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衣服寄来的还有一张明信片,上面的字迹潦草,有人说手写的字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心境,她想这样龙飞凤舞的疯狂,十分能说明这个男人由内向外的崩溃。
第41章 以人皮为衣的裁缝师(五)
“阿诺忒小姐,你的外衣如此美丽。
它让我着迷。
我知晓你们在找我,我在等候你们的找寻。
而在你们寻找的时候,我正在盯着那个孩子。
——
一个满心悲伤的小孩蹲在水边,
放一只脆弱得像蝴蝶般的小船。”
后半句来自兰波的《醉舟》。
她记得这首诗,那是1871年的夏天,此刻的兰波正在酝酿他的"通灵"说。她记不清太清关于通灵说的具体的描述了,只记得那样的状态是要麻痹感官,在幻觉和梦呓造成的错乱中接近冥冥的真实。
但切尔特不是个诗人。
奎林不喜欢诗,家中诗集自然不多,于是与奎林同住的他阅读的最多的自然是设计类的书籍,诗集这样的东西与其拿来阅读不如拿来垫桌角,他虽然也看一些,但阿诺忒有时候去奎林的店里的时候,若是和他的话题突然转向了这些东西,他的认识永远是浅薄地浮于皮表。
他只用他能够理解的方式去解读一句诗词。
就好像马尔克斯在《枯枝败叶》里说“茉莉是一种会走路的花”,他念到这句的时候便嘲笑对方的没有常识,因为在他的印象里花这样的生物永远学不会的就是行走。
它只是一株植物,谁能想象一朵花用根须走路的模样呢?
难以想象,所以必然是假话——他一直用他所以为的方式理解这些东西。
但他偏偏用这样情诗一样的话语为她寄来了这份礼物。
那么问题来了,他为什么会想到给她寄这样这样一封信?
按照她对他往日的了解,他根本无法理解这些诗的内蕴——除非……
除非他要表达的,根本仅仅只是字面的含义。
一个满心悲伤的小孩,放着一只纸船……
什么样的孩子会悲伤?
失去了自己珍贵的东西的孩子总是悲伤。
一个抱在怀里的绒绒熊,一辆滴滴叫的小汽车,亦或是一场游戏的输掉,这种程度,哪里算得上悲伤。
失去真正珍贵的东西的时候,才能理解真正的悲伤。
比如说,失去父母。
而她能回想起的失去了父母的不幸的小孩,还真的存在在她的脑海里。她记得的,那天死去的三个仆人里,男仆和其中的一个女仆是夫妻。
而他们的孩子撒切斯,还没有被通知他们死去的消息。
*
撒切斯在巴尔的摩的幼儿园念书。
与国内稍有不同的是,国外的幼儿园的往往都是要家长接送的,幼儿园的门口会挂上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的是孩子们的名字,若是这家人的家长晚了超过十五分钟来接送,那么一份罚单就会被发到他们的手中。
至于数额,大抵是看他们晚了的时间。
可是那一天的撒切斯一直等到漫长的黑夜在无声中降临,陪着他的老师心中不满他的父母的不负责任,但因为联系不到他的爸妈只好把他带回家将就了一夜,那一夜不知怎的他很久都没能睡着,好不容易沉浸了,可睡梦里都是父母模糊的背影,他追上去拉了拉父母的双手,然后那个女人的虚影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说了一句,“以后就是撒切斯一个人了,你要好好长大呀。”
紧接着他们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撒切斯努力地想要追过去,只是孩子的步伐哪里比得过两个大人呢,他徒劳的想要加快步伐,可他用尽全力的跑起来却不如父母的匀速,他只能看着自己被越甩越远,踉踉跄跄的时候他摔了一跤,膝盖似乎传来了钻心的痛意,他大声地呼痛,可往日里这个时候就会过来把他抱起来轻声安慰的父母却连头也没回,只自顾自地向前走着,直到他们消失在撒切斯的视线中,消失在整个世界里。
然后他就醒来了,这个时候的时间已经被划到了第二天黎明。
年轻的女老师轻轻地拍着他的额头把他叫醒,撒切斯揉了揉眼睛,视线里依然是昨夜借宿时睡的房间的摆设,年幼的他还不知道有噩梦这样的东西,只觉得一股难言的害怕缠绕着他的心。
但孩子毕竟只是个孩子,不过是个没有发生在眼前的梦而已,到了学校以后进了孩子群,他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多久,就随着那些孩子们离开去玩游戏了。
幼儿园在今天举办了出游的活动,地点是附近的那处公园,高大的林木和灌木错落相致,树下有长椅,被漆成了树干的颜色,园里还有小溪,水很浅,甚至连脚踝都无法完全覆盖,说是小溪,其实是抬举了它。
但这样的地方倒是适合这群孩子的玩耍。
树叶是绿与黄驳杂出的交相辉映,密密地丛生在树上,风吹过它们沙沙作响,然后那些落根不稳的纷纷扬扬落下,摔在孩子们的脸上,逗得他们咯咯直笑。
撒切斯玩了一会儿就觉得心情莫名其妙地开始郁闷,他毕竟还是个孩子,玩一样东西不开心的时候,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往往是去玩另一样,公园不大,他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小溪,虽然老师耳提面命不许他们去,但是撒切斯抬头望了一眼的时候,老师还在训斥着刚才打了女生的一个男孩子,她的神色严肃,脸崩的紧紧的,大概有好一段时间不会注意到这里,再加上他们所处的位置正好是株高大的林木,而小溪正巧在视觉的盲点,除非饶过树,否则很难从那个方向看到溪水的模样。
