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一种轻率而且轻浮的生物,最常犯的错误之一,就是轻易许诺又轻易反悔;在鬼魅丛生的年代,这是很危险的。而阴阳师能沟通鬼神,一旦毁诺则更易招来反噬;这或许也是“能力越强责任越重”的体现。这一点酒吞当然清楚。
他看着少年阴阳师拿出一张符纸,折成纸鹤的形状,放在掌心双手合拢;当阴阳师再度摊开手的时候,纸鹤扇扇翅膀,乘着夜风飞向了城里的方向。
那是阴阳师惯用的传讯手段。
“莫非……在跟那个男人通风报信吗?”酒吞冷笑,“只要那个男人出了平安京,我就会将他碎尸万段。”
“不,造访前下拜帖,这只是人类的礼节。”明月耸肩,“其实要我判断的话,晴明大人不像会在这种事情上花费精力的人。”
“你说‘这种事情’是什么意思?!”
“就是告诉活人如何化鬼,却又在关键的事情上捉弄对方;无论哪一个都不像是那位大阴阳师会做出来的事情。”
只要看过那个紫藤花的式神,还有晴明的庭院就会明白了:那是个喜欢让生命自由生长的人。啊,另外再加一个,会被博雅那样率直的武士尊敬的人,不大可能做出世俗意义上的邪恶之事。
但酒吞对明月的考量一无所知,他认定对方在包庇安倍晴明。只是既然对方承诺了,他当然也会等等,反正他已经等得……都快习惯等待了。
红发的妖怪威胁道:“如果让我发现你们做出什么对红叶不利的事……别以为有茨木童子站在你那边,我就拿你没办法!”
突然被点名的茨木眨巴两下眼睛,一脸懵逼。
“咳,抱歉又让你躺枪了。”明月不用看也能感觉到自家式神的茫然。她问心有愧,有些不好意思地拍拍茨木的肩,“那什么,我会尽量不让你陷入两难境地的……不怕啊,乖~”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莹草发出的星星点点光芒反而更显了出来,足以让茨木看清对面好友那锋利的眼神。他立刻条件反射地昂起头,骄傲地笑道:“呵呵呵……不,酒吞童子给予我的东西,即便是血液和痛楚也让人如此兴奋!来吧,吾友,将我所期待已久的,那属于你的强大展现出来!”
酒吞:“……”
“甚好,茨木酱你真是愈挫愈勇的典范,我对你刮目相看了!”明月击节赞叹,茨木回了她一个理所当然的骄傲小眼神。
酒吞木着脸,转过头,深觉与其看那两个脑回路有问题的智障,不如欣赏笼罩在莹草微光中的枫树。
很快,传讯的纸鹤再次出现,从夜幕深处飞来。明月接住它,拆开来迅速读完内容,便松开手。带着折痕的纸张飘落,在落地之前便悄然粉碎成尘,散于风中。
“茨木,你留在这里,我再去一趟晴明大人的宅邸。”
“……”
明月半天没听到回答,有点奇怪地抬眼。她站在茨木斜后方,离得近,看茨木就要仰头。茨木正扭头盯她,暗金色的眼睛在夜色里发着薄光,妖异摄人,昭示出他妖类的身份。“明月,你连占卜都不如那个男人,还想挑战他吗?”他怀疑的语气甚为轻慢,并且自信地挺了挺胸膛,“被吾友憎恨的安倍晴明,便让我去见识一下他的力量……”
明月回以标准微笑,然后使劲一巴掌呼他背上。
“行了别中二了,你还是待在这儿好好跟酒吞童子培养感情吧。”她想想,又从怀里拿出五枚铜钱,飞快用红线穿好,“有点可惜,我养了好久的乾元重宝……茨木,爪子伸出来。别扭扭捏捏的,你是小姑娘吗,还怕被摸小手?”
她把铜钱串绑在茨木手腕上,满意地点点头:“看着还可以嘛。听着,这是为了以防万一,因为晴明大人的家有结界。如果铜钱发热,就是我应付不了在叫你过去。断了的话……”
“就说明你死了对吧?”茨木笑得十分欢快,“阴阳师的鲜血吗?真是让人期待。”
“呵呵,滚,揍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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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师的身影很快融入在暗夜的林中。酒吞背倚枫树,先前凶狠的神情恢复成淡淡的麻木。他重新滑坐在地上,抱起巨大的酒壶仰头痛饮一大口醇酒,对于在他身旁盘腿坐下的茨木也没有提出异议。
“担心那个阴阳师吗?茨木童子,这种情绪出现在你身上还真是让本大爷惊讶。”酒吞抬手擦了擦下巴上的酒液,瞥了一眼白发的同类,脸上是明明白白的讥讽。
“不,不是的,你误会了,酒吞童子。”茨木立即否认,语气相当肯定,“要是那家伙能死掉的话,我可相当高兴!”
