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说着,自己也皱眉。不知道那个施法的阴阳师是谁,整个布局透出一种“我就想看看你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恶意的趣味,这种把生命当游戏的肆无忌惮挺无聊的。
就像乔治·奥威尔一样,啧。
阴阳道为人类创立和掌握,但对天地、自然的运转,酒吞这样天生天长的妖怪也能明白。他立刻听明白了明月的话,刹那恨得双眼赤红。“可恶……那个可恨的男人!不仅引诱她堕落,还如此欺骗她!而那个女人居然相信……她居然相信!可恨!可恨!可恨!”
酒吞连说三声“可恨”,灰紫色的眼睛戾气丛生,甚至一头红发都在狂怒地舞动,“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人类,你不也是阴阳师?你一定有办法!”
“这个嘛……”明月沉吟,“不太好办,你看树根都扎这么深了。”她说着,还大剌剌地戳了一下树根。放在往时,酒吞当然不能容忍这种轻慢的举动,但现在他有求于人,顾不上这些,只能紧盯着眼前的阴阳师。
在明月说话的时候,茨木的神情一直变幻着,一时高兴,一时犹豫,最后他盯着酒吞愤怒之下深藏焦虑的脸,握紧双手,半是烦躁半是妥协地呼出一口气。
“明月,如果你有办法,就尽管用出来好了。这个女人……”他顿了顿,嘴角抽搐两下,马上又是一个茨木童子式的自傲笑容,“我希望帮助酒吞童子找回昔日的霸气,而不是看着他因为一个女人就一蹶不振。”
红发的妖怪愣了愣。
“啧,都说了本大爷的事情跟你无关。”虽然这么说,酒吞的语气却不如刚刚那么强硬。他踌躇片刻,凶狠的目光渐渐软化下去,以一种生疏的低声下气对明月说:“如果你有办法的话……算本大爷求你好了,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酒吞童子是个非常强大、高傲而且冷酷的妖怪,这是茨木反复宣扬的,而从刚才的见面中也能看出一二。但为了这个死去的女人,他竟然能低头;再想到刚刚茨木为了酒吞,不情不愿地让她帮这个女人,明月便觉得,“求不得”这种东西,果然让人十分无奈。明知得不到,还是要强求,这一点执念挺傻的,然而又很可爱。
要求吗……
明月还没说话,只见茨木眼睛一亮,凑过来兴致勃勃地提议:“怎么,你也看中吾友的强大,想要令吾友跟你签订十年契约吗?哈哈哈真是有眼光,不愧是我看中的阴阳师!吾友心高气傲,不可能为人驱使,但区区十年,又跟我在一起,想必也不算难熬。告诉你,吾友的优点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不要。”明月一掌摁上茨木的脸就把他推开,断然拒绝,“有你一个大妖怪就够我麻烦了,来两个干什么,天天看你们演苦情八点档吗?不用了,谢谢,我不缺少娱乐方式。”
“……”酒吞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不爽,然而他只能选择忍气吞声。都是茨木童子的错!他面无表情地想。
“这样好了。”明月收回手,思索片刻,“如果我能解决这个问题,酒吞童子,你就在船冈山镇守十年。”
“这里?”
“对。我刚刚说了,船冈山本来就是镇守煞气的地方,结果现在被人弄得乱七八糟。而且,如果要挽救这个女人,短时间内就无法让这里恢复原状。既然是你提的要求,让你在这里守十年,以妖力压制煞气,不过分吧?”明月瞪了一眼边上蠢蠢欲动的茨木,用眼神示意他闭嘴,“嘛,反正这个女人要成为真正的鬼女,也需要好几年的时间,估计你也不愿意离开。这个代价很轻了……嗯,这样好了,如果船冈山提前恢复气息通顺,你可以提前离开,但十年内如果京都周围发生动荡,你必须帮忙保护附近的生命,无论人类或者妖鬼。酒吞童子,你答应吗?”
酒吞童子思考了很短的时间,果断答应下来:“没问题!”
这句话出口的同时,在明月和酒吞之间,一个淡淡的符号倏然亮起,又缓缓消散;那是“咒”的实体化。与此同时,酒吞也感受到一股强大的灵力波动,冥冥中形成一种牵制,系在他身上。
确实是比以往见过的阴阳师都要强大得多的力量。酒吞瞄了一眼茨木,得到一个茫然却永远热烈的回视。他眼角一抽,扭头继续看自己的枫树去了。
最后一丝阳光消失在林间,天空尚还亮着,森林却明显暗了下去。不过,在黑暗中,却有点点光芒亮起来;虽然是非常微弱的光芒,但汇聚在一起的时候也足以驱散人类对黑暗的畏惧。
“哎呀,是萤草呢。如果不是突然有了这棵枫树,说不定都能看到萤草化成的小妖吧?有点遗憾。”明月注视着那点点微光,“不过,只要生命还在延续,阴阳仍在流转,一定会有获得新生的那一天。”
她的视线和声音好像突然变得很柔和……茨木有点不解。他思索着原因,也没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居然从一直追逐的酒吞童子身上挪开了。
“小妖没什么可值得注意的。”酒吞不耐烦地挥手道,“有什么办法就拿出来吧,就算再要一份代价也无所谓!”
