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榻边,楚子苓小心揭开了绷带,用消过毒的匕首挑起了引脓水用的白麻。这两天伤处渗出了不少黏液血迹,导致一部分麻布同血肉粘连,想要撕下来,还真要使点力气。而她一上手,郤克便咬紧了牙关,忍住了呼痛之声。明明只是换药,怎么比当初施术时还要疼呢?不过想到当日大巫所言,他又觉得果真是术法灵验,才会如此。
楚子苓上干净利落换掉了脏污的麻布,又重新修剪涂药,填充干净白麻,包扎起来。这一番动作虽然不慢,但是疼起来还是要命的,郤克却一声也没吭,称得上硬气了。
只是换药,用不着背书装神弄鬼,楚子苓在包扎的时候若无其事的开口道:“此伤想要痊愈,少不得几个月时间,正卿最好避开战事,静养为上。”
郤克不由轻叹一声:“如何能静的下来。”
就算打败了齐国,还有强楚这个劲敌,之前在郑国败了一场,君上还有些愤愤呢,说不准何时又要同楚国交战。身为中军将,他岂能避战?
楚子苓眉峰一挑:“寡君已然求和,若是贵国也能同楚议和,岂不更好?吾是不通战事,却也知道国内安定,远胜过连年征战。”
这话极其巧妙的戳中了郤克心中所虑。是啊,跟楚国争强,又能换来什么?不过是一场又一场大战,劳民伤财罢了。更重要的是,如今国内局面没有旁人想的那么轻松,各家又有争抢卿位的打算了,更别提虎视眈眈的赵氏。若无法平衡内政,他这个正卿怎能算得上称职?
沉吟良久,郤克才道:“打或不打,也不是吾能说了算的。此时还要看君上安排。”
楚子苓“唔”了一声,忽道:“当初听闻夏姬想要迎回夫婿连尹襄老的尸身,吾倒觉得是个结好楚国的机会。若能换回几个俘虏,更好不过。”
上次晋楚邲之战,晋国可是大败,荀首的儿子荀罃被楚人抓了去。荀首大怒,捉了公子榖臣,还射杀了连尹襄老——也就是夏姬的先夫。如何连尹襄老的尸首还在晋国,若是把这尸体换回去,说不定真能换回荀罃。要知道,如今荀首可是中军佐,也就是晋国次卿,他的副手,若是能促成此事,自然能让荀氏感恩戴德。
只是这其中,涉及到了一个人,便是屈巫。此人乃是从楚国出奔,还迎娶了夏姬,这时候再提连尹襄老,难免让屈巫难看。
然而只是思索片刻,郤克便拿定了主意。区区逃臣又有什么值得顾忌的?还是平衡卿士之间的关系更为重要。
腿上的伤又一次被裹了起来,只剩下隐隐钝痛,郤克满意的点了点头:“大巫此言有理,是该休养生息一番了……”
第140章
几日后的朝会上,次卿荀首向晋侯进言, 提议用公子榖臣和连尹襄老的尸首换回被俘的儿子荀罃。荀首本就是重臣, 荀氏一脉更是累世卿族, 国之肱骨,如此盼子心切的请求,如何拒绝?更何况除了荀首外, 郤克、士燮、栾书三人也没有表示反对的意思,郤克更是派人上表, 支持荀首之举。加上同为荀氏的荀庚,六卿之中, 有五人赞同交质,就算是晋侯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而这也代表了一个信号,卿族们不愿再与楚国交战,想依靠交质恢复两国关系,缓和乃至结束连年不断的战事。
若是几个月前, 刚刚击败齐国时,晋侯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听的。然而现在攻打郑国,大败而归, 就算是他, 也要考虑一下再跟楚国恶战的下场。胜了还好, 若真败了, 是不是刚刚投效的齐国也要反叛?
