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博雅点头,“晴明正在说‘咒’的事情,但我实在难以明白。”
“‘咒’吗?”明月来了兴趣,“晴明大人是怎么说的?”
博雅看了眼好友,发现他并没有开口的意思,就老老实实地摇头:“不行,我说不清楚。但我不明白,此前明月小姐说名字不能随意告知他人,但方才又毫不在意自己的名字被我们知道,这是为什么?”
“唔,这个啊……”明月转动着手里的素瓷杯,“这就是‘咒’嘛!”
“啊,又是咒?”博雅很头痛,“到底什么是‘咒’,真的不能说得更清楚一些吗?”
他心里已经基本放弃了自己理解这个东西的可能,最后一句话更近似于抱怨,但贺茂小姐点点头,“可以啊。”
“哦?”
“所谓‘咒’,本质而言,”明月一脸正经,“就是主观对客观的正确反映。人类通过‘咒’认识和改造客观世界,这就是主观能动性。”
博雅:???
三秒过后,明月微笑:“我开玩笑的。”
第49章 咒(2)
?听到只是个玩笑, 博雅立刻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在明月的注视下, 他轻咳一声,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倒是晴明扬起了眉毛,惊讶和短暂的思索过后,眼里流露出一分若有所思。“真的是玩笑吗?”他凝视着明月,“还是说果真如此呢,明月小姐。”
“啊?”
博雅不解, 明月微笑起来。“人们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按照自己的认知去行事的,也就是说, 我们眼中的世界,只能是我们以为的那个样子,而不是绝对的真实。”她的语气正经了不少,目光也移向博雅, 温和地解释, “但是奇妙的地方在于, 我们的‘以为’能够对其他人、对真实的世界产生世界的影响,这种影响就被阴阳师称为‘咒’。”
“名字是咒, 执念也是咒;爱是咒,恨也是咒。所以‘咒’也可以说是人们和自己之外的一切事物的联系。”
“哦……”博雅看向友人, “晴明, 真是不可思议, 我似乎有几分明白了——关于什么是‘咒’。”
“确实, 真是不可思议。”大阴阳师缓缓坐直了身体,不再是方才慵懒随意的状态,“当我处于十五岁的时候,对‘咒’的认识远不及此。”晴明思考的时候惯于用食指轻叩地板,“保宪的用意……也许我想错了也不一定。莫非……”他微微皱眉,“是老师的意思吗?”
多云的天气里,天空就像凝固了一样;庭院里的空气忽然也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凝滞。博雅来回看看这两位阴阳师,敏锐地感到接下来的对话自己还是不听为好,于是起身告辞。
“抱歉了,博雅。”
“不用说这些吧?本来也是我突然来访。”博雅毫无芥蒂地笑道,最后对明月点点头,在紫衣式神的引领下离去了。
直到他的气息完全消失,明月才开口说:“是谁的意思都不重要。”
“哦?”
“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明月轻轻松松地一摊手,又大大叹了一口气,不无抱怨地说:“他们有什么打算可不会告诉我。晴明大人,恐怕你都知道得比我多,不然我们合计一下,交换信息互惠互利吧?”
大阴阳师可不是普通人,面对突如其来的调侃,他最多是又小小地惊讶了一下,然后就恢复了平静,甚至还微微翘起嘴角,像是发现了有趣的事物。“知道得更多吗……原本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现在突然不确定起来。”晴明并无谦虚的习惯,只是饶有兴趣地问,“明月小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保证一无所知。”
晴明又笑笑。“好吧。”他轻轻放过这个话题,“那么,一无所知的明月小姐,今日的到访是为了什么呢?”
