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又隔着明月,抬头看了茨木一眼,默默往远处又挪了一点距离。
这时,一只纸鹤晃晃悠悠飞过走廊转角,最后盘旋在明月面前。她接过拆开,然后站起身。“忠行大人让我过去一趟。”她说,“茨木,你在这里等我就好。”
茨木闻言高高一挑眉,抱手斜靠在廊柱上,“哼”一声就在隐匿了身形。猫又“咪呜”着跑到明月脚边,做出在前面领路的样子。走了两步,它还回过头,给了茨木一个挑衅的眼神。
虽然比茨木弱,但它猫又也是数得上的大妖怪好吗!而且在贺茂面前,显然是它更有地位!
院子里淋着雨的猫眼草突然被“噼里啪啦”一阵电光烧了一片。明月好笑地回头叫了茨木一声,不出意外地得到一个杀气腾腾的瞪视,凌厉得能劈开雨幕。
她有时真怀疑,妖茨木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种族天赋,比如“永远的中二病”?
雨水顺着陡峭的屋顶滴落下来,滴滴答答,在寂静的环境里听得一清二楚。在第四次转弯过后,猫又退到一边,让明月上前。看不见的式神给她推开门,在她进去之后又将门关上。
虽然是白天,但雨天的光线不好,所以屋里点了灯。琉璃做的灯罩清澈透明,里面跳动的光芒像是火焰,却又比火焰更柔和安定。一个披着玄色衣袍的老人端坐正中,正低头看一副手绘的后天八卦图。
这就是贺茂忠行了。
他和神社神主津仓长得很像,神情也是如出一辙的端正严厉,所不同的是忠行须发全白,深深凹陷的眼窝更显老态和病容。但当他抬头看过来的时候,那双眼睛里的明亮锐利却是许多年轻人也比不上的。
“再过三天,我就要死了。”
见到孙女,忠行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明月想了想,觉得自己实在没有演戏的天赋,就四平八稳地“哦”了一声,又问:“需要我哭灵吗?”
忠行的表情一丝波动也没有。“不必,我们没有大唐那边的传统。”他声音说不上冷漠,但也没什么感情,好像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别的什么无足轻重的东西,“只是在死之前,我想再和你确认一遍。明月,你六岁时我问你的问题,你现在的回答改变了吗?”
平安京很多人都知道,上贺茂神社的少神主一出生就被送到城外,过了十五年与世隔绝的生活。但听忠行的话,他曾在明月六岁的时候见过她。明月当然也记得那一天。她望着血缘上的祖父,唇角牵扯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啊,当然,忠行大人,您不必担心。”她这才好整以暇地跪坐下来,平视忠行,“您知道,我是无法违背您的愿望的。”
忠行盯着她许久,才有些自嘲地一笑。“果真如此就好了。”他语带感慨,终于有了些许凡人的样子,“津仓那家伙瞒了我一些事情,对吧?可惜我直到将死的现在才发觉。所以我不得不再问你一次,明月……”
他收敛了那微小的笑,眼神深深。
“贺茂明月,你为何而生?”
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幽幽回荡在屋内。老人背后的窗户是打开的,从她的角度,偏一偏目光就能看到黯淡的天空,还有冰冷的雨丝细密地飘落,润湿了那横出的一条樱花树枝。绚烂却花期短暂的樱花,一直都是伤感的代表,但其实人家夏天也绿得很可爱嘛?所以乱七八糟的伤春悲秋完全没道理不是吗。年少的阴阳师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不相干的念头,并真心笑了出来。
她收回目光,看着满脸皱纹纵横的祖父大人,稳稳回答:“为海晏河清,天下清明。”
她给出了和六岁那年一模一样的回答。也像她记忆中的那样,忠行大笑抚掌,不再多说一句话。
他不需要多说,因为越是强大的阴阳师,越是能缔造出强大的“咒”来将自己束缚其中。
三天后,阴阳宗家贺茂家主忠行去世,其长子贺茂保宪成为家主,接任阴阳寮寮主,叙从四位上。
梅雨渐干,蝉鸣响起;潮湿的五月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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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庭院中的花开得很热闹,有紫苑、胡枝子什么的,都纷纷在阳光和微风中摇曳身姿。猫又舒舒服服地趴在男人身边,摇着尾巴,惬意地啃着小鱼干,黑色发亮的毛皮几乎要和男人黑色的狩衣融为一体,分不清哪里是衣服,哪里是猫。
那是个年纪不超过四十岁的男人,黑衣乌帽,长眉高鼻、肤色白净,容貌可说十分英俊。此刻他正瞧着明月,素日常常笑容满面的男人,现在看上去却有点小心翼翼。尽管他已经努力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仍然掩饰不住他那种不知如何是好的神色。
“明月……”他可怜巴巴地唤了一声,“一个人住很危险的。你还年轻,不知道平安京有多危险,特别是晚上……”
明月觉得好笑,摇摇头,“放心吧,保宪大人,我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
保宪盯着她,目光变得更可怜了。
“……父亲,您真的不必这样。”明月想说卖萌是没用的,但最后还是心软了,默默把称呼改过来。果然,保宪立刻显得高兴了一些。
她上午才传信说她打算搬出去一个人住,连房子都请人帮忙看好了,中午保宪一回家,就跑来找她,想让她改变主意。
“别家的小姐都是跟家人住在一起的……”保宪的声音微弱下去。在明月的注视下,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是啦,我们的情况跟别家不一样。我……”他欲言又止,又是重重叹一口气。
猫又“咔擦咔擦”地嚼着小鱼干,忙里探出一只前爪,拍拍主人的腿,仿佛在安慰他。
“明月,你怪我是不是?”保宪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唉,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我是没资格问的。对你来说,自己一个人住,看不见我们,大概更自由也更快活吧?”
