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此次专攻晏弱, 不可牵扯那田巫,以免旁生枝节。”
这可是小心到了极处,下面心腹对视一眼,唯唯称是。
第二日朝会, 那田巫果真未曾上朝。谭炎心底松了口气, 面上却更端正起来, 今天他们可是要“为君上分忧”的,哪能不庄重肃穆?
果不其然,一上朝,就有亲楚的大臣出列:“去岁楚军大胜,晋侯避之,今岁怕是要再起战端。君上当早日择定使臣,出使楚国,互通有无,联军出战。”
这谏言顿时引起一片哗然,立刻有几个亲晋的大夫出列,驳斥道:“楚虽强,也不可连年作战。去岁晋侯养精蓄锐,今岁若是发兵,怕是楚亦不能敌。况且楚在千里之外,而晋在吾腹侧,一旦交锋怕是要长驱直入,兵临城下,岂能因小利而忘大害?”
“此言差矣!远可交,近则攻,晋侯不仁,当初答应救宋,却一年未曾出兵,坐视宋国断粮投楚,去岁又眼看鲁卫被楚攻破,签城下之盟,如此作为,哪有半点信义可言?”
眼见齐侯的眉心一跳,似有认同之意,谭炎立刻出列奏道:“卫侯新丧,楚便发兵,又谈何仁德?不过是两虎相争,晋近而楚远罢了。下臣以为,朝中君子畏晋,故言亲楚,便如晏大夫一般,会盟之时也想出逃,如何成事?”
这一竿子直接戳到了立在一旁的晏弱,立刻让不少人看了过来。当年先君命高固、晏弱、蔡朝、南郭偃四人使晋,结果高固逃了回来,其他三人没能逃脱,被晋人抓住,亏得有人求情,才得以出逃。现在晏弱重新得齐侯重用,可不就有这个抹不掉的黑点了吗?
然而如此尖刻的话,也没让晏弱动容,他只淡淡道:“奉君命岂敢惜身,谭大夫言过其实。”
谭炎可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立刻道:“那你为何在君前谗言?是怕再次使晋吗?!”
这话不可谓不锋利,只要答得不好,必会惹齐侯动怒。然而晏弱抬眸敲了他一眼,突然问道:“谭大夫因何指吾?可是因为吾与旁人交善?”
他怎敢问的如此直白?谭炎僵了一下,赶忙辩解:“这跟旁人又有何关系?小臣不过是为君分忧……”
他的话被打断,晏弱颔首:“不错,吾也想为君分忧。”
这话什么意思?谭炎木愣愣的转头,却见齐侯已经不善的望了过来,冲他冷声道:“晏卿也谏寡人亲晋。”
什么?别说是谭炎,殿上不少人都大吃一惊,连有些亲楚之人也不可置信的看向晏弱。他不是跟田巫交善,乃公子环这边的人吗,怎会如此进言?!
大殿之上,顿时嗡嗡一片,然而谭炎哪还能听到,额上汗都下来了,他结结巴巴道:“这,这怕是有些误会……”
齐侯此刻哪还不明白晏弱刚才所说“旁人”又是指谁,不由勃然大怒:“寡人问政,又岂是让尔等谋私的?!亲楚还是亲晋,关乎齐之命脉,寡人还没死,尔等就想作乱了吗?”
若不是以为晏弱和田巫亲善,是扶持公子环一脉之人,谭炎又怎可能直接猜他亲楚?讨论国事时,把心思放在两位公子之争上,不是私心又是什么?!比起这等小人,说亲晋有利于国事的晏弱,和不愿谏言,只言国事比家事更重的田巫,才是真真正正的谋国之人啊!
哪还管谭炎辩解,齐侯大袖一挥:“把他拖出去,若有人再敢以私心乱国,寡人必不轻饶!”
哪有反抗的余地,两名亲卫拖着谭炎的袖子,把他扯了下去。站在一旁,晏弱冷眼观瞧那人冠簪跌落,惶恐不已的模样,不由心底暗叹一声。些许谋划,却能起到如此效果,着实让人惊骇。不过这应当只是开始,说不好田恒下来还要如何报复呢。
被人硬拽出了大殿,谭炎跌坐在地,只有余暇扶住歪斜的高冠。他浑身都在发颤,这次可是亲身上阵,谁料想会被人阴害一把。既然打了亲晋的主意,晏弱为何还要频频光顾田府,又为何会跟那些公子环亲信搅在一起?怕是一开始就是要引他上钩啊!
然而此刻,再怎么忿恨也晚了,谭炎挣扎着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向宫外走去。他这次被君上厌弃,赶出朝堂,怕以回天乏术。如今重回朝中已是毫无希望了,要不要重抄旧业,联络公子彊,对公子环下手呢?或是鼓动公子彊投靠晋侯,届时携晋国之威,入主朝堂……
脑中纷乱,他攀上了车驾,浑浑噩噩向家中赶去。
还未散朝,消息就传了出来。最为吃惊的,还是身处内宫,不理正事的声姬。怎么晏大夫也说要亲晋,难道大巫不支持自己了?
