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知了歪头想了想,也觉得有理,只是依旧委屈地道:“可是我要是一时写不出,他们又会打我的。”
“那你便与他们说,你学得慢,让他们慢些教,一日少学一点,你再多花些功夫抄写背诵,便都能记住了。”崔瑾珠摸了摸儿子的头道,反正小知了并不需要考科举,四书五经能看懂记住就行,不需花苦功去念得又深又快。
“可是我偷偷听到他们说,他们上一个太子可聪明了,一学就会,还特别用功,学得可快了。”小知了想起他们说那些话的时候的表情,虽然人小还不懂大人们那些复杂情绪,可他心里依旧有些说不出原因的难过。
崔瑾珠闻言脸上表情一滞。
随后她在心中叹了口气,才伸手搂过小知了,将他抱在怀里柔声说道:“之前那个小太子也是你的弟弟,他——他现在已经到佛祖身边做金童去了。以后你要留在这儿,替他好好做这个太子。他确实聪明又懂事,是个好孩子。不过我们小知了也不差,我可记得你剑法超群,武功盖世的。人都有各自特别擅长的事,不一定非得样样都跟别人去比。
顿了顿,她又说道:“我就觉得咱们小知了特别厉害!能一个人从那么远的地方独自走过来,还知道给爹娘弟弟和家里其他人买礼物。娘这辈子都没见过比小知了更聪明懂事的好孩子了!”
“真的吗?”小知了在她怀里挺胸抬头,双眼亮闪闪地看着她。
“是啊!我家小知了可厉害了,我最喜欢小知了了!谁家孩子拿来跟我换我都不换!因为我家小知了是这天底下最懂事最厉害的好孩子了!”崔瑾珠笑着哄道,边嗨叭叭在他脸颊上左右各亲了一口。
小知了听了,小脸也不禁微微泛红,害羞地将头埋到了崔瑾珠脖间。
母子俩在屋子里和乐融融,窗外却另有一人在连月光都找不到的角落里,目光幽暗地看着窗子上印出来的人影。
崔瑾珠哄小知了的样子,不知不觉就与多年前祖母宽慰他的样子重合在一起。
她从来不在乎他念书如何,想念就念,不想念就不念,任他日日撵鸡走狗,上树下水。
“我家的小狮子啊,是这世上最聪明最听话的好孩子了!奶奶只盼你日日开开心心高高兴兴的,别的什么也不需去发愁,无需去担忧。奶奶都会帮你安排好的。”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多的话。
果然自她走后,他身边便围上来一群人,替他打点好了所有一切。就是连姜先生,都不曾逼他念过书,直到他自己开口说要念书,才按着她的安排将他送入了春晖。
她事事替他想到,样样帮他办妥。从来将他的喜乐放在心中第一位,别的什么都不能越过去。
便是她死了,大约也是放心不下他的,才又换了身子,重新来到他身边。
只是世事多可笑,他把这一切当作了她对他的爱慕,沦陷其中不可自拔。却不知道,这世上除了亲情,又有哪种爱真能让人为对方牺牲至此。
也许他该庆幸的,起码她不是真的不曾把他放在心上。
他抬起头,看着窗子内,一个高大男子的身影俯身将坐在榻上的另一个纤细身影遮盖住,良久两个身影才缓缓分开。
这大约才是她的爱慕。
可惜却与他无关。
第85章
第二日崔瑾珠亲自送小知了到了皇宫的一个隐秘小门外, 小知了在马车上与她依依不舍了许久,与她约定好下一次回家要她来宫门口接他,才跳下马车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待得下一次回家, 出了宫门, 小知了果然看到了守在宫门外的崔瑾珠。
他高兴地从抱着他的人怀里挣脱出来,便扑进了崔瑾珠怀中。
崔瑾珠看着他身后的人一愣,随后便移开视线, 将小知了抱入怀中, 边与他说笑几句,边扶着映儿的手上了马车走了。
直到马车完全消失在视野中, 杨越之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许久不曾动弹。
这一送, 便送了许多年。
这些年, 除了一连送走了沈三老太太和沈父,崔瑾珠和沈俾文的日子都过得非常舒心。
尤其在崔瑾珠不再去宫门口接之问之后,沈俾文脸上的笑容似乎都再也没放下过,看得崔瑾珠有时候都想捏捏他的脸。
两个孩子渐渐大了,沈母在多年后也知晓之问的事, 生了几日的气之后,还是原谅了他们。
后来之问的婚事还是她帮忙掌的眼,几人一起合力挑选了几户人家的女儿让之问选。最终他却哪个也没选,拉着崔瑾珠去看了个在河边捞鱼为生的、年仅十二岁的小女孩。
崔瑾珠那会儿特别担心, 不知道之问是看上她这个人了, 还是看上她的年纪了。那是个普通的农家女孩, 甚至都不认识几个字, 看上去倒是乖巧温顺,只是眉眼间水波流转,确实有些不同之处。
崔瑾珠后来将那女孩带回了沈家,悉心接触教导了一番后,才点头答应了婚事。
而这些,杨越之全程没有插手,只在最后依着他们选定的人选颁布了旨意。