“那么,就从故事开始吧。”明月打了个响指,愉快地说,“关于这个女人的名字和身份,要知道这些才好下手哟。”
“她吗……”
酒吞的神情隐在朦胧的暮色里,看不清他是否有一瞬的恍惚。
“她的名字,叫红叶。”
******
她的名字叫红叶,但在最开始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叫“吴叶”的女孩子。
酒吞是在溪边遇到吴叶的。那是个月光很温柔的夜晚,溪水从山里往原野流去,一路折射着点点银光。夏季的萤火虫在水面飞舞,又停在林中的萤草上。
她在跳舞。穿着深蓝的华服,头上插着金色的发簪和发梳,踏着木屐,她在跳舞。溪水潺潺流动,她轻轻哼着歌,纤细的身体摆动,衣袖和长发飘扬,比云雾更轻盈。
月下跳舞的精灵,他从此再也没有忘记过。
“你是谁?”
“我是酒吞童子……你是谁?”
“我是吴叶啊,你不认识我吗?”那个女人——当时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像小鹿一样骄傲地昂着脸,理直气壮地说,“我可是这附近最漂亮的人喔!啊,就算说是全国最漂亮的也很有可能吧?”
对于酒吞是妖怪这件事,吴叶一点畏惧都没有。她有一种近乎愚蠢的天真,觉得自己那么美,谁对她好都是理所当然的。酒吞觉得她的想法如此好笑,却又忍不住挫败地想,也许的确是那样的。他问她为什么在山里,她就托着腮,生气地抱怨说有个地主家的儿子妄想娶她,她就跑了出来,但是对于地主儿子送她的华服和贵重的首饰,她则毫不犹豫地穿上了。
“好看的衣服当然只有好看的人才能配上啊。我不穿的话,就成了浪费嘛。”
她就是那样自私的人。
因为地主的怒火,吴叶带着父母离开了家乡,去了另一个小小的城镇。酒吞总是忍不住去看她;有时吴叶知道,有时她不知道。她长得越来越美,吸引的目光越来越多,酒吞不知道在暗中替她解决了多少麻烦,她却还自信地以为世界本就如此美好。
因为酒吞频频出山,茨木总算开始觉得奇怪,并进而发现了吴叶的存在。茨木很讨厌吴叶,觉得她是个贪婪、虚荣、愚蠢而卑弱的女人。酒吞知道事实的确如此,但他没办法。
但妖族的世界从来不太平。那一次酒吞作为领袖,处理一些事情花了很长时间,当他再度去寻找吴叶的时候,却发现她所在的城镇被瘟疫席卷。他第一次知道心急如焚的滋味。最后,他终于在城外的树林边找到吴叶,发现她平安无事,惊恐的心这才恢复了正常的跳动。
吴叶在瘟疫中失去了家和父母,但她娇美的面容却焕发出一种别样的光彩。她说她其实也生了病,奄奄一息的时候,是一个路过的阴阳师救了她。那个男子穿着公卿贵族才有的雪白狩衣,乌发白肤,目光如水。她明明已经病得那么难看,那个人却浅笑着告诉她,她依然美丽如初。
“他是京都的大人物。我要去京都找他。”
她说她爱那个男人,为此可以不惜一切。
嫉妒和愤怒让酒吞暴跳不已,但他从不知道,原来吴叶的决心那么坚定。甚至她担心自己的名字不够风雅,便给自己改了名,叫“红叶”。从此她不再是那个在溪边穿着华衣跳舞的乡下姑娘吴叶,而是京都里弹奏琵琶的侍女红叶。
平安京不曾修缮城墙,然而层层布置的结界阻挡一切心怀恶意的妖族进入。其实很可笑,明明人心滋生的鬼怪更加丑陋不堪,但人类依旧要虚伪地粉饰太平。酒吞想狂笑,想用憎恶的火焰灼烧每一座房屋,想把吴叶迷恋的那个人类找出来,将他寸寸骨血都焚烧成灰,但就算是酒吞,也无法突破平安京的布防。
他没办法。就像他对吴叶……对红叶一样,他没办法。
于是他在京都外住下,沉默地等待着,想总有一天红叶会出现。
她的确出现了,带着狂热的欣喜。她说她得到了一个方法,能够让她获得超越人类的美貌。
“那个人不爱我,一定是因为我还不够美。只要我成为最美的女人,他就会爱上我。”
这么些年过去了,她竟然依旧保持了那种愚蠢的天真和狂妄。她拒绝酒吞的跟随,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厌恶,她说她对他毫无兴趣,她的事情也跟他无关。甚至,她用那个男人教她的办法,出其不意让酒吞陷入昏睡,而当他醒来的时候,他一直注视着的女人,已经成了深埋枫树下的一具枯骨。
酒吞真的很想保护她。但在红叶面前,他的努力总是徒劳,他的希望也从来只能落空,没有例外。他只能咬牙切齿地恨那个男人,恨红叶,更恨自己在她面前的虚弱无力,让他只能徘徊在枫树下,用酒精把自己灌醉。
从此守在船冈山里,开始又一次等待,即便他很明白,那个会哼着歌跳舞,昂着脸问他“你是谁”的少女,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
“……大概就是这样。”
酒吞的神色很淡漠,看不出难过,除了在提到“那个男人”的时候他会显露愤恨,其他时候,他冷静得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嗯,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明月也没表露出多余的情绪,“对了,‘那个男人’是谁,你知道吗?”