慌了神,声姬刚忙装出一副害病模样,让人去请大巫。一看前来相请的寺人,楚子苓便知声姬是个什么心思,哪能置之不理?立刻动身赶到宫中。
见到了人,声姬就跟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惶急的扑上前来:“大巫,为何又改了主意投晋?公子彊可是在晋国啊,若是齐晋结盟,晋侯扶持公子彊,环儿可如何是好?!”
被声姬抓住了的手臂,楚子苓轻轻一挣,避开几分,极是冷静的答道:“夫人可忘了当年桓公继位之争?”
“桓公?”声姬一愣,就猜出了对方话中的意思。当年公子纠和公子小白争位时,鲁国可是支持公子纠的,结果还是让公子小白抢了先手,归国登位,就成后来的齐桓公。然而鲁国和晋国怎能相比?
声姬急道:“鲁弱而晋强,说不定晋侯会如当年晋襄公一般,扶持郑穆公呢?”
当年郑穆公公子兰就是在晋国为质,还做到了大夫,结果郑文公身死后,晋襄公就扶持他回国,以庶子之身当上了世子,继承大位。若是公子彊也如此操作,岂不坏了大事?!
楚子苓眉峰一挑:“郑乃小国,焉能同齐相比?夫人何必操心外事,如今君上康健,还不知多少年才要轮到公子登位,只要公子环能安稳居于国中,自能近水楼台先得月。笼络人心,结好卿士,讨君上欢喜,岂不比身在异国之人要稳妥许多?”
声姬愕然,她还真没想过大位不用争抢,然而仔细想想,似乎也有些道理?当年争位还不是诸公子都不在国中?只要她的儿子不用出国为质,自有大把时间跟君上亲近。那如此一来,齐国的安危,似乎比争权要重要多了?
“那亲晋之事又当如何?”声姬迟疑着问道。
“晋国已有质子,亲晋便不必再交质。若是亲楚,该送何人当质子呢?”楚子苓反问道。
“啊!”声姬掩嘴轻忽一声,算是彻底想明白了,“若是不打仗,自是最好!”
“不错,结好诸侯,不起战端,才是保全公子环的良法。”楚子苓定定道。
声姬眼中闪出了崇拜的光芒:“大巫考量果真周全!”
见她兴奋起来,楚子苓赶忙道:“只是夫人也要恪守规矩,切不可再闹出‘心鬼’之事。”
这话的意思可太明白了,声姬嗤嗤笑道:“妾哪敢再犯?大巫也是,不知女子欢愉才来怪吾。”
楚子苓:“……”
姐姐,你好歹也是君侯的侧夫人,别搞得跟红杏一样四处冒头好吗?至少等做了太后,再潇洒浪荡也不迟啊。
见大巫面露不满,声姬好容易止住了笑,倒是长叹一声:“说起来,吾的命就不如那夏姬,看看人家,年过四旬还能寻个甘为自己舍家的情郎,真真叫人艳羡。”
夏姬?楚子苓的面色一下凝滞了,迟疑片刻才道:“这位夏姬是……”
声姬可没料到还有不知夏姬的女子,立刻兴致勃勃介绍道:“大巫怕是不知吧,这夏姬乃是郑侯之姐,曾嫁了三次,害了五人,现在又勾搭上了申公屈巫,引他出奔投了晋。听说晋侯颇为赏识屈巫,还封了他个邢大夫呢。夏姬这后半生也算有了着落。”
八卦兴起,声姬叽叽喳喳说起了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艳史,楚子苓木然的看着她一张一合的红唇,哪还有心思再听。屈巫果真如历史上一般,出奔晋国,拜邢地大夫了!
第131章
许是看到楚子苓面色不太对,声姬好歹住了嘴:“啊呀, 都妾是聒噪, 说这些阴私污了大巫的耳朵。”
楚子苓勉强控制着神情, 叮嘱道:“今日之言, 还望夫人记在心底。”
声姬连忙点头:“大巫吩咐, 妾岂敢忘?若有朝一日环儿登上大位,必重谢大巫!”
这承诺, 楚子苓没有放在心上, 劝说声姬和公子环这两个脑筋不怎么够数的人别乱来才是关键所在。如果两人也装出忠君模样,支持齐侯亲晋,爱民仁政, 避免战端, 那么就算公子环最后无法登基,也能换来国内十数年安稳日子,这可比任何权谋都要重要。
然而此刻楚子苓心已不在这上,只留下一副调养的药剂,她便匆匆离开了宫廷。
与此同时, 田恒也没闲着,私下洒出的暗子,如今已经开始传播一道流言:谭氏心怀叵测,两度弑君, 如今又打算助公子彊阴谋夺位, 实乃不忠逆臣。
流言这东西, 最是可恨, 然而谭氏敢传谣,说子苓与人有私,他就不能传一传弑君的说法吗?况且,这可不是传谣,而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情。如今刚被齐侯贬斥,就听闻这样的消息,谭炎该作何反应呢?恐怕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自辩,而是出奔吧?