之问这才舒了口气,高高兴兴地抱了抱这个从来沉默寡言的父皇。
早些时候小知了年纪还小,还会与崔瑾珠说些孩子话,“娘,我觉得他不喜欢我。每次我回家他都看起来很高兴,虽然他还是不怎么笑,但是他那日脸色起码看起来不黑沉沉的。他即然不喜欢我,为甚还要让我入宫?好吧,不过我每次回宫他也是看起来挺高兴的,就是高兴完又是一张黑脸。”
“娘,为甚爹爹有你,祖父有祖母,可是宫里的那人却没有呢?他总是一个人孤伶伶的,每次我回家宫里便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怪可怜的。”
“他总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也不与人说话。他经常把我带在身边,可是除了写功课,也不与我多说。他常待的那殿里冷飕飕静悄悄的,一点人气都无。”
“昨日他发了好大一次脾气,好似新来的宫人动了他一样东西,啪一声摔碎了,红红黄黄的,好像是块石头。我看他气得眼睛都红了。今日起来都还是红的,估计是真气坏了,都没来送我。”
“前几日他病了,烧得厉害,宫人又不敢近身照顾,据说每次他病好都要拉出去一批人。没办法,只能我去照顾了他几晚,又听到他嘴里含含糊糊喊着什么祖母、祖祖的。好可怜,估计是想他祖母了。娘,我也想祖父祖母了——”
后来,他渐渐大了,明白了一些事情,便很少再说宫里的事,崔瑾珠也不怎么去接他了。
只是每次他回宫,都会带一些崔瑾珠亲手做的糕点回去,有时还会要她做些荷包扇套,偶尔还会花个两天时间给她画个画像。
沈俾文有时还会笑话他,宫里有什么好吃的没有,尽让他娘给他忙活了。
他却一副理所当然地说道:“没女人就是不行,宫里一点生气都无,做出来的吃食都冷冰冰的,我当然要带些回去了,不然接下来的日子可难熬了。”
宫里也不是没女人,有得是宫女,可是这些女人做不来主,能做主的便只有一个守寡的太皇太后和一个鳏夫皇帝。
早些年太皇太后还吵着要纳妃,皇帝一开始不同意。后来太皇太后还是拧着性子做主纳了几个。
可哪有强按牛头喝水的道理?
皇帝之后整整三年不入后宫,几朵娇花都蔫成了花干。太后无法,只能安排人出嫁了。虽然都嫁不得好人家,也总比在宫中守活寡强。
此后宫里的人气就更差了,连宫女都不怎么采了。
直到死前,太皇太后也再不曾提过纳妃之事,只在弥留之际,拉着外孙的手,昏花的眼睛看着他早已泛出霜色的发丝,她吃力地对他说道:
“小狮子,你还记得你祖母在世时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吗?”
杨越之闻言一愣,心中下意识地想起了崔瑾珠。
太皇太后却笑着继续说道:“我这辈子,最羡慕的就是她。她前半辈子命好,嫁了个什么都由着她的人,她又什么都敢做,活得恣意妄为。她最常说的就是,人生短短几十年,最重要的就是要活得开心。否则好不容易投胎做一回人,就太亏了。所以她发卖妾室,幽禁庶子,最终为了替你爹娘报仇,还下手杀了杨家那两个畜生,连个血脉都没给他们留。”
说着她抬手拍了拍杨越之的手说道:“这世上就没有她不敢做的事,而你,是她养出来的孩子。这世上规矩如此多,人不能被规矩绑死了。若是不能高高兴兴地活着,守着那些规矩又有何用?”
太皇太后在后来的那些年里也渐渐意识到自己外孙心中放着个人,只是世事阴差阳错,他在关键时刻最终只能二选一,才与那人失之交臂。
可是看着外孙孤家寡人这么多年,她也实在不忍心再看他继续孤独下去了。
臣妻便臣妻吧,做皇帝都不能随心所欲,那做来何用?
这些年崔瑾珠的身子越养越好,沈俾文却是每况愈下。早几年沈三老太太在冬日里去世,沈俾文从小与祖母感情深厚,冰天雪地地日子里,在葬礼上一连哭了好几日,还生了场大病。
没过多久沈父也终于挨到了头,在升平六年逝世了。
沈俾文那时才大病初愈又负重孝,即便崔瑾珠再如何悉心照顾,他也没能再康健起来。
不知为何,沈家的文气集中在三房,但是三房的子嗣却似乎都不长寿。
崔瑾珠为此愁白了头,天天想方设法给他做药膳,督促他穿衣吃饭,连偶尔回来的小知了都学了几招药膳法子。只是他回去之后,却又偷偷让人捎了些从御药房拿来的好药材回来。
只是沈俾文自己不怎么当回事,当着崔瑾珠的面老老实实吃饭喝汤,背后都是随心随性地浪,渐渐就把自己的底子耗空了。
升平十六年冬,每年冬天都要犯咳疾的他,这一年咳得却特别厉害,直到他彻底躺下,他都还不相信自己这毛病有多严重。
崔瑾珠只能在背后偷偷抹眼泪,却又把之问喊了回来,让他日日守在沈家。
有一日晚上,沈俾文忽然从梦中醒来。
他平日里即便是咳得喘不上气,都不舍得把崔瑾珠叫醒。
只是这晚,他醒来愣愣看了床顶良久,才转头轻声唤崔瑾珠道:“珠珠?”
