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受的教育里,从小就很贴近那一派正道正统的家国情怀,他打心底热爱脚下的土地,但矛盾之处在于,欺骗他的也是它。
他的认知与他所接触到的现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遥遥隔着一尺地。即使他敢说自己还剩一点儿未凉的热血,可这种“不符”始终存在,干扰着他的判断。
他不太确定自己的态度。
唯一能确认的一点是,当周有恒提到这件事,他的第一反应是……
“我想问问你,”靳余生有些局促地顿了一下,舔舔唇,“喜不喜欢北方?”
如果接受周有恒的提议,他大概要在北方工作一些时日……
十几年,或者更久。
“喜欢呀。”沈稚子没有多想,“我也打算考北方的大学。”
靳余生微微松口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心里把这个项目列入“可以考虑”。
红毯即将走到尽头,摄影师在后面叫:“那两个小同学!你们回一下头啊!”
阳春三月,惠风和畅。
沈稚子下意识回过头,眼前暖阳和煦,迎面刮来一阵风,轻飘飘地带起她的刘海。
几根头发落下来,扫在眼前痒痒的。
她一边按住刘海,一边咯咯笑起来:“我特地做这个刘海,就指着它帮我遮伤口呢,结果还是被风吹起来了,好讨厌啊。”
靳余生转过去,看到远处松涛碧翠,近处散着一地金黄的阳光。
光芒最盛处,少女穿着粉白色的小礼服,膝盖处交叠的两色隐隐约约,群褶朦胧如流水,束腰掐出不盈一握的腰身。
再往上,她的锁骨干净漂亮,细颈纤长,皮肤白皙得好像没有瑕疵的美玉。
她站在光芒里,笑得无忧无虑,好像比光还要耀眼。
他晃了一下神,好像微风吹过,便听见快门定格声。
摄影师惋惜地大叫:“哎呀你干吗一直看着她啊!人家女生笑得那么好看,你也看看镜头嘛!”
“哈哈哈可我觉得这照片很好啊!”助理凑近取景器,大笑,“看得我都想结婚了!”
……
后来过去了很多年,哪怕它旧了、卷了边,被人摩挲得失了真,那张照片,也一直躺在靳余生的钱包夹层里。
照片里,少女眼神清澈,笑得开怀,少年长身玉立,半侧着身。春日盈盈,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目光如海,像是入迷,也像是被蛊惑。
那时他们十八岁。
他们没有过去,也看不见未来。
关于“以后”,还有无数种可能性。
***
红毯走到尽头,沈稚子被摄影师说得有些脸红,忍不住偷偷捅捅他:“你是不是突然发现我貌若天仙?”
靳余生差一点儿就承认了。
但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闷声道:“……不是突然。”
一直都这么觉得。
沈稚子愣了愣,心里噼里啪啦地炸开巨大一串烟花。
她兴奋极了,开始胡言乱语:“我也不是特地要在你面前摆弄美色,主要是我脑袋上这个伤口虽然拆了线,但也还没有完全恢复……我就怕它留疤呀,我还想当飞行员呢,你也知道的,他们招飞体检都……”
靳余生身形猛地一顿。
他停住脚步,有些不敢置信,声音都冷下来:“你再说一遍。”
沈稚子不明就里:“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疤?”
他沉声:“后面那句。”
她有些发愣,不太明白,他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我……我还想当飞行员?”
“你……”确认自己没听错,靳余生一口气上不来。
他觉得自己像个劳心劳力的老家长,不管在背地里策划多少关于未来的事,到头来,还是会被熊孩子一句话打破。
他努力耐住性子:“为什么想当飞行员?”
这哪有为什么?就是想啊!
