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巫——捂脸大笑
时间:2018-07-05 08:39:15

  相传景公当年病重,身边大巫断言他无法尝到新麦,景公不信,专门从秦国请来了医缓为他治病,没想到医缓还没到,他竟梦到疾病变作两个小孩儿,声称为了躲避良医,藏在了“肓之上,膏之下”。等医缓到了晋国,果真说“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晋侯信以为然,谢过他之后,把人送了回去。后来六月麦下,用新麦煮了饭,晋侯颇为自得的招来大巫杀之,谁料还未用饭,突然腹胀想上厕所,结果“陷而卒”。
  这故事,不但有“病入膏肓”这个词传世,亦有一国之君掉到粪坑里淹死的笑话,实在是久负盛名。但是对于学医之人而言,还是能从其中看出些东西的。
  在古代中医里,心尖脂谓之“膏”,心下膈上谓之“肓”,所谓“病入膏肓”,就是疾病直达心脏,出现“胸痹”,也就是冠心病之类的病症。而“陷而卒”,更可能是心疾爆发,突然失去意识后溺毙,甚至直接死亡。
  任何心疾,都不是一朝一夕出现的,不论现在有没有“病入膏肓”,总应当有些外部表征。而她这个“大巫”,可不就是专治这个的?
  “晋侯信不信我,还要等入晋之后再看。不过听你的意思,依靠六卿更有把握?”楚子苓并没有直言晋侯可能有病的事情,毕竟不知道具体时间,无法判断病情,只能见到人再说。而此路不好走的话,另一条应当就是关键了。
  田恒微微颔首:“晋国设三军六卿,由数个家族分别执政,晋侯借此选材,平衡国政。但是六卿之间,难免有争斗,当年狐氏就与赵氏相争,败而流亡。若是屈巫也卷入六卿之间的争斗,想要除去他,就简单了许多。”
  “那六卿如今哪家势大呢?”楚子苓可不清楚里面还有这么多门道,不由问道。
  “郤氏、栾氏、赵氏,这三家怕是要挣个先后。”田恒答的干脆。
  郤克之前在攻齐时可是中军将,身份地位不言而喻,栾氏她并未听过,不知实力如何,然而赵氏……楚子苓突然发现一个问题:“赵氏还很强吗?”
  这话问的古怪,田恒却不以为意:“就算赵宣子身死,赵氏也有赵同、赵括、赵婴,难免有复起的一日,自然很强。”
  赵宣子,也就是赵盾,可是前一代晋国权臣,掌权近二十载,可以弑杀君主,自立新君,权势怕是比君侯还要大些。而赵盾死后,儿子赵逆也早逝,其子年幼,家主之位自然要落回赵盾的异母兄弟手中。因而赵氏虽不如当年显赫,却也一门三大夫,上位只是时间问题。说他们“很强”,也不为过。
  楚子苓想的却不是这个,而是“赵氏孤儿”这段传奇。赵氏不是因为发生了“下宫之难”,举族被屠,权势一落千丈吗?多亏忠臣保着遗腹子赵武出逃,才躲过一劫,隐居十几年最后重新登上家主之位。这可是被影视剧演绎烂了的故事,难道还没发生?那赵武这个遗腹子出现了吗?
  心中惊疑,她却不好表露,只勉强点了点头。若没有赵氏孤儿,那病入膏肓还会有吗?会不会都是杜撰的戏言?