“是祖父的意思。”明月稍稍端正了神色,“祖父希望晴明大人近日内抽空去拜访一下贺茂宅。原因么,谁知道呢,大概是人老了就容易追忆以往吧?想见见最得意的弟子现在是何等杰出的模样……诸如此类的理由。”
“我明白了。”晴明说。
忠行快要死去了,在场的两人都非常清楚这个事实,但无论是身为孙女的明月还是身为弟子的晴明,都没有显露出悲戚的神色;真实的或者做作的悲戚,都没有。阴阳相生,生死轮回;很多涉足阴阳道的人对待死亡就像对待日升月落一样淡然。况且,死亡常常并非终点。
“除此之外,我另有一件事要拜托晴明大人。”明月瞥了一眼身旁,“是关于我的式神的事情,所以不介意的话,我就让他现身了。”
晴明眼睛微微一亮:“当然不。”
明月就拿下自己贴茨木身上的静音符,一只手还有意捂住耳朵,不过她眨了两下眼,才发现茨木既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暴跳如雷,而是瞪着眼睛,用诡异的目光盯着她。“怎么了,难道被静音符憋坏了?”明月伸手戳了一下茨木,“回神回神,你不是要找你基友吗?快点出来好好拜托晴明大人。”
提到酒吞,茨木立刻条件反射地点头,然后在人眼可见的世界里现出身形——红色的鬼角、毛茸茸的白发、巨大的鬼爪,还有武将般杀气腾腾的铠甲。尽管庞大的妖力被收束在他身体里,却仍有一部分散逸出来,撞上庭院里干净的空气;风稍稍一停,又重新流动起来。也就是这一下轻微的碰撞,终于让茨木醒悟过来。他胸膛狠狠一起伏,像是想要说什么,突然又硬生生刹住,扭曲着表情,重重扭过了头。
“没什么!”他生硬地回了一句,用气势汹汹的目光瞪着晴明,“你就是安倍晴明?”
明月再戳戳他,语重心长:“茨木酱,不要迁怒。”
茨木立刻又愤怒地瞪她,但是马上又转过了头。明月仰头看他,虽然不知道他突然在气什么,但觉得这幅样子的茨木特别好玩,就笑出声来。茨木看上去果然更生气了。
“没错,我就是安倍晴明。”晴明微微抽了口气,颇为心满意足地感叹道,“哎呀呀,这可真是……大开眼界,没想到竟然是茨木童子。明月小姐,了不起啊。”
“唔,还行吧。”明月有点尴尬,含糊过去,“反正,虽然这家伙吵起来有点麻烦,但相处起来也还算好。对吧,茨木酱?”
“哼……说好话是没用的。”茨木十分高冷。
明月对晴明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而后者很显然在忍笑。“好好好。”明月回答得很好脾气,“总之,先把你的事情说清楚吧。”
说到这件事,茨木扬着的下巴就落了下来,眼神也变得专注而认真,还带着狂热和骄傲。“我要找酒吞童子,就是一个有着红色头发、随身带着酒葫芦的妖怪,他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站在妖族顶点的男人……”
“是男妖。”明月提醒他,并顺理成章得到了茨木酱生气的瞪视。
“酒吞童子是我承认的妖族首领,同时也是我的挚友,我们曾一起在森林中痛饮、畅谈。”茨木说到这里顿了顿,神情从追忆转为阴沉,“但是因为一个女人,酒吞童子他竟然主动舍弃了自己的强大。现在我要做的,就是找到酒吞童子,帮助他找回昔日的强大,以及……曾经的理想!”
“虽然我并不讨厌强者流露的脆弱,但,竟然就因为一个女人……哼!”说完,茨木恶狠狠瞪向明月。
明月举起双手,诚恳说:“我发誓不是我。”
“我知道!”茨木磨着牙,挤出一个扭曲的笑,“不然,我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杀死你了。”
“哦。”
说得就跟你做得到一样。不过看看茨木憋气的样子,明月出于人道主义的怜悯,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在晴明答应之后,就催茨木把酒吞的头发拿过去。
“稍等。”晴明拿着那绺红发,站起身,向室内走去。
除非是师徒,不然阴阳师之间多少会保持点距离,尤其占卜问卦,因为事关天地命理,不便被其他人的气息干扰。明月拉了拉茨木,示意他稍安勿躁。看他一脸气不顺,明月往旁边挪了挪,拍拍石头面,问:“要坐吗?”
“不必,弱者才需要随时休息。”茨木断然拒绝,十足骄傲脸,还斜睨她一眼,嘲讽道,“明月,结果到头来,你仍然要求助他人才能得到结果吗?”
“你不也要求助别人嘛。”明月不以为意,“晴明大人是朝中大臣,受当权者看重,他对京城阵法的掌握远在我之上,也就是说他的权限比我高很多,不用太受结界掣肘,自然能测得更准确一些。”
“你们人类就是乱七八糟的规矩和讲究多。”茨木不屑一顾,“在我们妖族,强大才是唯一的标准。”
“哦,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吗?纯粹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在人类的国度不大行得通。”
明月不过随口一说,却见茨木尖尖的耳朵一动,低头看她,好似在等她下一句话。她一怔:“你对这个感兴趣?”