而撒切斯虽然不懂得这么深奥,但他觉得,他一眼望不到了老师,老师自然也相对应地望不到了他。
而其他的孩子三五成群的团簇在一起玩游戏,他又总是独来独往的,是以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注意到他。
这样想着,他便毫不犹豫向着溪水小跑了过去。
溪水很干净,几乎能倒映地出人影,撒切斯蹲下来看着水里被打磨地光滑的石子,他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摸它们,然而却被水的冰凉冻的一个瑟缩。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皮肤娇嫩,容易受伤,对感觉也比较敏感。
但孩子总是没有畏惧又很难厌烦的,摸了几次之后他就差不多适应了这个温度,手时不时地就往水里探进去,他玩的不亦乐乎,甚至还捡起了一块最白净的石头,想着要送给母亲,毕竟他觉得,只有这样洁白的石子,才配得上母亲那张好看的脸。
溪边是树,树下跌落了许多叶子,除了捡石子,他还对飘叶兴致勃勃,当那些隐隐透出枯黄的叶子在浅浅的溪水上越行越远的时候,他就会忍不住高兴起来,口中是些童稚的欢呼声,压的低低的,稍远些便听不太清。
只是玩的心来的快去的也快,没一会儿他就有些厌烦了水的趣味。
他本打算站起身子离开,可才站直了双腿,或许是蹲地太久了,那一刻他眼前就是一花,险些扑进了水里。
“小心。”
撒切斯才闭上了眼睛准备接受摔进水里的厄运,耳畔就突然传来了男人低而好听的声音,胸前有一双手伸出,揽过了他瘦小的肩膀,然后把他抱在了怀里,好一会儿后受到了惊吓的小男孩才睁开了眼睛,他眨了眨眼,良好的家教让他在第一时间道了谢,“谢谢叔叔。”
“没事,你下次可要小心了,蹲太久站起来很容易眼花,一个不稳,说不定就摔倒了,”男人拍了拍男孩的头,手虚虚地挡在对方后面怕他再次摔倒,“而且也不用那么生疏地叫我,本来就是你爸爸妈妈来叫我接你的。”
“爸爸妈妈?”长时间被教育要有危机意识的某男孩皱了皱眉头,“可是我不认识你,爸爸妈妈不会让不认识的人来接我。”
“这样有警惕性是好事,不过也别分不清好人呀。你的父母不是为你的阿诺忒姐姐工作么?你总不会连对你这么好的姐姐的要求都不听吧?”男人笑了一声,然后从兜里拿出了手机,“还有啊,你看这个是你爸爸妈妈么?”
他拍的是一副两个人微笑着站在花园里的场景,那时候他们大概是劳动的间隙,是以一家人见面聊俩天话话家常,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涉世不深的小鬼信了些,“是我的爸爸妈妈,可他们之前都没有和我说过……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如果不信的话,你可以打电话问问啊?”男人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然后伸过了手机,男孩有些怀疑地去接,只是他才踮起脚接过了机子,那只递手机的手已经绕到了他身后,然后是捂嘴猛的一击。
男孩只在瞬间睁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已经陷入了昏迷。
孩子们在玩闹,老师在训斥,他们都没有转开视线,此刻发生的这一切,或许除了那正在飘远中的叶子,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一个满心悲伤的小孩蹲在水边,放一只脆弱得像蝴蝶般的小船。
波浪啊,浸透了你的颓丧疲惫,再不能把运棉轮船的航迹追随。
——因为他已经在无声无息中,埋葬在这一片一望无垠里。
第42章 +第四十三章 以人皮为衣的裁缝师(六+七)
仔细翻看过东西后阿诺忒便让人把衣服给联邦调查局带了过去,至于明信片的事,她倒是向那边提了,对方的电话当即向幼儿园打了过去,却没想到那时候的撒切斯还在和别的孩子玩得不亦乐乎,于是他们只以为是猜错了目标,这事也相应的不了了之了。
但阿诺忒却不这么觉得。
切尔特是为了她来的,所以他要杀死的人必然也是与她有关,而她熟悉的与这件事有关的孩子,只有撒切斯一个。
男人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明确地毫无掩饰,他要杀了她,然后从她身上取得什么东西,从他一贯的作为上看,他大概是要她的人皮——亦或是什么更深层次的东西。
比如说,杀死同类的快,感与征服欲。
当然以上都只是一些猜测而已,她没有证据,也无法断言。
而另一方面,阿诺忒清楚地记得汉尼拔对她的评价,也知道她如今的状态害的她与这些变态互相之间有了难以掩藏的吸引力,毕竟就像一片草原里的狮子总能在最快的时间里发现与之针锋相对的同类,一个合格的心理失衡者总能被另一个同类带走目光——谁让他们的猎物总是有限,彼此之间的抢夺在所难免呢?