他眼中含着歉疚和自责。
“不,您真的不用这么想。”明月伸手拍拍他的肩——不像晚辈倒像朋友——并宽慰他道,“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就算是亲人也不能完全负担起别人的人生。虽然说实话,我也觉得您这个父亲当得不大好,但我觉得自己这么活着也没什么值得难过的,所以您也看开点吧。”
保宪却更是一连串苦笑。明月有些苦恼,觉得怎么自己越说对方越不好受一样,于是也就不说了。
“你这孩子真是……算了,事到如今,我就做好自己能做的吧。”保宪振作精神,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并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明月,“你找的屋子在哪里?不如搬到这里吧。”
明月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地契。
保宪解释:“那是菅原道真大人留下的宅邸。道真大人去世之后,那里就荒废下来。里面确实有些有趣的事……嗯,不过明月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他笑容中突然多了一丝狡黠。作为晴明的师兄,保宪的性格可不是一板一眼的那一种,反而会让外人感叹说,忠行大人那样板正的性格怎么能培养出这么一位公子。
“收礼物的事,我可不会推辞。”明月高高兴兴地接受下来,还叮嘱保宪,“父亲,我现在还没有俸禄,所以每个月记得给我发生活费啊!”
保宪终于爽朗地笑出来。
“那是当然!”
第55章 平安京之夜
出了梅雨季, 平安京陡然干爽起来。夜晚时分,一轮弦月清莹莹地悬在天际,清澈的银辉浸润着安静的都城,照亮了京都纵横的道路。在这个月光明澈的夜晚, 有一架牛车沿着三条坊门小路,乘着月光, 向西缓缓行驶而去。
坐在车里的人是藤原兼家。就算在贵族云集的平安京,他也是一位大人物。他出生于显赫的藤原北家, 祖父是已经去世的关白——太政大臣藤原忠平,父亲则是大纳言藤原师辅, 姐姐是当今村上天皇的中宫藤原安子,现在朝堂上手握大权的左大臣藤原实赖是他叔叔;兼家本人也位高权重, 刚刚三十出头就已经是正四位上的中务卿。
兼家和同时期的其他贵族一样, 也是个风流之人。他之所以要在夜深人静的此刻赶路, 正是为了去见住在西京的某个相好的女子。不过他又有些怕被人撞见,就让侍从从神泉苑绕路过去。
车轮碾压着地面,不断发出单调的噪音;车身也不断颠簸, 就算在车厢里铺上再厚的垫子也说不上舒服。兼家在车里闭目养神,思考着最近朝堂的局势。明明是要去幽会,却又在考虑这些杂事,如果被其他人知道的话, 说不定会嘲笑兼家不够风雅吧, 但他就是这种人。
不经意中, 兼家突然想起来, 就在此刻他经过的三条坊门小路上,在和西洞院大路交界的路口,就是菅原道真大人的宅邸——听说荒废已久了。
都说菅原道真大人含怨而死,这才发生了那次著名的“清凉殿落雷事件”……而且据说,祖父藤原忠平之所以能够取代藤原时平掌握藤原家,也是道真大人报复时平的缘故。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真大人怨怒的灵魂有没有安息?
就在兼家的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他乘坐的牛车很突兀地停了下来。车轴发出一声长长的“嘎吱”声,兼家也猛地向前倒去,幸亏他反应敏捷、及时稳住身体,这才没发生不幸的事件。
“兼家大人……”车夫的声音充满惊恐,压得低低的,“有、有妖怪……!”