  见楚子苓神色凝重,田恒不由把她揽在了怀中:“此去晋国,毕竟势单力薄,不可逞强。见机而为即可。”
  之前两人忙于御敌,倒是许久未曾腻在一起了,依偎在田恒怀中,楚子苓那纷乱思绪也稍稍平静了些许,低声道:“若有可能,还是要作为大巫多留些时日。”
  他们也只有两条路可走,或是跟随齐侯同进退,等齐侯归国时,随其回国。或是凭借手段,留在晋宫,见机行事。
  听楚子苓这么说,田恒就知她的心思,揉了揉对方肩背:“诸侯之间借个大巫治病,也非不可,只是要有万全把握才行。也不能如在宋宫时那般张扬,万一晋侯起了留你的心思,可是难办。”
  晋强而齐弱,如果晋侯真想索要子苓留晋,也让人头痛。然而这话,不由让楚子苓笑了起来:“你倒是信赖我的‘巫法’。”
  “如何不信?”田恒面上却严肃的紧,“若论闻达与诸侯的本事,你可远胜于我。”
  再怎么优秀的人才,总能寻到,他虽有些本事,却还做不到辅佐君上称王称霸,比起管仲、赵衰这等大才,多有不如。但是子苓不同,那可是切切实实的起死人而肉白骨,是能掌身死的力量。不论它是“巫”还是“医”,都足以让君侯动心。在宋如此,在齐亦如此,难道到了晋国就会有不同吗?
  感受到肩头那只手微微用力,似是忧心,也似不舍,楚子苓心底复杂无比,突然轻声问道:“若不想着回齐国,此事会否简单一些?”
  大巫是受身份限制的,跟着齐侯去,哪怕不同道归来,也总是要回来的,自然限制多多。但要是不再惦记大巫这个身份呢?只要达成了目的,就抛弃一切离去,那复仇会轻松些吗?
  田恒一愣,突然扶着她的肩,拉开了些距离:“君上不是应过,只要平安归国,就任你予取予求。何不求个邑田隐居?”
  这可是齐侯的承诺,讨个封邑,在海边隐居,该是多么简单的事情?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希望,想让子苓安稳度日,不必奔走列国,不必混迹宫廷,自由自由的生活。若是不回齐国,如何实现这些?
  楚子苓明白田恒的心意,却摇了摇头:“若归国,总有一天还是要卷入纷乱。不算没有君上,也还有公子环,难道他登基之后,就会放过我吗?”
  当然不会。田恒可比旁人更了解公子环的心思,若是有朝一日那人登基,必然会招子苓回到临淄。只是放弃这些唾手可得的东西,她又要如何安居?
  见田恒面露迟疑,楚子苓话锋一转:“也只是说说罢了,也许到了晋国会有转机呢?”
  她没有逼迫自己作答,田恒轻轻吁了口气:“放心,我会想出解决之法的。”
  他仍旧是这副模样,只想给自己最好最安全的,并不愿意让她冒险。在让人安心之余,难免也会生出些拘束之感。楚子苓在心底轻叹一声,不愿多言,又靠回了他怀中。
  半月之后,大队人马终于启程,拱卫着他们的君主,向着晋国而去。
 
 
第134章 
  从齐国前往晋国, 路程也颇为遥远,更要渡过黄河, 跨过太行,对于两千年前的春秋人而言, 是切切实实的长途跋涉。而一国君侯为了安稳,千里迢迢前去拜会, 自然是诚意十足。
  身为大巫,就算在这般浩浩荡荡的车队中, 楚子苓也颇受优待,安车就跟在齐侯的金舆左右, 每日扎营也要到齐侯面前转悠一遭, 不过多是充当保健医生,占卜之类的事情还要交给其他占筮之巫。好在之前拿巫乞开过刀,宫中群巫莫不对她这个编外人员毕恭毕敬, 只要能让齐侯安心, 多说几句吉利话便可。
  不过说实在的,齐侯确实也不必太过担忧。身为国君,还是前代霸主之后, 他的到访只会让晋侯喜出望外,哪有公然冒犯之理?
  因此,每日走走停停, 算不上太劳累。路上倒是听了传闻, 晋侯会同鲁卫宋曹四国伐郑, 报当年邲之战郑国反水之仇。看来晋侯在齐国取得的优胜, 还是让他志得意满了。然而此战开始的快,结束的也快,使臣刚刚渡过黄河,联军就已落败。
  齐侯闻言,自是大大不爽,专门招来楚子苓抱怨:“郑乃小国,竟然也能击退联军,寡人前去,岂不难堪?”