沈稚子小心翼翼:“我,我想上天看一看。”
“……”
靳余生呼吸困难,特别想问问她,知不知道航空意外的致死率是多少,知不知道这个高门槛的行业有多危险,知不知道……
如果她去读航空院校,会跟他分开多少年。
他深呼吸,冷静地拉开她的手。
沈稚子像一只无措的鹌鹑。
“对不起。”他心情复杂地舔舔唇,扶住她的肩膀,“你稍微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冷静一下。”
顿了顿,又补充:“成人礼结束,我就回来找你。”
沈稚子有点儿委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
每次都这样,他一生气,就找个角落自己坐着,一言不发地生闷气。
连哄他的机会都不给她。
“在想,怎么打断你的腿,或者降低你的视力。”他语气平静,一点儿玩笑的意思都没有,“让你连第一轮体检都过不了。”
“……”
他疯了吧。
沈稚子一个激灵,赶紧挥挥手:“那你还是去冷静一下吧,快去。”
***
成人礼所占时间不长,很快就结束了。
三个环节中只有第一个是领导讲话,后两个环节需要家长参与,沈爸爸和沈妈妈都没有缺席。他们和沈稚子互换了信件,也一起拍了照。
可她心里还是有点儿酸酸的。
结束第一个环节后,靳余生来向沈家父母打招呼,一如既往地礼貌而疏离。碰完面,他就以自己有急事为由,离席而去,不知所踪。
她从他脸上,从来看不出他的情绪。
可她觉得,他不会开心的……
全场其乐融融,只有他的父母双双缺席。
而且……
沈稚子更郁闷的是,他连个离开的理由都没有留。
平时她出趟门,恨不得把几点几秒在哪里都给他播报清楚,可轮到他,就一言不发。
气人。
愤愤地打开化妆包,她一边卸妆一边在心里哼哼唧唧。妆卸到一半,听见化妆间的门“叩叩叩”地响起来。
化妆间里这会儿只有她一个人,扣门声清脆而明显。
她扬声:“谁啊?”
对方没有回应,又敲了三声。
“来了,你等等!”她没办法,只好放下卸妆水,起身开门,“怎么我问你你也不……”
一抬头,撞上齐越的脸。
少你穿着校服,衣服很整洁,但本人的精神看起来不太好,他眼底浮着血丝,脸上没什么伤痕,眉骨却留有一道很明显的疤,大概是还没有完全恢复。
沈稚子想也不想,就要关门。
他眼疾手快,挡住门。
顿了顿,苦涩道:“如果报了名字,你大概不会给我开门。”
沈稚子懒得理他。
“我联系了你很多次,可你把我拖黑了。”齐越低声道,“而且,我爸爸最近都不让我出门……我一直到今天,才有机会来见你。”
沈稚子不懂,他为什么要跟她解释这个。
她真的真的不关心。
也很不想跟他交流。
所以她转过身,打算收拾东西滚蛋。
他不走,就让他在这儿待着好了。
“我知道你不想听我说话。”齐越快几步追上她,挣扎着停了一会儿,鞠下一个半躬,“寒假的事,对不起。”
她不为所动,把化妆台上的东西一件件收进包里。
“但是不管你听不听,有句话我一定要说。”他挡到她面前,语气几近哀求,“拜托你,跟靳余生分开吧,他真的不适合你!”
收完最后一支眉笔,沈稚子拿起化妆包,打算出门。
走到门口。
“他有一把枪。”
沈稚子的身形猛地顿住。
“在KTV那晚——”
齐越苦笑,仿佛连他也觉得,自己正在讲述一件荒唐到极点的事。
“他的枪,就抵在我这里。”
说着,他缓慢地抬起手,指上太阳穴。
第45章 我会改的
沈稚子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住。
见她停住脚步, 齐越低声补充:“我没有告诉别人。”
那天ktv里光线很暗, 他被他按在角落里,太阳穴一片冰凉, 威胁的话还言犹在耳。
沈稚子没有动。
“我就是想告诉你, ”见她不说话, 齐越又有些急,“靳余生根本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个样子,他很危险, 你不该掺和他的事, 应该远离他, 越远越好!”
沈稚子握着背包带子, 冷汗不动声色,顺着脖子向下流。
她不怎么在意齐越后面的话,但她很认真地在回忆。
私藏枪支,后果是什么?