兼家登时心里一紧。平安京里从不缺乏和鬼怪有关的传说,隔三差五就会冒出新的传说,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但作为藤原北家的一员,兼家自幼就被严密地保护起来,而在他仅有的几次冒险经历里,他也从来没真正遇到过妖怪。没想到今夜为了避人耳目,轻车简从地出了门,就偏偏撞上了。
他悄悄掀起车帘,用一只眼睛观察车外的情况。
月光依旧水一样清亮,照得前方的街道清晰可见,也同样让道路尽头那团黑气清楚地显露出来。坐在车辕上的侍从瑟瑟发抖,但没有兼家的命令,他也不敢动弹。越过侍从那不断颤抖的肩膀,兼家瞪大眼睛,看到那团黑气裹挟着无数形容可怖的妖魔,正飞速朝他这边移动着。
“好饿,好饿!”
“想吃人肉!”
“男人的话就剥皮,女人的话就吸掉她们的眼珠!”
长了一张大嘴的火焰熊熊车轮、青面獠牙的鬼头、浑身长满眼睛的猛兽……这些妖怪尖声大笑着,混合着它们残酷血腥的话语,形成了打雷一样的轰鸣。明明这么吵,周围的建筑却一片死寂,甚至让兼家产生了世界上只有他和侍从两个活人的错觉。
“是百鬼夜行……”兼家轻声呢喃,脸变得惨白。他无暇思考别的,只揪紧了衣服的前襟,无比后悔他今晚出门没有带上东大寺和尚们手抄的经文。
“有活人的气味!”
随着一声尖叫,妖怪的视线齐刷刷移了过来!兼家的冷汗“唰”地流了下来,短短几息就浸湿了他贴身的单衣。“快,快跑!”兼家命令车夫。
“啊呀,是活人啊!是活生生的人!”
“活人血肉的香气!我要喝干他的血!”
“给我他的内脏!”
“我要一点点嚼碎他的骨头!”
牛不安地“哞哞”直叫,哆哆嗦嗦的车夫努力想让牛车掉头,但妖怪们用比刚才还要快的速度直直往这里扑过来。兼家都嗅到了风中腥臭的味道!他满头大汗,咬紧了牙,无比惊恐,却又在惊恐中生出一股无论如何也要求生的狠劲。他眯起眼睛,狠狠盯了一眼抖如筛糠的车夫,心一横,直接从车上跳下来,打算凭自己的双腿逃走。
反正有牛和车夫给他们吃,应该能够抵挡一会儿!自己可不能这么轻易地在这里死掉!兼家心中没有一丝怜悯。
谁知,一个女人的尖叫突然响了起来。
“是兼家,是藤原兼家啊!”那个尖锐的女声在呼唤他,“兼家,你可真狠心哪!”
兼家大惊失色!他回头一看,只见一颗女人的头颅向他猛冲过来!没错,只有一颗头颅而已,黑色的长发在不断飞舞,那张沾满血污的女人的脸上满是怨恨,张开嘴时露出尖利的獠牙。
兼家几乎吓呆了——但只有短短一瞬!当他眼角余光看到一旁某栋宅邸敞开着大门的时候,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陡然涌上,让他飞扑了过去,一头撞进屋里!
“有人吗,有人吗!!”他声嘶力竭地吼道,“快救救我啊!!”
可眼前的庭院一片荒芜。前方伫立的木屋破败不堪,一看就是年久失修的模样。兼家呼喊了好几句,终于反应过来,眼前这座荒凉的宅邸,正是菅原道真大人遗留的那一栋。
“好哇,兼家,你还想跑到哪里去——”
身后女鬼咬牙切齿的声音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脑勺响起来的;兼家终于感到了绝望。难道自己要死了吗?
叮铃——叮铃——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声音,明明很轻,却莫名穿透了妖怪的吵嚷,清晰地传递到了兼家耳边。
叮铃——叮铃——
对了,这是铃铛敲响的声音。这样质朴、悠远的调子,令人想起寺院清净的钟声,也让兼家那绝望而惊恐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啊真是……都这么晚了,你们吵什么啊?”
一个年轻的、清亮柔和的女声,用懒洋洋的语调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在她开口的同时,吵闹着要吃人肉、喝人血的妖怪陡然安静下去,旋即,兼家听到它们惊恐的尖叫,然后是地面发出的“隆隆”声,就像被千军万马争先恐后踏过时那样的声响。
就在他疑心自己是否已经平安度过眼前的危机时,他身后再次响起了女鬼怨恨的尖叫:“啊啊啊,兼家,你这狼心狗肺的、可恨的东西,凭什么能够化险为夷!”
那道腥臭的风再度冲他袭来!
“茨木。”
一秒。两秒。
兼家屏住呼吸,小心地睁开眼睛。浸润着月光的庭院再度映入他的眼帘,不远处半人高的野草依旧不紧不慢地摇曳着,仿若无事发生。兼家低下头,确定地上自己的影子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而不是被分成七零八碎的好几块,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