因此在思索良久后, 晋侯还是答应了荀首的请求, 正式向楚国遣使, 准备交质媾和。
这个消息,可是在朝野上下掀起了轩然大波,认同者众,反对者却也不少。其中最为恼怒的,正是赵同。
“君上竟然要与楚国结盟,难道忘了当年战败之耻了吗?!”一回到下宫,赵同便唤来家臣门客,商议此事。
下面臣子尽皆无言,当年邲之战,赵同可是支持攻打楚国的,结果闹得大败而归,损兵无数,让身为反战派的赵朔捡了不少好处。如今赵朔虽已身亡,但是赵同对于楚国的恨意,仍旧保留了下来。而现在,六卿之中只有他不支持结盟,只要想想此事,就让人大觉不妙。这可不仅仅是“战”或“和”的问题,更是赵氏在六卿中言微的表现。若长此以往,赵氏要如何立足?如何夺回正卿之位?
这话可不太好答,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开口。五卿联名,君上首肯,是说改就能改掉的吗?
有人谨慎道:“荀罃毕竟是荀卿之子,且素有贤名,若是此时阻止,怕是荀氏要恨上赵氏。”
荀氏同赵氏的关系还是十分紧密的,岂能因此这点小事翻脸?况且如今郤克拉拢众卿,有了冷落赵氏之意,若是再因交质的事情与荀氏闹翻,赵氏在六卿中可就难寻支援了。
赵同再怎么桀骜,也知此事不可任性妄为,只啐了一口:“君上当恢复新军!”
当年晋文公设立三军六卿时,曾改过军制,加设“新上军”、“新下军”,凑齐了“五军十卿”。现在三军六卿,卿位明显不敷用了,他弟弟赵括、邯郸小宗的赵旃都无法任卿位,还有赵氏的盟友韩氏,若能成为卿士,对他也大有助益。
这话顿时让下面家臣激动起来:“君上有意效仿文公,如今连齐侯都来朝觐,莫说五军,设六军也非不可啊!”
“六军”之说,可是个禁忌,毕竟天子方有六军,其他诸侯都不过三军而已。然而这话却无人反对,倒是引来了一阵附和,可见晋人,特别是赵氏心中的狂傲。
听到这话,赵同倒是立刻来了精神:“正该如此!可恨齐侯多事,竟然派那巫医治好了郤克,若非如此,何必麻烦!”
只抱怨一句,赵同便跟家臣们商议起来鼓吹新军之事。然而角落中,却有一人动了动身,眸光也暗了下来。这人,正是厉狐。之前逃出临淄,来到晋国,他直接投了赵氏,成为众多门客中的一员。因阵战之法了得,短短几月时间,就掌了一支专司刺杀的死士,成为可以列席这等会议的心腹之一。
如此混个数载,等赵同成为正卿,他自然会拥有更大权柄,就如在齐国时一样,可以参与弑君夺权的暗战。然而此刻,身为新投的门客,还掌管刺客,简直就是预备好的替罪之人,若此刻冒出个想要杀他的人呢?怕是赵氏都不会去救!也正因此,厉狐比旁人敏锐许多,只听“巫医”二字,就心生警觉。
自齐国来,又术法高强,莫不是那田氏巫儿?齐侯朝晋,会带她来吗?然而即便正是此巫,也不应该轻易就入了晋国正卿的眼,为其治病吧?难不成其中有什么不妥?
厉狐不是个喜欢乱猜的人,遇到捉摸不定的事情,他更喜欢亲自确认,找到实据。因而一散了会,厉狐立刻寻了亲信,去查治疗郤克的巫者是谁。没花多大功夫,信报就送到了案前。
果真是那田氏巫儿,而且田氏庶长田恒,也随齐侯一同来到了晋国。
这可太巧了些。厉狐微微蹙眉,实在不怪他多想,之前谭氏覆灭的太快太急,十足的报复手段。为了什么,并不难猜。他们非但动了那田氏巫,还事涉当年的暗手。蒲隗之死,可是他亲手施为,若是那人的弟子想要报仇,也不奇怪。只是没料到他都远避晋国了,那人还能追上来,还攀附上了晋国正卿,这般棘手的敌人,要如何才能铲除呢?