而如果要学会做一个合格的捕猎者,那么最应该在第一时间学会的,就是如何把危险扼断在萌芽之中。
这世上规避危险的方式有千千万万,有人选择预警,有人选择远离,有人选择盾牌,而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选择了,杀死危险。
从她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的时候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已经到了那种状态,她随时随地都可以握紧那把杀人的刀,只看她愿不愿意。
可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她就发现全世界都在要她向那把锋利伸出手。
从尼厄丽德到赫拉克洛,她只是见识到了新世界的模样,可从洛蕾莱到韦斯莱的父亲福诺迪斯到如今的切尔特,她看到了新世界因为她的不配合,索性向她直接展露了它锋利的獠牙。
福诺迪斯的时候,因为不想改变自己在汉尼拔先生心中的好形象,所以她选择了收手,虽然她并不觉得对方会就此放过她,但她完全可以用更光明正大的方式阻拦他的进攻。
比如说,给他随意安排一些罪名,牢笼中的羚羊,即使羊角依然朝着天空的方向,也已经是一直只困死的毫无用处的囚兽了。
可是切尔特的模样,显然是要和她不死不休,他比福诺迪斯聪明的地方在于他的隐蔽,他不主动出现,也不明做招人眼球的事情,他的每一件事都仿佛毫无逻辑,但每一件却都充满了明明白白确确实实的逼迫性。
她好像走到了一个分叉口,上天给了她一次又一次做这道题的机会,非要她从中做出一个选择。
身体的强烈的*驱动着她,要她选择握刀,但理智以及两世的价值观善恶观都紧紧地困住了她要伸出的手。
从发现自己的症状的那一刻起她就在纠结。
该怎样做?
她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可是福诺迪斯之后她改变了主意——她清楚所有的反对意见在那个人面前都不值一提。
那么那个人,他到底是如何希望的呢?
“汉尼拔医生听说了切尔特的事情了么?”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将这个电话拨了出去。
软弱也好,寻求依靠也好,她只是想要听听看,听听看那个男人对于她的未来的判断该是如何的模样,她早已下定了决心,就算对方的期望与她的旅途南辕北辙,她也要回首再走那条道路。
变成别人期望的样子,才容易获得别人的好感。
没有情感的她本来就活在自己设定的性格里。如今只是从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成为了为了某个人而活下去而已。
这种事没有值不值,只有她愿意。
“自然是听说了,说起来,阿诺忒小姐是为了寻求安慰才想到给我打了这通电话么?”
“若是寻求安慰,与其打电话给你,我倒不如花钱雇些专门陪我的仆人还有负责保护我的保镖,然后把屋子的灯开一整夜的通明,让黑暗无处遁形。这样的方式来的不是更直接和实在些么?”
毕竟光总是能驱散恐惧的。
“当然了,上面只是一句玩笑话,你知道我不是这样胆小的人,事实上,我是有件事一直都不知道怎么开口,现在借着这一时冲动,突然想要问问你。”
“但问无妨。烦恼的咨询属于我职业范围内的工作,虽然现在不在工作时间,但为病人服务是我的职责,而为阿诺忒小姐服务,是我的荣幸。”
“汉尼拔先生还记得之前那个我私自定下的赌约的吧,我记得那张画我一直没有还给你,我记得我那时候说过,相对应的,你可以向我提一个不过分的要求,”想了想这样的措辞大概会被拒绝,少女又补上了后半句,“您当时拒绝了我。那以后这件事一直梗在我心上,我想若是你依旧不答应我的请求的话,我心中漫起的不安都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消退。”
这几乎是十分明显的暗示了。
一个要求,一个不过分的,力所能及的要求。
可力所能及这种事,往往局限在一个人的努力程度中。一个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只要想要做,这世上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