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我这是被指责了吧?”晴明笑了笑。他没有因为受到冒犯而生气,反而放下手中的棋子,颇有兴趣地问:“那么,明月小姐希望看到的是怎样的反应?”
“起码要义愤填膺,立刻站起来,说‘既然事情因我而起,那我就不能不管,看着吧,我马上就去查清楚是谁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务必要将这等穷凶极恶之徒绳之以法’,这样才对。”明月说得义正言辞,中间还昂起头,做声色俱厉状。但话一说完,她又立刻若无其事地露出微笑,和和气气地说:“晴明大人,意下如何?”
“……噢。”大阴阳师有些惊讶的模样,点点头,“是有几分道理。”
“是吧?”
晴明的唇角重新出现了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他真实的年龄在三十许,但只看样貌的话,会觉得他才二十出头,再仔细品味到他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神时,又会觉得就算说他已经年过半百也不奇怪;晴明就是这么一个令人觉得神秘的存在。
“之前是我看错了,对明月小姐有些误会。现在看来,少年的热血和心急,明月小姐都是具备的。”
“唔,这是来自前辈的责备吗?”
“是称赞才对。不过,”晴明话锋一转,“对于‘咒’的运转,阴阳师不该过度去干涉。”
咒来自人心,而人心是最难测量的。有时人会被轻易动摇所思所想,有时又固执得无法被任何东西影响,哪怕自取灭亡也心甘情愿。红叶就是这样。化鬼是她的执念,纵然有受人欺骗和捉弄的原因,究其本质,却也的的确确是她自己的心愿。换做其他人处在晴明的位置上,或许会产生怜悯或义愤,甚至愧疚,但是晴明的话,对这一点就看得十分清楚。
明月也看得很清楚。
“是这样没错。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才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她偏过头,去看屋檐下飘飞的细雨,和更远处模糊的黑暗,“但是,在有能力的情况下,对他人的不幸毫无动容,对我来说就太过冷漠了。”
“而且,就算承认阴阳师追求顺其自然好了,”她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红叶这件事很明显也是被别人干涉了嘛。就像枫叶明明还没到染红的时候,却被人硬生生用颜料染红,怎么看都让人很不高兴不是吗。”
晴明注视着年少的阴阳师,最后微笑颔首,“这样的回答,我也并不觉得讨厌。”
“真的吗?稍微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会被教训一顿,说我多管闲事惹麻烦什么的。”
“这是保宪的话吧?”晴明笑得更温和了些,“不讨厌,反而像在春天看到盛开的迎春花一样,觉得热闹而且生机勃勃。”
他侧头吩咐蜜虫去准备牛车。
“那现在就出发吧。”
“出发?”明月很有点惊讶,“莫非晴明大人知道对手是谁?”
“去问问就明白了。”
“问谁?”
“芦屋道满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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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屋道满这个名字在平安京也很有名,这件事是明月刚刚才从晴明那里听说的。他出身方士众多的播磨国,是独立于贺茂系统以外的阴阳师,近几年才来到平安京。按照常人的标准,他行事颇有些毒辣,性格也很乖张,但这人并非鲁直莽撞的粗人,所以在贵族中行走得也很自如。
“因为他愿意帮贵人们做些见不得光的事吧?用咒术杀人之类的。”明月一听就明白了。
晴明并未否认。“道满大人和我的想法不大一样。”他说,“对他来说,恐怕‘是否有趣’才是唯一重要的。人世间的善恶论,我还要受几分约束,那个男人的话,说肆无忌惮也不过分。”
他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对道满毫无臧否之意。明月就点点头,不再多问。
牛车骨碌骨碌地行驶出了南方的罗城门。车停之后,明月跳下车,从蜜虫手中接过一盏灯笼,照见四周是一片荒凉的田地。一条小路被夜雨淋得有些泥泞,弯弯曲曲通向前方。顺着道路看过去,能看见一栋房屋的轮廓,不大,似乎有些破败。
蜜虫提一盏灯笼在前面引路,明月跟着晴明踏上那条小路。走近之后,她发现那栋屋子确实很破败。屋檐下挂了灯笼,但已经结了蛛网,不知道多久不曾点亮。但即刻,屋里就亮起了一豆灯光。屋内有老鼠“吱吱”地跑到门口,接着就是细小的爪子挠在门上的声音。下一秒,门被推开,显露出屋里的模样。
“哟,这不是晴明吗。深夜突然来访,我觉得很奇怪啊。我最近可没做什么事吧?”一个男子盘腿坐在屋里,懒洋洋地调侃道。
那是个法师打扮的男人,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胡子也没刮,看不出具体年岁。
“道满大人。”
“咦,你还带了别的人?不是那个源博雅?”芦屋道满把边上的烛台往前推了推,眼睛盯着明月,像是见到什么稀奇的东西一样啧啧感叹,“哎呀,真稀奇,你从哪里找到阴阳平衡这么完美的孩子的?晴明,假如这是比试的话,这回我可是输了。”
“我姓贺茂。”明月一样样打量着道满身边的布置,“你就是芦屋道满?”