脑中思绪转了两转,厉狐便下定了决心,直接找上了家老,貌似诚恳的进言道:“既然正卿为难主人,何不除之后快?”
家老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的答道:“郤氏任正卿的时间不短,家大业大,又岂是能轻易动手的?况且若赵氏攻郤氏,就犯了国中忌讳,卿族谁先动手,便会遭其余几家围攻,从无例外!”
这新人怕是不知晋国六卿之间的复杂关系,只想着暗杀,实在上不得台面!
被人训斥,厉狐也不气恼,只道:“家老误会了,相除此人,何须攻打郤氏?小人听闻之前正卿病的厉害,还是那齐国来的巫儿施法,救了他一命。现在正卿还告病在家休养,想来未曾痊愈,若是除去了那巫儿,使得他病情恶化,一命呜呼,岂不妙哉?”
“咦?”那家老讶然瞅了厉狐一眼,“你这法子倒是可行,随吾去见主人!”
眼见面前老者迈步,厉狐唇边浮起一抹浅笑,能不能杀掉郤克,他并不在乎,但是那田巫和田恒,必须除之而后快。现在身在晋国,又有赵氏作为靠山,想要他们二人的性命,怕是比在齐国还要简单一些。而这次,他绝不会再失手了。
这边暗潮汹涌,另一边,也有人心中不宁。
屈巫下了车,往府中走时,双眉仍旧紧蹙。荀首的提议,实在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交还公子榖臣也就罢了,竟然还要交还尹襄老的尸首。要知道当初夏姬离开楚国,就用了讨还亡夫遗骸的借口,结果尸体没要回来,倒跟着自己逃到了晋国。现在重提此事,对他而言简直就像是嘲讽,让人难堪。
更要命的是,晋楚交质,必然是要修好了。若两国再无战事,且不说自己会不会被楚王追讨,只他在晋国的地位,就尴尬几分。没了对于楚国的熟悉,他一个新附的降臣又有什么用处?他这一族又要如何在晋国站稳脚跟呢?
“今日下朝,怎地如此晚?”
刚踏入内室,就有个柔媚声音迎了过来,屈巫抬目,便看到了那身着锦衣的女子。怀胎已有五月,腹鼓身重,却仍未折损那人魅力,反倒因怀胎,多了几份让人怜惜的娇弱。
屈巫上前两步,扶住了妻子的手臂,柔声道:“不是说了,不用等我下朝吗?如今你有孕在身,要多歇息才行。”
听夫君这般温言相劝,夏姬面上绽开了笑容:“孩儿乖巧,妾也无甚好操心的,哪里会累着?也不知这胎是男是女……”
“女儿便好。”屈巫笑笑,扶着她的手臂向屋中走去,“若有你三分姿色,必然也是倾城之貌。”
若是旁人说夏姬“倾城”,多半会惹得她动怒,然而从屈巫嘴里说出,就截然不同了。她身形一软,倚在了丈夫怀中,嗔道:“若是个女儿,怕难寻到夫君这般的良人了。”
明明四旬年纪,做这种小女儿姿态,却仍旧只有娇憨,似对世事全无心机。若是听闻晋国要交还她那先夫的尸体,这女子怕也只是挑一挑眉,并不放在心上吧?
