明的宅邸则在贺茂宅以北的土御门大路,也就是东北“艮”位。这个时代,普通人不懂阴阳道, 却多少都听说过鬼门在东北方, 也就是阴阳交汇之处。天皇御赐晴明宅邸于此, 摄政关白藤原氏也对此持默许态度, 这在其他阴阳师看来就有些微妙了。晴明镇守鬼门,固然有凶险之处,但这何尝不是一种信重?何况晴明还从忠行手里接过了天文道,谁又知道若干年后,会不会是晴明的家族取代如今贺茂的地位?
当明月走在路上时,她就在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事,脸上还带了种颇为微妙的笑意。茨木跟着她。这个大妖怪不屑于变成小动物,更不愿意附灵到媒介上,天天在明月耳边念叨的就是要去找酒吞童子,明月被他吵得头痛,顺毛多次无果,怒而贴了张静音符在茨木身上,结果一人一妖差点在贺茂庭院里打一架。毕竟有契约在,明月很快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把茨木给镇压了。
她本来以为茨木会生气,至少不高兴,没想到……他好像更兴奋了?这家伙不会是抖M吧。不过明月转念想到茨木对酒吞的痴情(?),心里又对他生出几分怜惜,觉得他也不容易,就说会尽快想办法找出酒吞的具体下落。
茨木对平安京挺感兴趣的样子,借着隐身东看西看;因为式神不能在没有允许的情况下离开阴阳师太远,明月就也不管他,顾自绕了点路去一条戾桥。这座桥算热闹的,来往人较多,平安京里传说晴明在桥下养了式神,发生了什么事他都知道;这就显得他更神秘莫测了。
“你特意绕到这里干什么?”茨木嘲笑她,“不怕迷路吗!”
“说了认星图和认路是两回事。”明月笑容不变,迅速翻了个白眼,并且不理会茨木幼稚的斗嘴企图,率先踏上了木桥。
河水静静流淌,曲折向东而去,最终将汇入城外的贺茂川。此时桥上只有明月一人。经年的木桥横在河上,老旧的木质多少让人觉得有点担心,但岁月积累出来的古旧感也很有意思。河水很清,站在桥边往下看的时候还能看见水里飘荡的水草。明月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厚厚的积云以及云层间隙的一线蓝天,还有……在她身边缓缓显露的一支红色鬼角,继而是毛茸茸的白色长发。
啪嗒!一条金红色的鲤鱼跃出水面,很有点惊慌失措的感觉;一只头顶荷叶的河童立刻游过来,带着鲤鱼往河底沉下去,就像在保护鲤鱼一样。鲤鱼跟河童消失后,茨木的影子也不见了。
“你吓到别人了。”明月用胳膊肘捅捅茨木,提醒他,“这是别人的式神,不能吃。”
“不自量力窥视强者行踪的小妖,也该收点惊吓长长教训。”茨木顿了顿,不太满意地反驳,“还有,我可不是那种满脑子只想着吃的小妖!”
“说得对,你是满脑子只想着吃的大妖。”明月敷衍他。
“呵,大妖么?的确如此。哈哈哈……”
茨木完美地选择了自己喜欢的部分听进去,并且露出十分得意的笑容。他虽然隐身,但明月是能看到的,因此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茨木酱,你知不知道你说话真的很欠揍?”她十分纳闷,诚恳地问,“你是怎么活到现在还没被人打死的?”
“哦,你是想知道我的战绩吗?那么让你知道我的强大也无妨。我……”
明月思考了半秒钟不到,果断地往茨木身上拍了张静音符,然后愉快地带着自家暴跳如雷的式神下了桥,继续往晴明的宅邸走去了。她身后依旧是河水清清,水草悠悠,白云间隙投下一缕金光,安静地在河面闪耀。
很快,她就来到了目的地。仿照大唐样式而建造的宅邸古雅幽静,一位紫色华衣的女子静待门前。她身材娇小,却穿了整套的十二单;这种华丽的礼服重量相当可怕,人类的女子穿上根本站不起身,可既然是式神,兼顾美丽与轻盈就不是难事了。
见他们走近,紫衣女子施了一礼,“客人请随我来。”她只在最开始看了一眼明月,而后就低着头、垂着眼帘,努力避开茨木的视线,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明月余光看到茨木没趣地撇了下嘴角,移开视线,然后给了她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神,不满地表达着:快把静音符撕下来!