“贺茂?贺茂一族能拿得出手的阴阳师无非贺茂忠行、贺茂保宪……哦,被放逐到城外的贺茂津仓也算一个。嗯?难道说你就是那位贺茂小姐?”道满更感兴趣,一时都顾不上晴明,“有趣,有趣!你叫什么?”
明月根本不打算理会这个男人的问题。“北边船冈山上的风水阵,是你布置的吧。”她定定看着道满,“见到本人就好确定了。虽然你的手法很干净,但枫树根部残留的灵力,跟你身上的一模一样。”
“咦?”
连晴明都微微一怔,更别说道满。“没错,的确是我。居然看一眼就分辨得出来吗?这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播磨国的阴阳师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厉害,有趣!”
果然和晴明说得一样,这位芦屋道满所看重的,只有“有趣”一件事。
“你为什么要以晴明大人的身份去做这件事?”明月继续问。
根据酒吞童子的说法,就因为是晴明告诉红叶,说她化鬼后会拥有人人都为之心折的美貌,红叶才深信不疑地跑去了船冈山。
“这个嘛……几年前的事情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要想想才行。”道满挠挠头,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噢噢,我想起来了。那时候我才来平安京不久,出于一些缘故前去拜访经基大人,结果听说一则奇事,说侍女住的一个院子里,草木纷纷凋敝,就像提前迎来冬天一样。我正好觉得无聊,就过去看了看,发现是一个叫红叶的女人,因为对心上人求而不得,过于悲伤幽怨,竟然让整个院子的植物都感同身受。那个女人在心里反复想,觉得是她自己不够美才会得不到晴明。那种程度的执念很是少见,我就顺着她的心意,告诉了她怎样才能获得超越人类极限的美貌。”
“那个女人当时已经分不清幻想和现实,我一说我是阴阳师,她就认定我是晴明,这我可没办法。”胡子拉碴的男人摊摊手,做出一副无赖的样子。
这回是晴明开口了。“道满大人,”他语气中含了微妙的指责,“话虽如此,但你当时真的没有用幻术加强对方的认知吗?”
道满“嘿嘿嘿”地笑了:“还是晴明了解我。”
“我确实是想看看,发现自己被骗之后,船冈山上的枫树能够孕育出什么样的东西来……那个女人的执念可真是厉害啊。可以的话,收来当式神也不错。”道满赞叹道,“不过,之后不久,我就遇到了晴明当对手。有了更有趣的事,将先头那件无足轻重的给忘掉,这不也很正常吗?等等,你们现在来找我,是鬼女出现了吗?”
他如此猜测。
“这倒不是。”明月说,“只不过是为受害者的家属查清真相而已。道满大人,还请好自为之。”
男人眼睛里出现不以为然的神气。从他刚刚谈论贺茂一族的态度就能看出,他是个自视极高的人,根本不会被一两句话吓到。甚至,道满还在兴致勃勃地追问:“好了,现在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贺茂小姐?”
“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就是把性命交给对方。会问出这个问题,道满大人,是我傻还是你傻?不用想了,肯定是你。”明月干脆利落地转过身,“回见——假如能有那一天的话。”
道满狂妄的笑声在身后回荡。
“真有趣啊!贺茂一族到底想干什么?晴明,你能看出来吗?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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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和晴明几乎是和朝阳的光辉同时抵达了船冈山。在新一天的晨光中,她向酒吞童子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晴明则取了自己一束头发,焚烧成灰,埋在枫树以西大约九丈远的地方。当他念完咒语后,那棵枫树忽然如活过来一样,竟然自己鼓动根系,朝西边挪动过去,一直到达晴明埋下头发的地方,这才心满意足地停下,重新扎根。
枫树先前所在的地方则成了一个深坑,里面有一些破碎的彩色布料,看起来是女人衣物的残留。
一时间,大家都没说话,连茨木都闭上嘴。红发的妖怪沉默许久,恶狠狠灌了一大口酒,用憎恨的目光盯了一眼晴明,然后拜托茨木暂时替他守在山里,自己则往南边去了。
等到中午,一脸阴沉的酒吞童子回到船冈山,说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芦屋道满毕竟是不逊色于晴明的大阴阳师。
明月本以为茨木会死皮赖脸缠着酒吞,没想到白发的大妖怪走得十分爽快,心情还很不错,很踌躇满志的模样。
“茨木酱你是不是发烧了?”明月很纳闷,还伸手去摸茨木的额头,“你的脑内小剧场去哪儿了?”