——三年起步, 最高无期。
怎么能这样……
好不容易等她以为,她已经把所有问题都给解决掉了。
又冒出来一个难题。
她咬住唇, 不想再想下去。
她要去找靳余生,就现在。
见她抬腿又打算走,齐越几乎绝望:“你知道,他父母是怎么死的吗?”
她步履未停。
“那个案子到现在都没有彻底查清楚,我前几天才听我爸说, 他们原以为是买卖纠纷过失伤人, 可嫌疑人落了网才知道, 那天他爸妈根本不是去做交易的!”他语气急促,“你怎么知道他父母的死,是不是跟他也有关?我听说,他跟他家里人的关系本来就……”
“动用特权看别人的档案是你的不对吧!你凭什么这样说他?”沈稚子的火气猛地窜上来,脑子反而清醒几分,“而且你根本就没有证据!”
“可枪总是真的吧!你告诉我,什么样的高中生,会在身上带一把枪!”
一语落地,两个人双双陷入沉默,却又倔强地不肯认输,气氛绷紧得像水珠滑落的前一秒。
沈稚子胸口起伏,大口大口地呼吸。
死亡一样的寂静里,下一刻,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响。
像是有人不小心碰到了消防栓,盖子啪地一声落下来,在空寂的走廊上尤其明显。
沈稚子愣了一下,眼神一紧,连忙转身追出去。
许时萱面色匆忙地跑了几步,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必要逃。
她停下来。
走廊上光线游移,两个人四目相对。
许时萱在来学校的路上,一直对自己洗脑。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跟沈稚子说话的时候,一定要强忍着,尽量把姿态放低些。
可抬头时对上她的脸,她突然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阳光缱绻,沈稚子还穿着没有换下的小礼服,锁骨线条流畅,面容白净,眼睛黑白分明,黑的冷、白的静,平静得近乎淡漠。
她还像很多很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的那样。
清澈,明亮,高高在上。
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许时萱突然感到无力。
“我都听见了。”她挣扎了一下,还是决定改变说法,“我们可以商量,你想办法把许光一弄出来,我帮你瞒着靳余生的枪。”
这其实是一个委婉的威胁。
沈稚子微微垂着眼,没有接话。
许光一的事可轻可重,由齐爸爸在处理。她没那么大能耐,不打算掺和,可许时萱脑子不清醒,竟然把靳余生拉了进来。
现在的情况是什么?两个人互相拿捏着对方的把柄,都屏紧呼吸按兵不动,就看谁先按捺不住。
但问题是……
“齐越说的未必是真的。”
沈稚子没忍住,友情提醒。
许时萱微怔,突然反应过来。
问题不仅仅在于,齐越的话没有证据。更在于,如果她举报靳余生,这就成了一个回不了头的决定。
沈稚子也许会被激怒。
许时萱咬牙:“不然,你还想怎么样?”
还想怎么样?
沈稚子一开始就没想怎么样。
高考在即,她根本没心思管别人的事,原以为ktv的事在假期里就结束了,可是一直有人拉着她没完没了。
她不太明白,这么长时间以来,许时萱干吗咬着她不放。
移开视线,沈稚子望着窗外燃成一片的夕阳,心头浮起厚重的疲惫。
半晌。
“我只是觉得,喜欢他却又不相信他,一出事,就立刻伺机而动、准备放弃他……”
她一字一顿,唇齿清晰,“很垃圾。”
她挠挠头,有些烦躁的样子。
垂下眼睫,沉默了很久。
发出一句轻如羽毛的叹息:
“可他……他怎么老是遇见这种人啊。”
你也是这样。
打着各种各样的名义,不留余地地,伤害他。
***
接连怼走齐越和许时萱,沈稚子拿起手机,才发现有一条一直被她忽略的短信留言。
[有急事,别等,我晚饭前回家。]
发件人靳余生,时间是两个半小时前。
她愣了愣,有点儿小雀跃,却开心不起来。
坐着发了会儿呆,她还是没忍住,按绿键。
忙音响了几秒,他很快接起来:“您好?”
少年的声音低沉清越,沈稚子有些犹豫,问:“你在哪?”
“我……”靳余生在心里估测一下地理方位,报了个离警局比较近的地方,“我在江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