酒吞童子所说的,那个让红叶奋不顾身爱上,又教给她邪术让她化鬼的男人,是施术的关键。
“当然!”酒吞提到那个人,眼里就像有毒液在沸腾,“我不会忘记那个男人的名字!那个人——安倍晴明!”
“……哈?”
第52章 迷雾
“嗯……红叶爱上的男人, 以及引诱她堕落的男人, 都是安倍晴明?”
“绝对就是那个可恨的男人!”酒吞童子的瞳孔因为按捺不住的杀意和憎恶而缩紧。
明月还在思索, 茨木已经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呵呵呵, 既然酒吞童子这么说了,就绝对错不了!吾友,不用担心, 我知道安倍晴明的所在, 马上我就将他带到你面前,这样一定能唤起属于酒吞童子你的冷酷和憎恨……”
啪。
被人在后脑勺上重重一拍, 白发的大妖怪往前一个趔趄, 头猛地往前埋下;明月微笑着收回手, 顺便按了按额角乱跳的青筋。“别管茨木,你知道他就是这么个欠揍的说话方式。”她对酒吞耸耸肩, 无视了一旁深觉受辱、怒目相向的式神。
愤怒的茨木冲自家阴阳师露出白森森的鬼齿,龇牙咧嘴,表情满是威胁之意,却因为被对方的灵力压制而不能动弹。这家伙是来搞笑的吗?!酒吞看了好友一眼,嘴角抽了抽, 不忍直视地移开目光。
能够完全压制茨木的妖力吗……
酒吞眯着眼睛,用薄薄一层冷静理智压制着沸腾灼烧的憎恨。“茨木童子知道那个男人……?对了,你是贺茂的阴阳师!”他倏然反应过来, 腥红的妖力刹那喷薄而出, 烧得他表情都因为恨意而扭曲, “你这家伙!你们是一伙的吗!!”
安倍晴明和贺茂一族的渊源, 一直关注平安京的酒吞童子当然有所耳闻!但就算表情如此暴虐,他也小心地注意着,没让自己的妖力冲刷到枫树一分一毫。
枫叶轻轻摇动,安然地落下几片树叶。明月往后退一步,看到的是前面茨木的背影;酒吞童子被他的身形挡住,只露出因愤怒而高高竖起的红发。
“茨木童子!”酒吞的怒吼和他暴动的妖力一起往四周冲刷开去,“你是要和我彻底为敌吗!!”
“不是这样的,酒吞童子!”茨木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慌张,“我只是……”
“他只是没办法违抗主人的命令而已。茨木别慌,我不会让你背锅的。”明月淡定地从旁边露出个头,勇敢地背起了属于自己的那口锅,“酒吞童子,冷静一点,如果这件事真的是晴明大人做的,我不会阻止你去寻仇。不过……”
“没有‘不过’!绝对是那个该死的男人!”
唔……
“那我去问问好了。”明月提议,“为了证明我不是要逃跑,我把茨木放在这里做抵押怎么样?”
酒吞:“……”
“哼,小看我吗?但若是为了陪伴吾友,就算被这么说,我也可以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本大爷不需要你的心甘情愿。”酒吞童子秒拒,目光微妙地结合了暴戾和冷静,凝注在明月身上,“阴阳师,说清楚你的意思。”
茨木眼巴巴地看着余光都没给自己的好友,颇有点垂头丧气。明月同情地再度拍拍他的头,结果立刻被他生龙活虎地瞪了一眼。“不错,就是要这种不服输的气势!”她鼓励了茨木一句,方才斜酒吞一眼,“给我一天时间,我会去拜访晴明大人,把事情搞清楚。刚才说‘抵押’是开玩笑的。为了防止茨木这家伙胡来,我暂且把他寄放在这里。放心,说了会回来,就是会回来。阴阳师的许诺是必须做到的,这你明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