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收拾停当,他便随晋侯一同出城,在城郊祭坛,送齐侯归国。
因为之前“授玉”之举,晋侯极其看重这场送别,亦摆出了“王”的架势,众卿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以免让君上失了颜面。而此时郤克缺席,有心之人说不得也要提上两句,只“郤克与齐侯有怨,方才不肯送行”的非议,就足以让晋侯不快,栾书少不得要多提几句,若非郤克力战之功,哪会有齐侯来朝?
因而一场送别,隆重浩大,却也暗潮汹涌。当齐侯的车驾远去,饶是栾书也觉汗重湿衣,疲惫不堪。只是下来还要随君上回宫,他想了想,便对手下吩咐道:“派些人马,先送大巫回府,莫要失了礼数。”
他暂时走不脱,只能先派人送大巫先去。等到眼前事毕,还要尽快去一趟郤府,谢过郤克才行。
却说楚子苓这厢,看着远去的金舆,和那缓缓靠近的安车,反倒绷紧了心神。为这一日,她和田恒两人可是筹谋良多,不论是以“送别君上”为借口,提前回到宫中,还是让郤克知晓栾氏妻子病重,必须尽快医治之事。而现在,终于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了。
“大巫,先上车吧。”一旁田恒伸出了手,做出搀扶姿势。
楚子苓吸了口气,握住了他的手。那手宽大有力,干燥温暖,亦如往日一般,倒是让楚子苓稍稍定了定神。待安车走到身边,便矮身上了车。
“主母不适,还请大巫先往府中,家主少时便回。”车帘外,率队前来的两司马尹穿恭恭敬敬行礼道。
楚子苓向车外看去,只见二十来名家兵已经簇拥在前后,就算今天仪式规模颇大,栾书带了不少人前来,专门分出一两人马护送她,还是给足了面子。
楚子苓握在膝头的手微微攥紧,声音却不疾不徐:“有劳诸位了。”
见大巫并无异议,尹穿松了口气,立刻让人在前开路,护送大巫回城。本来就有十余个田府家丁,又多了二十几名栾氏兵卒,这支车队也算的上声势浩大,就如护送贵人一般,向着城东的栾府而去。
虽不是什么大族,但是栾府也在卿士聚集的闾中,只是比郤府稍远些罢了。不过这时晋侯也要回宫,附近大道都早早禁止通行,好在他们只护送一辆安车,走小道也无妨。
不多时,车队便跨过了河渠,拐入一条必经的窄道。此处道路狭小,只容得下一辆驷马战车,前簇后拥就没法走动了,唯有打乱阵型。不过今日两位国君出城,不知动用了多少兵士,哪个敢在此时劫道?因而尹穿浑不在意,命护卫分散开来,化作一条窄窄长龙,跟随安车拐入了巷中。
这里距离坊市甚远,周遭也没几户人家,极为安静,木质的车轮碾在坑凹不平的路面上,发生出吱吱呀呀的响动声。尹穿有些不放心的转过头,吩咐道:“路面不平,走慢些,莫颠到大巫……”
话到此处,刺耳尖啸突然破空,只见把短矛“哚”的一声,钉在了车厢上。
“敌……敌袭!”尹穿面色大变,猛地抽出了腰中长剑,却已来不及了!
只见前后左右的院墙中,翻出了十几个身着青衣的男子,个个蒙面含衔,迅捷无声的冲向当中安车,七八根短矛已经脱手而出,向着那小小车厢飞去。若是扎的实了,顷刻能让车中人毙命!
就在此刻,一把长戟宛若玄龙游弋,横空一舞,“铛铛”撞飞了不知多少短矛,就见那给大巫驾车的御者单手持戟,跳下车来。身长八尺,再加丈余铜戟,此子立在车前,有万夫不当之勇!而他也绝非一人!
“列阵!”田恒怒喝一声,田府兵卒立刻快步上前,三两结阵,挡在了那伙刺客面前,两拨人马杀作一团。
哪能只看田府家兵厮杀?尹穿不敢怠慢,也慌忙收拢属下,赶来围攻。这时就显出了窄巷的不便,任凭人手多出一倍,也无法围攻,反倒因刺客武艺高超,死伤数人。尹穿也急了,高声道:“边打边退!先出巷子……”
这话语音未落,就见一身高九尺有余的蒙面巨汉“嘿”的一声,挥出了手中铜钺。这钺宽便有三尺,怕是有近百斤,劈空之下犹若雷霆,区区车厢如何能抗住?千钧一发之际,田恒手中长戟一震,自下而上挑在宽大的钺面上,被巨力反震,铜戟应声而断,那钺也被顶歪了寸许,斜斜擦过车厢,把一名护卫钉在了墙上。
鲜血四溅,也染红了众人的双眼。能够随家主参加两国君侯的送别仪式,哪个不是好手?栾氏人马也打出了血性,开始以死相搏。而这边的动静,终于也引来了旁人,有马蹄声自远方传来。晋侯可还没有回宫呢,谁能放任这等厮杀在城中出现?
见势不妙,刺客中领队的低声叫道:“撤!”