  楚子苓并不清楚各国情势,但是对于齐侯的心理需求还是知道些的:“如今君上所求,并非称霸中原,而是养精蓄锐,谋求复起。如今晋侯新败,君上却至,且不令其看重?”
  这话齐侯爱听,立刻颔首:“大巫言之有理。只是此战落败,晋怕是难于楚相争了。”
  “楚虽强,却无法服众。去岁鲁、卫新败,今岁不照样随晋侯伐郑?”楚子苓劝道,“晋楚争或不争,与齐何干?唯有国中安稳,万民才会依附君上,诸侯不犯。”
  这话晏弱也曾说过,但是从大巫嘴里说出,总多一份安心。劝住了齐侯,楚子苓也未多待,然而出门时,正与田恒迎面对上。今日轮到他值夜了吗?楚子苓微微行礼,田恒也颔首示意,两人擦肩而过,并未交谈。
  出门在外,不比平日,如今楚子苓身边不止有田氏的婢子,还有齐侯送来的宫人。而她同田恒的关系本就微妙,岂能在外人面前露出端倪?
  跟在身后的视线,片刻就消失不见,楚子苓轻轻叹了口气,觉得夜风也没有之前暖了,也不知还要几日才能抵达晋国。
  许是得知了联军战败的消息,一行队伍竟然有加快了速度,越过此时还清澈见底的黄河,入了太行。
  三晋之地,外山内河,占据天险,然而度过屏障,就是丰饶的平原、盆地,越是前行,越能觉出晋人富庶。盐铁之利,晋国丝毫不逊于齐国,但是民风却淳朴许多,就连士人头上冠簪,都比齐、楚朴素。晋风简朴坚韧,可见一斑。
  因是国君亲至,晋国正卿郤克亲自出迎,队伍浩浩荡荡入了宫城。比起临淄齐宫,晋宫显得低矮逼仄了许多,没有那么多高台亭榭,但是建筑雄浑,亦有泱泱大国气度。齐侯便在客舍中安顿下来,待第二日面见晋君。
  再怎么准备充分,心中总有疑虑,齐侯唤来楚子苓,开口便道:“明日大巫当随寡人一同上殿。”
  齐侯的使臣队伍里,当然可以有巫者,但是她并非宫巫,而是家巫,如何能在两国君侯会盟时出现?于情于礼都不合适,然而楚子苓的推辞却绵软无力,只道:“吾不过家巫,哪能觐见晋侯?”
  齐侯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君,立刻听出她话里的松动:“只要不言,谁会知晓?大巫只需装作宫巫,随寡人身侧即可。”
  她要进殿吗?自然是要去的,若不亲眼见到晋侯,如何能确定“膏肓之疾”?然而进殿,却也有一份风险,楚子苓眸光低垂,终是道:“若是会盟,吾自不可胜任。若只是随君前往,却也并非不可。”
  “寡人自不会欺瞒鬼神,大巫只要跟在队后便好。”齐侯立刻道。这话非但没让他起意,反而更觉大巫考量周全。若是两位国君盟誓,却找了个家巫,哪还有庄重之意?
  楚子苓要的就是这句话,轻轻颔首,她道:“愿听君上差遣。”
  齐侯只是需要加重保险罢了,哪会在乎其他?兴高采烈的谢过之后,便送她离去。出了大殿,楚子苓的步伐依旧稳定,然而掌心已经攥出了潮汗。上殿,面见晋侯是她的目标所在,然而大朝之上,屈巫焉能不在?