屈巫面上的笑容淡了些,身形却依旧笔挺。想要撑起这家业,慎守已然不够了,只是诸卿都有结好楚国的心思,真要找到想与楚交战的,怕是不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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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飘飘一个建议,就搅乱了晋国一池浑水,作为谋划者,楚子苓这几日都未曾出府,只安安静静呆在郤府,为郤克治病。
然而这半隐居的生活,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很快,朝堂便传来消息,鲁侯准备前来晋国,感谢晋侯当初出兵相救,并帮他们讨回失地的大恩。只是这样一来,齐侯的存在就尴尬了。为了避免和这世交也是世仇的鲁君相见,齐侯准备提早返回齐国,而身为随扈,就算不跟着一起离开,楚子苓也要跟着大队相送才行。
“你在郤府治病的消息,多半已传遍了晋国,若是厉狐有心,如今应当也打探到了。”田恒正色对楚子苓道。
“他会再次派兵袭杀?”楚子苓问道。
“多半如此。”田恒从不会轻视敌人。这次出行,就是设伏的最好机会,以厉狐的手段,多半是要刺杀一场的。而没了宫中护卫,只凭田府带来的这些人手,还真有些难以防范。
“那若是在杀我的时候,累及了旁人呢?”楚子苓突然问道。
田恒眉头一皱:“你可是打听到了什么?”
“也是近几日才听来的,下军将栾书之妻咯血,想找人医。”楚子苓答道。
第141章
栾书乃是郤克的盟友, 也是如今最支持郤氏之人,郤府上下对他极为熟稔, 消息自然灵通。这几天田恒经常出门, 对这些内宅事不甚了解,楚子苓就不同了,身为“大巫”, 她能听到的其实比寻常人还多几分, 除了栾书之妻患病外,她还隐约知道, 栾书与赵同不合。
果不其然,闻言田恒就挑了挑眉:“栾书与赵同相争, 已经有些时候了。当年栾书亲近赵朔, 为了压他,赵同可是使出了不少手段, 还险些让他坐不稳卿位。若此事当真, 或许可以一用。”
齐侯要走, 送行是肯定要去的, 但送完之后是回郤府, 还是前往别处, 就另有说道了。若是提前跟栾书约好,甚至让他派人来接,等到遇伏时, 杀手们埋伏的到底是谁, 就说不清楚了。杀一个齐国来的巫医也许无关紧要, 事涉卿族就是另一码事了,到时说不好栾氏都要跟赵氏翻脸。
而子苓显然也是想到了这点。看着那张擦去了巫纹的素面,田恒心中也有些复杂,当年她可是什么都不顾,只治病救人,而现在扔进六卿这样的漩涡中,竟也能这般敏锐了。
轻轻叹了声,田恒道:“此计确实可行,但需栾书来请。”
唯有栾书主动来请,才能撇清子苓的干系,也方能让所有人都以为,那些刺客对付的是栾书,而非一个从齐国来的巫医。
楚子苓愣了一下,微微颔首:“可以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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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侯要走,送行的礼仪也颇为繁复,非但晋侯要亲自出面祭祀柴燎,朝中卿士也要随行。这些日郤克卧病,肯定是没法出席的,只能由次卿荀首顶上。之前虽然帮荀首进言,但是郤克还是要压制荀氏在朝中的地位,不使其膨胀,而这个重任,便交给了与他关系极亲密的栾书。
对栾书而言,这可是件颇为麻烦的事情。好不容易才从六卿最末的下军佐提升了一等,成为了下军将,如今他在朝中的地位仍旧不稳,只能依靠郤克的扶持,按道理说,应当对郤克唯命是从,然而荀氏也不是好惹的,压制次卿更是难上加难,再怎么长袖善舞,也要谨慎而为。偏偏这时,妻子又突然病了,咯血不止,着实让栾书焦头烂额。
许是知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在齐侯临行前一日,郤克突然派人传话,说让身边那位齐巫前去栾府,为栾书之妻诊病。这消息来得突兀,却让栾书大为感动,须知郤克的病还没好呢,竟然能救命的巫医出门,对自己的看重不言而喻。
只是这事不好声张,栾书便同信使道:“齐侯要走,那大巫必然也要送行,不如等送走了齐侯,直接把人接到府中,如此也不耽误给郤卿疗伤。”
这样稳妥的安排,自然皆大欢喜。那大巫如此灵验,连郤克的箭疮都能治好,妻子的咯血应当也可痊愈了吧?况且齐侯就要离开了,肩头重担也要轻上少许,着实让栾书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