那队人马也不管死伤的同伴,就沿原路翻墙遁走。倒是刚刚掷钺的巨汉冷冷瞥了眼守在车前的田恒,手中长剑一挥,便把拦在身边的护卫击飞出去,肠穿肚烂,惨叫倒地。那人也不慌张,踩着鲜血,手舞长剑,大步而去。
只是小半刻工夫,街巷就变作了修罗场,满地污血,呻吟四起。尹穿也不顾臂上伤口,怒声道:“给我追!”
他的话音未落,田恒就上前一步:“大巫还在,不可恋战!”
这话到让尹穿想起了自己的职责,连忙向安车奔去。那大巫不知何时已经下了车,面上巫纹浓重,倒是看不出脸色,只是用一双黑瞳直直盯着面前景象。
“大巫可受了伤?”尹穿心头一紧,暗道不好,难不成大巫被这场面吓到了?
谁料那女子摇了摇头,突然道:“护卫中可有重伤的?”
怎会没有!尹穿恨得咬牙,这伙刺客太强,死伤不在少数。都是他带出来的兵卒,怎能不痛心疾首?
“拿布缠在伤口上方三寸处勒紧,可以止血。若肚腹有伤,平躺着抬回去,或能有救。”
大巫竟让教他们治伤之法?尹穿又是感动,又是焦急:“大巫不必操心,还是尽快返回府中为好……”
“带他们回府,我会救治。”楚子苓只说了这句,就重新坐回那辆残破不堪的安车。
“这……”
尹穿还想说什么,田恒已经走上前来:“大巫有命,还是遵从为好。”
受伤的可不止栾府家兵,田氏兵卒也伤了数人,他已安排其他兵士帮忙包扎,怎么说也是上过战场,被子苓教导过的,对刀剑伤的处理十分熟悉。只是重伤者,唯有子苓能救回性命了。
尹穿愣了愣,最终一咬牙:“留下几个照看伤患,其他人速速护大巫回府!”
少了一半人的队伍重新迈步,向着栾府匆匆而去。
※
等栾书听到消息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只是给妻子请个巫医,哪能想到还能遇袭?派去的亲卫死了四个,重伤七人,险些伤亡过半,这是哪来的“歹人”?!
“没能留下一个活口,应是哪家死士。”下面家臣低声禀道。
晋国卿族势大,很多都养有死士,用于暗杀。这些人本就抱着必死之心,就算被俘也往往也会自戕咬舌,不留活口,极是难缠。然而他只是个下军将,平日又左右逢源,根本不与人为恶,是谁要袭击栾氏人马?!
见家主面色不善,那臣子连忙道:“兴许不是为了栾氏,而是意在正卿……”
这话一出,栾书就明白过来。是啊,这次遇袭的,可是他刚刚请来治病的大巫,而郤克箭疮未愈,倘若大巫身死,说不定害了郤克的性命。更重要的是,若是大巫有伤,郤克怪罪下来,自己能落得好吗?若郤克恼怒,再不肯扶持,他就无法翻身了!
简简单单的偷袭,暗藏的深意却不少,实在险恶歹毒!栾书咬紧了牙关:“给我去查!定要查出真凶!大巫如何了?”
那臣子面上露出些难以形容的神色,迟疑片刻方道:“大巫为受伤的兵士诊治一番,刚刚才下去休息。看情形,重伤者似乎还有存活可能。”
这可大大超出了栾书的预料,然而这“善心”,对他而言也是好事。轻叹一声,栾书道:“等见了大巫,定要好好道谢,切不可生出轻慢之心。”
也唯有如此,他才好跟郤克交代。
内宅的偏院中,房门紧闭,田恒站在门外,皱起了眉峰。子苓进去洗漱已经一刻多钟了,怎么连点水声都没传出来,还把婢子都赶出门去。
想到子苓之前神情,田恒心中的不安简直到了极处,也不管那些婢子惊诧的目光,他直接推门而入。
“大巫,你可还好?”
他的声音并不算小,然而屏风后仍旧没有传来回答。田恒哪里还能忍住,三两步绕过木屏,直接来到浴桶前,只见子苓浑身光裸,泡在水中,神情却恍惚的厉害,一只手紧紧攥着桶边,指尖不知是泡的发白,还是攥的太猛,失了血色。
二话不说,田恒弯腰把人从水中捞了起来,扯过件单衣裹上。似乎被这动作惊醒,楚子苓抬头向他望来。那眼神中明明没有泪水,却比真正哭起来还要让人难受。
“子苓。”田恒低声换了声,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挑动卿族内斗,死伤的又岂会只有区区几个护卫?她应当是明白这道理的,却还是做了,甚至见到满地伤员,也没有立刻施救,而是回到了栾府后才救了几个重伤的。若换做几年前,怕是绝不会如此。
而这几年时光,终究还是让她变了模样。
也许是被他目中的什么东西刺痛,那小女子身形微微一颤,展臂环住了他的肩头。她头上、身上全是湿痕,不知是汗是水,然而贴在颈间的面上,却未曾滴落什么,只是紧紧抱住了他,一言不发。
田恒也没有追问,只是环住了那单薄肩背,轻轻拍了一拍。也许抚不平她心中郁痛,但自己终归还是护住了这人。
※
“啪”的一声,一只陶盏摔在了厉狐面前,飞溅的陶片险些刺中他的面颊。然而声音未落,摔杯那人已勃然道:“为何车队里有栾氏人马?!如此行刺,不怕下军将查出动手的是吾等吗?!”