  哪怕藏在队尾,哪怕并不露面,她依旧有被屈巫发现的可能。既然是前来晋国复仇,就该好好保护自己,隐藏身份,哪能一上来就被敌人识破?然而这风险,她必须要冒。要让齐侯时时刻刻惦记着她,才有机会在晋侯面前展露头角。
  就如悬在钢丝上一般,她要走的路,只迈开了第一步。
  楚子苓控制着足下节奏,心跳却越来越快,似紧张,似焦虑,似当初入楚宫的忐忑,然而当绕过拐角,踏入自己居住的厢房时,一道身影出现在了面前。
  无咎。她张了张嘴,并未发出声音。对面那人已经快步上前,行礼道:“小子心绪不宁,还请大巫施法安神。”
  他的神色没有任何不妥之处,楚子苓微微颔首,率先走进了房中。既是施法,旁人又岂敢窥探?因而当田恒踏入房中时,已经没了闲杂人等。
  伸手关上了门扉,田恒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前方身影如乳燕投林,投入了自己怀中。温香软玉刚刚入怀,檀口已然凑上前来,田恒脑中嗡的一声,把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直接吻了上去。所有的不安焦灼,心绪杂陈,在这一刻都消融不见,只有紧紧依偎的身躯和唇舌。
  被那人的气息包裹,急切索求,楚子苓的心中哪还有余暇想其他。一个月的跋涉太长太久,若不弥补,如何挥去身上孤冷?
  箍在身上的手臂用力收紧,又强制的松懈下来,田恒放开了那被染上艳色的唇边,深深吸了两口气,才道:“你要上殿了?”
  这是他们探讨过的事情,也是楚子苓的坚持,如今她一反常态的主动中,藏了太多心绪,哪能不让田恒察觉?
  楚子苓靠在了他胸前,轻轻颔首:“我会随在队尾,尽量不让屈巫察觉。”
  其中利弊得失,他们已经说过太多,哪还用反驳警告?田恒把怀中人揽的更紧了些:“明日诸人目光都会落在君上身上,只要妆容不可太出挑,应当能避开旁人耳目。”
  就如那些立在一旁的寺人、亲卫一般,没人会在乎一个小小巫者。这可是避开屈巫关注的要点。
  楚子苓轻轻颔首,又问道:“那探子呢?可撒了出去?”
  “还要几日。”田恒轻叹一声。
  作为刚刚入晋的使臣,不知多少双眼盯着他们呢,又岂能冒然行事?楚子苓压住了叹息的冲动,只低声道:“无妨,可以再等几天。”
  需要探听的东西何止是仇人的下落,更要打探六卿之间的矛盾,乃至是否有疑难杂症,可以容她介入。然而再多谋划,也要先保住自己在说,这种两国之间的会盟,不会太快结束,他们只要耐心一些就好。
  这小女子的声音,透着股异于常人的沉稳,哪怕身处险境,也能镇定自若,头脑清醒,别有一番惑人魅力。若非时间不对,地方不对,田恒真想就这么把她困在怀中,好生怜爱。然而理智终究还是压过了冲动,他轻轻挪开两步,用指肚拂过那略显红肿的唇瓣,笑道:“大巫可别忘了帮我施法。”
  楚子苓眉峰一挑,又退了一步:“无咎要解衣躺在榻上吗?”
  这可称得上挑衅了,就算退到了触手能及的范围之外,想要抓回来不还是举手之劳?田恒的喉结滚动了两下,才恨恨咬牙道:“不必麻烦,念咒即可。”
  楚子苓不由笑出声来,那只大手却已经抓住了她,把她扯回席间坐好。两手交缠,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楚子苓闭上了眼,背起了那些只有自己能听懂的咒词。
  第二日,两国君侯正式会盟。齐侯捧玉圭上殿,要行授玉朝礼。这可是觐见天子之礼,竟是有心尊晋侯为王!晋侯哪里敢受,立刻让郤克代为辞谢。然而齐侯的“诚意”却是到了,莫说晋侯笑逐颜开,不再挂记刚刚在郑国遭受的挫败,就连恨齐侯入骨的正卿郤克,也收起了往日嘴脸,以礼相待。
  一时之间,宾主尽欢。
  楚子苓立在人群之中,低头垂目,袖中双掌却已紧紧攥住,她看到了那个已有数载未见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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