她迎着茨木的眼神想了想,挑了挑嘴角,淡定地扭过头,很和气地对紫衣女子说:“想必晴明大人院子里的紫藤花一定开得很漂亮吧?放心好了,谁都不会忍心伤害美丽的花朵的。”
对方的本体是紫藤花,明月一眼就看出来了。
看出紫藤花的式神还是害怕,明月知道是因为茨木的“气”太强,会让别的小精怪本能地恐惧。她只得转移话题,对紫藤花说:“烦请带路。”
女子再施一礼,转身引明月进入庭院。
一踏入晴明的宅邸,四下景色忽然就变了。从外面看是中规中矩的花草,置身其中时,看到的却是一片草木肆意生长的原野般的景象。胡枝子、桔梗,草丛里点缀的紫花是龙胆;一株紫藤树立在庭院一角,过了花期便只有小小的椭圆形叶子累在一起,却也是很热闹的。另一边还有忍冬,花朵开成金银双色,散逸着淡淡的清香。没有任何人工修剪的痕迹,只有盎然的野趣,就像把某处自然的风景直接挪到院子里一样。
在走廊的屋檐下,坐着两个男人,一个白色狩衣、头戴乌帽,面容典雅俊美,如同施了一层薄胭脂的嘴唇挑着一缕微笑,一双凤眼直直看过来。另一个坐得很端正,穿着武/士的直衣,身边还放了一把打刀;他看了明月一眼,很快移开视线,生怕失礼似的。
“蜜虫,你退下吧。”白衣乌帽的阴阳师含笑补充道,“真是辛苦你了。”
紫藤花行礼后,隐入空气中消失不见;尽管举止不失礼数,却多少流露了点迫不及待的意思。对面阴阳师的笑意愈发浓厚,明月本来很是厚脸皮的,突然被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就轻咳一声,对那两人点点头,“晴明大人,博雅大人。”
“哎?!”武士打扮的男子猛地扭过头,十分震惊,“名字……?”
“啊呀,博雅被吓到了吗?”晴明打趣一句,对客人颔首致意,“恭候多时了,明月小姐。”
“晴明?!”博雅又是一个转头,惊讶得近乎可怜了。
和晴明相比,博雅的容貌无疑普通许多,却很平和,尤其眼神直率如孩童,透出种执拗的可爱来。怪不得会跟晴明成为朋友,明月想着,也笑了,“名动平安京的安倍晴明大人和他的好友,想要不知道您的名字也不容易吧?”
简直就像福尔摩斯和华生一样。
“是这样吗?”博雅依旧纳闷,“可是晴明怎么也……?”
“因为晴明大人跟祖父和家父都颇有渊源吧?”明月随口说。晴明是忠行的弟子,而她生父贺茂保宪年长晴明几岁,是师兄,说不定还担任过教导晴明的责任,算亦师亦兄的关系。
晴明默认了她的说法。
“这样吗……”博雅还在困扰什么,却突然瞪大眼睛,有点不满地瞪视晴明,“晴明!你就这样让客人站着吗?!”
“唔?”晴明含笑瞥了博雅一眼,仍旧好整以暇地端坐屋檐下。
“放心好了,这倒是无所谓。”明月环顾庭院一圈,在原野般的院子里找了个龙胆花开得最好,又离此间主人不算远的地方,而后从袖中拿出一张符纸,轻轻吹了口气,松手让符纸悠悠飘落。微微发黄的符纸在触地的瞬间,竟忽然变成了一块大大的岩石;石头不高,只有顶部稍凭证些,缝隙里好长着几根野草野花。这样的不加修饰,跟整个庭院的原野风格十分一致,说是本来就在此处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晴明大人在考验我嘛。”她用衣袖扫了扫岩石顶面的落叶,而后大大方方地直接坐在石头上面,笑眯眯地问,“这样的话,晴明大人不会介意吧?”
她双手随意撑在石头上,双腿交叠,姿态别提多潇洒了,就像真正身处野外一般。
“……当然,该问是否介意的人是我才对。”在岩石出现的时候,大阴阳师的笑容就僵了一下。现在他看看那块还带着林中湿润气息的岩石,微微苦笑起来:“果然,每次保宪找我都净是些麻烦的事……看来,明月小姐已经是一位优秀的阴阳师,不需要过多担心了。”
“谢谢,在这一点上我是不会过分自谦的。”明月说,“不过晴明大人的幻术才是真正令人惊叹;从来都是破坏比建设容易一万倍么。”
晴明更加苦笑起来。他院子里的景致亦幻亦真,但总体而言仍在幻术的范畴里,是将某处自然风光投映到这里,再以真实的花草结成阵法形成幻境。结果这位贺茂小姐直接搬来一块石头放在他的阵眼上,还以自身灵力压制阵法的自我修复,想来等她离去,晴明要稍微辛苦一下才能还原庭院野趣了。
这里的风都带了野外的凉爽,吹着很舒服。一旁博雅的表情写满好奇,却碍于礼节不好意思开口询问。明月更觉得这个皇族出身的男人性格可爱,就对他微笑,说:“嘛,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感谢博雅大人的仗义执言才对。希望上次雨夜的事没给您造成太多惊吓。”
“没有的事。”博雅痛快地说。
“博雅可是个好汉子。”晴明轻笑,“对了,要喝茶吗?”
“清水就好。”
名为“蜜虫”的紫藤花式神忽而手持茶盘出现,谨慎地看过一眼明月空无一人的身边,再小心地将瓷杯递给她。明月抱着杯子喝口水,满足地眯了眯眼睛。“说起来,刚刚好像听到博雅大人在疑惑名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