只要谭炎乱了分寸选择出奔,他就能联合公子环对其截杀了。毕竟谭氏不比其他人,乃是两度沾染齐侯鲜血的逆臣,人人得而诛之。公子环只会兴高采烈的为“先君”报仇,震慑公子彊一脉的党羽,却不会背上争位骂名,何乐而不为呢?
这一环又一环的安排,何愁报不了当年恩师的仇!
胸中暗潮翻涌,就连田恒也不由起身,在小院中踱步,平复内心激荡。正在此刻,就见楚子苓匆匆自外走了进来。他立刻迎了上去:“声姬那边,可吩咐到了?”
原本打算说出口的话卡在了喉中,楚子苓顿了顿才道:“都说了,声姬母子不会擅动的。”
“如此最好!”田恒舒了口气,“只要公子环无法发泄胸中怒气,总要对谭氏出手的。不愁杀不了那人!”
被人阴害,还要笑着装君子,可不是公子环的脾性。其他方面不好动手,杀个逆臣还不行吗?而子苓的劝慰,正是其中一环!
楚子苓看着面前的男子,已经说不出之前打算说的事情了。她能在那人眼中,看到熟悉的火焰,那是仇恨和隐怒,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事情能比杀掉谭氏更重要。这怒火,田恒已经压抑了数年,一旦爆发,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她能懂他的心思,这时岂能再用屈巫的事情,让他烦心?
反正自己早就打算好了,只要再等几年,等到屈巫出使吴国,在路上动手即可。一步步都在按照历史发展,何愁屈巫不连吴攻楚,离开晋国?
她面上的神情也舒展开了,抓住了田恒的手臂:“可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田恒按住了那只素手,似按住了心底一抹柔情:“在家等我,若我归来,想先看到你的身影。”
恩师的仇,终于能报了,他亲手施为。然而这些阴谋,何必让子苓沾染?当他归家时,有人等在院里,只想想这些,似乎就能洗去所有血色。
那话语中,透出了些许依恋,几分怅然。当年他母亲是不是也等在院中,等他归来?
楚子苓倾身抱住了那人,把头靠在了他怀中:“小心一些,莫伤了自己。我等你回来。”
等他报了那大仇,发泄过怒火,重新变回原本的自己。
※
回到家中,谭炎就唤来了心腹,商议之后打算。谁料还未想出应对之法,就被一条消息打断。
“有人说谭氏弑杀两君?”谭炎面色惨白,喃喃重复一遍,突然暴跳起来,“这流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小,小人不知,只是城中纷纭。”那心腹哭丧着脸道,“莫不是当年亲历者所为?”
“不,不会如此!”谭炎双手直颤,在空中虚握两下,似想抓住些什么,“当年之人,都是同谋,如何敢妄言?若是让他们知晓了,怕还要来杀我呢……”
话说到一半,谭炎便一个激灵,是啊!先不说这话是从哪里传出来,齐侯会不会信,只当年合谋的同伴,怕都要先警惕起来。他们可没被君上赶出朝堂啊!若是因为前朝的事情被连累,哪会甘心?
如此一来,君上、公子环,还有当年同谋,人人都恨不得杀他而后快,谭氏哪还有活路?!
“快!快叫厉狐来见我!”谭炎高声叫道。
厉狐掌管谭氏家兵,也经手过数不清的阴私事儿。当年杀那避逃的车右,就是厉狐领兵。如今遇到这么大的事情,必须要调兵遣将了,自当先寻了厉狐商量。
谁料片刻之后,下人急匆匆跑了进来:“家主,厉执事不见了踪影!”
“什么?”谭炎脑中嗡的一声,险些没有站稳,“他何时走的?!”
“应当是刚走不久,可要去追……”那人问道。
“追什么追?速速收拾行囊,我们出奔!”谭炎大吼道。
厉狐到底是投敌了,还是出逃了,他分辨不清。然而现在最得力的手下也弃他而去,谭氏面对的困局,还用多言吗?
必须要走,越快越好!
谭氏飞快收拾行囊,准备出逃,然而城外官道,已经有人守在那边。
“田子,谭氏真会漏夜出逃?”一旁车上的车右好奇问道。他可是公子环派来的,只为拦住谭氏,公子环可是下了死令,一个也不放过。只是城中刚刚传出消息,谭氏也不辩驳,就要出奔吗?
“此刻不逃,就没法逃了。”田恒淡淡道,“谭氏应有布阵好手,不可掉以轻心。”
按照那人的手腕,必然会尽快离开临淄,前往别国。若是连这机会都抓不住,如何能围杀恩师,布下连当年的他都无法冲破的阵局?
只是如今的他,已不是当年的他了。就算那人手段如何,也难道自己掌心!
握着弓的手,更用力了些,田恒双眼微眯,看向大道,只等猎物前来。然而这一等,比预料的时间还要久些,直到天光大亮,才见谭氏的车马慌乱奔来。等了快一宿,谁还耐烦拖延,公子环手下那些将领立刻率兵冲了上去。田恒的眉头皱的死紧,却也无法节制这些人,只得率领家兵从旁包抄,切断对方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