说好的生离死别苦情八点档呢?
“不,只有弱小的妖怪和弱小的人类才会发烧。呵呵呵,未来真是让人期待啊……”
“期待期待……”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渐渐远去。
阳光照耀平安京。
第54章 贺茂氏
一整个潮湿的五月里, 贺茂宗家的宅子都十分安静, 只在少神主归来的月初热闹了几天。月中的时候, 天文博士安倍晴明来拜访重病的家主忠行;当时除了他们两人以外就没有第三人在场了, 连保宪都不被允许参加。
雨淅淅沥沥的,一阵一阵地下,建筑散发出木头受潮的味道, 跟庭院中草木的清香混在一起。侍女在走廊下挂了晴天娃娃, 但雨依旧没完没了,连娃娃的衣服和笑脸都浸湿了。
“咪呜——”
黑猫趴在走廊边上, 耷拉着头, 没精打采地将尾巴甩来甩去。以猫的标准来说, 它是一只美人猫,一双翠绿纯净的宝石眼, 毛皮柔润黑亮、毫无瑕疵。但再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它竟然有两条尾巴,修长柔软,十分灵活。
尾巴分叉的妖猫被称为猫妖,分岔越明显代表妖力越强, 像这样完全是两条尾巴的猫又,就属于很厉害的妖怪了。现在走廊上的这一只是保宪的式神,原型有猛虎大小, 但也能变成这样娇小可爱的猫咪。
看猫又神情颓丧, 坐在一旁的明月就安慰它:“雨马上就要停了。等天气好起来, 就让保宪大人带你出去玩不就好了嘛。”
猫又抬头对她“咪呜”几声, 眼神凶巴巴的,倒是瞬间精神了很多。明月听懂了,它在说:你应该称保宪大人“父亲”或者“父亲大人”!
“哎呀不是差不多么。”
“咪呜——”
横眉怒目的猫咪还没吼完,突然神情一僵、毛皮瞬间炸开,随后露出一脸愤愤和委屈,老老实实地重新趴在木地板上,尾巴不开心地敲地板。
明月的右手边就传来一声冷哼。“弱者就要有弱者的样子。”茨木睥睨猫又,满意道,“像这样匍匐着瑟瑟发抖不是很好吗!”
“你中二病什么时候痊愈啊,小茨木?要这么说的话,作为我的式神,你不也该柔顺一些才对么。”明月使劲拉了一下茨木的衣服下摆,“还有,你伫在这儿干什么,挡光啊?”
她拽得太用力,茨木“喂喂喂”着抓紧了自己的裤子。“你真的是个女人吗?”他盘腿坐下,满脸疑窦,嘀嘀咕咕,“连红叶那个女人都比你更像个女人。”
“呵呵,你接触过的人类女人不会只有红叶吧?”
“那是当然。”茨木很是骄傲地扬起下巴,“人类那种狡猾又脆弱的生物,我才不屑一顾。我最看重的只有酒吞童子……”
明月扬起手,茨木立即消音,瞪圆的金色眼睛里充满警惕。
“别怕,不贴你静音符。”明月慈爱地摸了摸茨木毛茸茸的妖头,“我说茨木,你天天隐身不觉得难受吗,要不要考虑像猫又一样变成小猫咪什么的,我还能抱着你走路哦,超轻松的。”
贺茂是阴阳师世家,式神们在这里大可显露真身。这里下人很少,大部分工作都由式神来完成,这栋宅邸也因此常常显得很安静。明月乐见这种安静,尤其喜欢她卧房外的这个小庭院,回来以后,她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坐在这里发呆,听听雨落在屋顶和草叶上的声音。令她有点意外的是,茨木这样就差在头上顶着“好战好动十分聒噪”字眼的妖怪,居然也并未对这种安静的生活表达什么不满。
“变成小猫?不,我不会考虑这种事。我跟猫又这种心甘情愿给人类当式神的小妖怪可不一样,我是不会放弃妖族的自尊的。”茨木一口拒绝,神情骄傲得就差拿头上的鬼角在天花板上戳个洞了。
“真的?说不定,酒吞童子看你这么可爱就会喜欢你了哦?”
“……!”
白发大妖怪感到了剧烈的动摇!
“呵呵,说好的自尊呢?”
“酒吞童子当然不一样!”茨木回答得理直气壮,甚至还很得意,“如果酒吞童子他真的这么容易回心转意,我根本不会犹豫。不过,就是要有这种冷酷的心性,才是我在意的酒吞童子啊,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