“……谁会对人类的事情感兴趣。”茨木立即调转了视线。
明月摸摸下巴,最后露出一点微笑,不过她并没有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只问:“说起来,茨木,刚才关于‘咒’的讨论,你也听到了吧?你对酒吞童子的执著,还有酒吞童子对那个女人的执著,都是一种咒,而且还是很厉害的咒。”
茨木的视线又悄悄移回来。
“当然,我们之间这种特殊的关系也是因咒而结成的。”明月淡定地喝了一口水,“我说和我签订契约如何,你答应了,咒就完成了。”
“呵呵……想到这一点,就让人不爽。”茨木扯起嘴角,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果然,唯有酒吞童子一人才能让我心甘情愿地臣服,呵呵呵哈哈哈……”
明月怀疑茨木脑子里可能有个小剧场,在随时播放他和酒吞的一二三,不然他为什么随时随地都能陷入这种痴汉状态?“服服服,我也挺服你的。”她头痛地揉了揉额角,“你还没听懂关键吗,茨木?”
“嗯?”
“咒这种东西,是只有凭自己的意志才能产生和消失的。也就是说,如果酒吞童子自己不愿意,你是没办法斩断那个女人对他施加的‘咒’的。”
“不可能!”茨木回答得很肯定。明月疑惑地挑眉,定定望着他;白发的大妖怪踌躇片刻,还是放低声音:“那个女人喜欢的不是酒吞童子……啧!”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就为了那种女人!”
“不,你还是没懂。”明月摇头,“这么说吧,酒吞童子和那个女人之间,如果对方答应了,那么可以称这种咒为‘恋情’,如果你朋友是单相思,那么这种咒就叫做‘求不得’。”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种种皆为咒。人也好,妖也好,只要是有感情、有欲/望的生命,都会陷入咒的缠绕中。
“说到底,酒吞童子之所以会陷入那样的咒里,不过是因为他自己愿意。所以,如果他根本不想走出来,随你怎么不高兴,也是没办法的。”明月想了想,语重心长劝一句,“年轻人,强扭的瓜不甜,更何况你还很可能扭不下来,所以该放手时就要放手嘛。”
茨木神情本来都有些凝重了,被她最后一句激得眉毛一扬,重重哼一声,“不,我绝对会帮助我的挚友摆脱那个女人。等找到他,我就会败在他手上,将我的力量交给他支配,让他重新莅临妖族顶点!那种极度的冷静聪明,极度的强大……那才是酒吞童子!”
果然是个超级麻烦的家伙。
“随你高兴咯,因为这也是属于你的‘求不得’么。”明月把手里喝光了水的杯子往茨木那边一递,“茨木酱~帮我再倒一杯水,谢谢。”
“你这家伙……把我当仆人吗!”
“谁让我只有你一个式神啊,我想要别的式神你又不干。”
正斗嘴的时候,晴明的身影重又出现在走廊中。明月轻轻打了一下茨木,让他安静点,自己则站起身,对晴明点点头,“晴明大人,请问结果如何了?”
“虽然有些难,但总算不负所托。”晴明将酒吞的红发还给茨木,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说来不远,就在京城北面的船冈山。”
第50章 酒吞童子
京都北面有很多杉树, 是建造房屋的好材料。间隔还生有漆树、油桐, 也都有各自的用处。白天的时候一直阴着, 到了这时候, 云层倒是裂出一丝缝隙,漏出缕缕金光。冷绿色的杉树一棵棵排列着,高大冷峻, 但也在落日的光辉中染上一层温情脉脉的橘红。
然而, 即便阳光探出云层,也无法真的削减船冈山里的冷意;一踏入山里, 这冷意就幽幽地沁出来了。明月踏过一枝新长出的树枝, 看到又一处人工砍伐的痕迹。“阴气这么重, 这座山不适合普通人居住。”她捡起一片树叶,轻轻一抖, 就有无形的粉末被抖落一层,“啧,真是……果然还是贺茂川那边的环境更加合适。”
茨木忙着探查酒吞的气息,但听她这么感叹,也还是忍不住接话:“贺茂川那边不就是你的贺茂神社?怎么, 没人住那边?”
“这么说吧,最好的地方当然是京城里。不过那可是皇族和贵族的地方,又经过几百年休养生息, 公卿贵族的子嗣总是需要安置, 加上近百年来右京渐渐荒芜, 贵人们当然都赶忙搬到左京咯。至于普通的平民, 还有更加贫穷的人们……”明月扔了手里的叶子,似笑非笑道,“只能出了京都,挤在贺茂川旁边生存啊。虽然山上资源也很丰富,但谁让那是贺茂神社的镇守之森?清净所在,自然不容玷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