崔瑾珠这几日睡得警醒,一听到他的声音立马醒了过来,张口便问:“怎么了?可有哪里难受?”
沈俾文却是朝她笑了笑,道:“我刚刚梦到了以前。”
崔瑾珠暗自咬了咬牙忍住泪意,倾身贴到他身边笑着问道:“你梦到了什么时候的事?”
“我看到你在爬青峰崖,爬到一半还回头朝我笑呢!”沈俾文开心地说道,“你是不是那时就喜欢上我了?”
崔瑾珠吃吃笑了声,道:“我那时哪里有精力回头看你。下边乌压压全是人,就是要看也看不到啊!”
“那就是我记错了!”沈俾文皱眉想了想,又道,“那就是你跳祭舞的时候,那会儿跳完你肯定朝我笑了!”
崔瑾珠倒是不记得那会儿的事了,便哄他道:“那肯定就是朝你笑了,谁让你那会儿那么年轻俊秀、风流倜傥呢!”
沈俾文闻言便笑开了,他直直看着眼前的崔瑾珠良久,却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出口。
他还梦到了许多,他梦到了珠珠不顾性命在马场救杨越之。虽然他从来不曾见过那场景,但这一幕在这些年里,却时时出现在他梦里。
他还梦到了那年,崔瑾珠只身约他出来,双目红肿地告诉他,她怀了身孕,问他是否愿意娶她。
他真庆幸,那时他一刻都不曾犹豫。
只是有些问题他放在心里多年。在看着杨越之废后清理后宫,宫中至今再无所出,他心中的疑问便越来越沉重,却也越来越问不出口。
他怕珠珠口中会说出他不敢听的答案。
可是珠珠,那年你选择嫁给我,可曾有过后悔?
杨越之他清空后宫等你至今,你可曾有那么一刻,想弃我而去?
珠珠,你可曾——爱过我?
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问,只是吃力地伸出手,将崔瑾珠搂入怀中,在她发间嗅了嗅后,最后对她轻声说道:“你得去守着之问。杨越之他可以为你守一时,却不一定是一辈子。一旦他有了别的儿子,之问便不能安然无恙到登基。”
崔瑾珠愣神许久才弄明白他在说什么。
可是当她抬起头来时,沈俾文却已经闭上了眼睛,笑着离开了。
升平十六年冬天,崔瑾珠头上戴着白花,送他去了祝明山。
那里也有她一个位置,他大约也不用等很久了。
那之后崔瑾珠便停了维持了许多年的晨练与晚间的敷药。
以前那都是他陪着她一起做的,而现在,她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
只是还未等她倒下,宫里的那个却先倒下了。
升平二十年春,之问刚回宫半日,便红着眼睛跑回了沈家,却又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开口。
见他如此,崔瑾珠心中便不安起来,在她的连连追问下,之问才开口说道:“他已是烧了三日了,灌不进药,一直说胡话,眼看着就要挨不过去了——”
说着,二十一岁的人也禁不住落了泪。
闻言,崔瑾珠抖着唇站了起来。
她最终还是进了宫。
有太子带着,宫人们都不敢拦,她轻松进了皇帝寝宫,却发现这寝宫哪里有一点居家休憩的样子,光线昏暗,摆设古旧,就是帐子帘布,用的也是些灰暗颜色。
崔瑾珠快步走到床榻边,一旁宫人替她掀起床帘,她便瞧见了已是有许多年不曾见过的皇帝。
他竟是有这般老了?
他的头发上已带了霜色,眉头中央和两颊下均有几道深深的印子,显见平日里多有皱眉板脸色。
他此时神色憔悴,双颊通红,额头滚烫,身子还微微发着抖。他在睡梦中依旧皱着眉头,却又双唇紧抿,连一丝不舒服的□□都不愿意透露。
崔瑾珠看着他这副样子,便又难过地红了眼眶。她坐到床边,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小声唤道:“陛下,您快醒醒,该吃药了。”
“没用的,怎么都叫不醒。牙关咬得紧紧的,根本没法灌药。”之问在一旁哄着眼睛说道。
崔瑾珠闻言双目通红,她坐上前去便把他的头搂进了自己怀里,又在他耳边唤了起来:“杨越之,你快醒醒,你该喝药了!你再不醒,帝座上就又要换人了。小知了还那么小,你忍心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那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