“哼哼哼……”酒吞没回答,继续喝自己的酒。
“真的,我相当期待摆脱那家伙,和酒吞童子你一起,回到以前在森林里对酒当歌、畅谈妖生的日子!”
酒吞猛地打了个寒颤,差点被酒呛住。“啧,茨木童子你给本大爷好好说话!”他很不耐烦,随后自己气馁,“算了,跟你这家伙说什么都没用吧。倒是没想到,反感人类的茨木童子也会有心甘情愿跟在人类身边的那一天……”
他的尾音消失在酒水下咽时的一连串“咕嘟”声里。
沉甸甸的云层又在天空汇聚,变得越来越厚,空气也更加黏稠。渐渐地,雨水从湿漉漉的空气中析出,细密地落了下来。梅雨季闷热的雨水让人心烦;茨木伸出手,想沁润一些雨水的凉意,却发现头顶枫树过于茂密,几乎将这夜雨尽数遮挡了去。他很不高兴,觉得红叶那个女人怎么死了都能让他烦躁,酒吞童子怎么会爱上那么一个人?
“……我只是觉得,那家伙有点奇怪。不,是很奇怪。”茨木有些泄气地收回手,不太满意地看着手腕上用红线串成的铜钱,蠢蠢欲动想扯下来,但转念又觉得也不是不能忍,还是算了。
“哦,奇怪?”
感觉茨木童子似乎能正经说话了,酒吞这才斜斜看他一眼。虽说现在关系可以说很僵硬(单方面的!),但曾经,他们的确能算老朋友,甚至在红叶的事情之前,他们还能说是志同道合。如果茨木童子不干涉他和红叶的事,酒吞童子也没真打算和茨木决裂。
妖怪也是有朋友的。
“那家伙……”茨木努力了半天,还是没想出太合适的描述;他本来就不擅长语言表达,更何况他自己其实也没太想清楚。想来想去,暂时只有一件事是他能清楚说出来的。“明月那家伙……”茨木迟疑了一下,“是个女人。”
“噗——”
酒吞这回真把口中的酒液喷出来了,但不是因为好笑或者无语,而是实打实的震惊。“怎么可能?!”他见鬼一样地瞪着茨木,“那个阴阳师身上的气明明……”
性别这种最基本的信息,厉害的妖怪还有修炼有成的人类,都是不会认错的。男性以阳气为主,女子的阴气更重;幼崽身上的气会趋向均衡,但也不是没有差别。而那个人……
“你这么一说倒的确很奇怪。”酒吞静下心仔细回想了一下,立刻发现不对,“那个人身上的气,阴阳平衡得未免太过完美了。”
“哦,已经注意到了吗,不愧是酒吞童子!”茨木连连点头,“我是在签订契约的时候注意到这点的,还以为是她年纪还小的缘故。”
“……茨木童子你有没有常识,人类十五岁早就不算小了。”酒吞摇头,“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阴阳师总有些奇怪的手段。喝酒喝酒,唯有醇酒才是最重要的啊。”
那只硕大的酒葫芦好像永远藏满美酒,无论酒吞童子怎么大口痛饮,都不会有喝光的一天。茨木毫不在乎酒吞的冷淡,很理直气壮地说:“我为什么要知道人类的事情?”
但说完这句话,他表情立刻就迟疑了一下。“不过……也许还是有一些值得注意的事情。”茨木想起平安京中的整齐和歌舞升平,想起明月说起公卿贵族时漫不经心又隐含嘲讽的口气,“酒吞童子,你认为,人类这种个体脆弱的生命,为什么聚在一起却能在世界上占据最多的资源?”
无论外表多么年轻强壮,茨木童子也好,酒吞童子也好,都是活了很多年的妖怪。正是活了很久,茨木才深刻地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六道众生都不过是天地熔炉中挣扎的蝼蚁,相互掠夺而苟且存活;妖族当然也不例外。在这个残酷的世界,想活下去,就必须匍匐在强者脚下颤抖!只有向最强者献出所有,才能将整个种族凝聚成一把锋利的尖刀,在腥风血雨中杀出一个未来!
酒吞沉默着饮酒。茨木说:“我一直认为,人类完美地实践了弱肉强食的道理:强者肆意凌/辱弱者,让最强的人享有最多的资源;这就是脆弱的人类能占据平原,妖族却不得不隐匿在山林里的原因!但是……”
他还想说什么,酒吞童子却一声嗤笑。
“随你怎么想吧,茨木童子。本大爷不是说了吗?这些东西都跟本大爷没关系。”
“酒吞童子,你……”
“酒——酒!还有月亮。现在我只在乎这些。今天晚上没有月亮,本大爷就只有喝个痛快!”