无怪家老动怒,安排了袭杀,却没能杀掉那小小巫医,反倒牵扯进了栾氏。死多少刺客还是小事,若是为赵氏惹来麻烦,谁能担待得起?!
“派去的都是死士,家老不必担心……”
厉狐的话还没说完,面前老者已是暴跳如雷:“你还有脸说死士!家中才有几个死士?一口气死了六个,我如何对主上交代?!你这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破口大骂,听得厉狐额上都迸出了青筋,然而他头也不能抬,只跪在原地听训。等那老头骂的累了,才低声道:“栾氏也是主人劲敌,试探一二,也非不可……”
这话倒是让那家老一噎。确实,晋国六卿是轮换制的,正卿卸任后,跟在后面的五卿全部都要升迁一级,次卿变成正卿,以此类推。而正卿卸任前,可以推荐子侄,替补为六卿的最后一位。当年赵盾身死,赵朔只花了十年工夫,就从下军佐升到了次卿的高位,若是不死,迟早能当正卿。而他的主人赵同呢?赵朔死后,又过了两载,方才成为下军佐,也就是最末位的下卿,尚在栾氏之后。
若按照规矩,赵同唯有把栾书熬死,才能接任正卿之位,偏偏赵同年长,栾书年幼,如此一来,栾书可不就是赵同的死敌了。况且栾书当年还跟赵朔亲善,现在又对郤克马首是瞻,实在是心腹大患!
如今已经做错了事,也唯有将错就错了。
那家老长叹一声:“今日之事,我会对主上禀明。尔等死士,近日不得再出府,熬过风头再说!”
说罢,老者甩袖而去。
厉狐缓缓抬起了头,狭长双目中也迸出了浓浓恨意。谁能想到,那巫儿竟然勾搭上了栾氏,还在今日回程时,专门前往栾府。同一条路,那些埋伏好的刺客怎能分辨?就这样落入了对方设下的圈套中。
那田氏子,果真是好手段。只是两族若要想斗,少不了还有杀人的机会。
轻轻吁了口气,厉狐站起身来,头也不回走出了门去。还要仔细安抚那些死士,笼络人心才行。
第142章
又是遇袭又是救治伤患, 栾书以为大巫怎么也要休息一日,谁料只一个时辰,就有仆役通禀, 说大巫求见。
栾书哪敢怠慢,立刻起身相迎,来的却不只是大巫一个, 还有田氏庶长田恒。
互相见礼后,栾书便满面羞愧道:“此次累大巫受袭,鄙人心中有愧。多亏田子相助,才能击溃那伙贼匪……”
田恒眉峰一挑:“小子亲手御敌,还真不觉的那伙人是贼子, 倒似哪家蓄养的死士。”
这话太过锐利, 栾书被刺了一下, 却不好辩驳, 只道:“吾已派人去查了,定会寻到真凶!”
田恒面上似笑非笑:“这等恶敌,还是早日寻到为好。吾等身家性命不算什么,栾子倒要提防背后暗箭, 对那死敌也当心中有数才是。”
他的话不轻不重,却让栾书猛然警醒。是啊, 谁想害他, 甚至害郤克, 其实并不难猜, 毕竟整个晋国, 能找出这样厉害的死士,又能在设伏之后全身而退的,实在不多。而如今朝堂上下,恨他入骨的唯有一家,正是赵氏。赵同可不是赵朔,想要越过自己迁升实在没甚可能,因而就算没有实际的证据,赵氏也脱不开嫌疑。
只是这等六卿争斗,不好让一个齐人知晓,他勉强笑了笑:“多谢田子提点。”
如此忍让,简直称得上低声下气了,足见栾书的歉意。一旁楚子苓也不管两人交谈,只道:“正卿明日必须换药,吾还要回郤府才行,不知栾子可方便请病人一见?”
大巫说话时神色淡淡,却让栾书大喜。毕竟害她被刺杀,大巫若是来了脾气,拒不治病也是寻常,现在开口,自然是还愿治的。栾书立刻道:“吾立刻让拙荆前来……”
“孺人身体不适,还是吾去为好。”楚子苓可没有耍大牌到这种程度,开口便道。
听她所言,栾书更是欣慰,亲自带人到了内院。栾书之妻如今确实卧病在床,屋外就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楚子苓也不迟疑,立刻走到榻边触诊把脉。能造成咯血的病症数不胜数,也不乏难治的,好在诊过脉后,发现只是阴虚肺热,淤血内阻,只要针灸敷药即可。
大巫要施法,栾书便带人一同退了出去。听着里面念念有词的咒祝,他终是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