酒吞不停地往嘴里倒酒,茨木无言地看着这个自己认定的挚友。片刻后,茨木长叹一声,舒展双腿,用一种更加随意的姿态坐在树下。雨下得更大了一些,雨丝也乘着风飘飞,他仰起脸的时候,就能感觉到丝丝凉意扑面而来,多少涤除了一点那讨人厌的闷热。
“不,吾友,我是不会放弃的。你是我认定的唯一能够君临妖族顶峰之人,是我茨木童子唯一认可的领袖。”
他注视着山林的黑暗;远处的黑暗和天空的沉闷融为一体,将世界的轮廓吞噬殆尽。尽管如此,茨木没有感到丝毫畏惧;他更渴望去撕碎那片黑暗,让世界的真相在他面前展露无遗。
“我会待在人类的世界里,探寻那个弱小却又强大的种族的秘密。吾友啊,当你重拾昔日荣光之时,我定会带着能让妖族更加强大、更加繁荣的秘密,臣服在你面前。”
咕嘟——咕嘟——
酒吞童子终于放下了酒壶。
良久。
“……哼。”
黑暗之中,昔日的王者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随你,茨木童子。只希望……”
他的声音含糊在夜雨中。
“……你不要步上我的后尘。”
第53章 真相
哦, 说是我么?”
金银花的香气清淡地漂浮在空气中, 不多不少, 恰恰中和了雨夜的沉闷。细雨纷纷飘落,给夜色模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木质的走廊沾染了些许潮气,就像和外面原野般的园景融为了一体一般。明月坐在走廊上, 在灯笼柔和的暖光中,看到对面的男子流露出沉思的神色。
“晴明大人想起来什么了吗?”她直截了当地问。
紫藤花姑娘跪坐一旁,静静地往素瓷杯中注入热气袅袅的清茶。没有了茨木在此,蜜虫显得自在多了。
晴明面前放着一个围棋盘, 黑白棋子密布其上,交织成错综复杂的棋局;明月来访的时候, 晴明已经面对这局棋思考很久了。在听说自己被指控为凶手后, 这位著名的大阴阳师只在很短的惊讶过后,便恢复成神色自若的模样。
“多少有一些猜测。”晴明的手指搭在棋盘边上叩了叩,语气带了一缕感叹, “印象中,我的确遇到过一个名为‘红叶’的女子。”
大约六年前, 朝中某位官员因为得罪了左大臣藤原实赖,被左迁到北方的陆奥。官员心绪难平, 出京不久就患上重病, 在丹波国一座小城中病逝。他死之后,平安京附近突然出现了一种黑漆漆的怪鸟, 进不了京城, 就盘旋在上空发出凄厉的叫声, 还会袭击出入的行人。天皇令晴明占卜,得知是那位官员死后怨念不散,化为一种名为“鵺”的妖物。晴明受命去解决这件事,但在他到达目的地之前,就从过路行人那里得知,那座小城突发瘟疫,短短几天时间里就死了许多人。
“瘟疫?是因为鵺的尸体吧。这么说,那边的武士射杀了妖鸟?”
“正是如此。”
由妖怪尸体引起的瘟疫,很快就被赶去的晴明控制住了。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救下了奄奄一息的红叶,但对晴明而言,那个女子只是他救下的许多人中的一个,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过了两年,平安京中的贵族之间,忽然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趣闻:源经基大人府上,有一个容颜绝丽、擅弹琵琶的侍女,不仅举止优美,名字也很风雅,是叫“红叶”的。某一次,经基大人遇到了鬼神之事,晴明便受邀过府,结果讶然地收到了侍女红叶的示爱。
“晴明大人拒绝了么。”
“正是。”
尽管明确地表达了拒绝的意思,对方却是个性格十分坚韧的人,竟然还说动了经基大人,来劝说晴明接受红叶的心意。极富才情而又痴情的美丽女子,何必拒绝,又哪里忍心拒绝呢?那位大人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因为对方是地位极高的公卿,又是出于好意,晴明既好笑又无奈,不得不用了一些阴阳师的手段才脱身。再后来,便没有听到那位侍女的消息了。
到了现在,便是晴明安然端坐于屋檐下,手执棋子,在雨声泠泠中听完了对方作为人类的最后结局,并轻轻“噢”一声,流露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惋惜。明月一直在注意观察晴明的神情,看他这样,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果然是这样啊,晴明大人。”
“哦?”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的感情很多时候是不对等的,一个人也没有义务去回应另一个人的喜欢。”明月说得很坦率,也很直接,“但实际上,我想到那姑娘放弃了生命,放弃了其他人对她的感情,宁肯化鬼也要追寻晴明大人,所得到的只是一声淡淡的‘噢’,还是会觉得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