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舒南有意将人钓着，彭林便由着他，自己则提高了警惕。
同州城是大虞北方规模最大、最为繁盛的府城，沈舒南早年随沈老外出游历时没少来这里，一别经年，此时再来，却有物人皆非的恍惚感。旱灾和战火的双重压迫下，往日喧嚣的街市冷清了不少，路上的行人也好，小贩商户也罢，脸上都蒙了层淡淡的惶然和凄楚。
“看来，白牢关的失守给山西百姓造成了很大的恐慌。”一路走来，彭林不禁感慨。
沈舒南叹了口气，“战火的摧残对老百姓来说是毁灭性的，没什么比它更可怕。对边城百姓来说，没什么比安定平和更珍贵的。这也是边城人对军队、对将士更为拥戴的原因。”
想到此时的紫荆关，沈舒南不由得心头罩上重重阴霾，“也不知道昭宁那边情形如何了，彭统领，我这边暂时应该无甚大碍，我想请你去紫荆关走一趟，亲眼看看那边的情况。”
彭林听到世子爷已经奔赴紫荆关的消息时当即就萌生过这个念头，可想到当初离府时世子爷的叮嘱，还是控制住了，如今听到沈舒南这么说，反而劝道：“世子爷当初在河朔和建州没少与漠北铁骑交手，对他们颇为了解，这次主动请缨前去紫荆关，恐怕也是想最大限度减少我军将士的伤亡。而且有贲云铁骑跟随作战，定能保世子爷平安，大人您就放心吧。”
卫简早年在东北军中的英勇事迹沈舒南也有耳闻，可沙场之上，除非卫简坐镇后方，一旦上了战场，谁又能有十足的把握保证一个人的平安？
可谁让自己悬在心尖上的那个人是卫简呢？即便这几年驻留京城，可他肩上担负着的守土开疆、安边定民的责任却是从来没有变过。与其说这是卫家男儿逃脱不了的宿命，沈舒南通过卫简看到的是，这是卫家子弟所坚信的与生俱来的天职。
所以，再将卫简悬在心尖上的那一刻起，为他骄傲的同时，承受下这份骄傲背后的提心吊胆，这就是他沈舒南的命。煎熬，也是甘之如饴。
“若是昭宁有消息传回来，无论何时，还请彭统领立即告知我。”
没想到沈舒南竟然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念头，彭林有些意外，又觉得可以理解，提议道：“世子爷身边带着府里特别驯养的飞鸽，大人可以随时传书给世子爷。”
“不必了。”沈舒南忽然觉得自己这点儿女情长有些矫情，自嘲地笑了笑，“大敌当前，还是尽量少让他分心为好。”
彭林应下，不知怎么的，眼前沈舒南的模样仿佛和公主早几年的脸重合到了一起。猛地打了个冷颤，彭林急忙将脑子里的胡乱想法甩了个干净，想着一会儿回去后给世子爷报个平安。
第98章
紫荆关。
夜幕降临，再一次击退了攻城的漠北铁骑,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还未散尽, 城上的守卫将士训练有素地完成了换岗。
“大营那边来的消息？还是同州城的？算算时间，那位沈大人也应该到了吧？”林骁一进屋看到卫简神色严肃地猛盯着手里的纸条, 一时好奇心大起。
卫简将手里的纸条凑近烛火点燃，随后丢尽了炭盆里。卫简的习惯, 每看完密信必当场烧毁，所以只要他处理公务的地方，必备炭盆。
“几年不见，你之后爱八卦的毛病怎的愈发严重了！”洗了把手坐回桌边, 林骁已经给他盛好了饭，卫简也不客气, 一边嘴上不饶人，一边捧起饭碗就吃。
林骁显然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待遇，老实讲，卫简若是对他客客气气得他才会浑身不舒服。
“兄弟这不是关心你嘛，说真的, 那小子有什么好的, 真看上了？”
紫荆关守备营的粮草虽然还算充足, 但军队里的大锅饭菜也就这么回事，就像眼前的这两碟菜, 说是炒青菜, 实际上就是大锅炖菜，汤汤水水的, 不过还能见到油星儿，已经算是不错了。
从踏进军营那天起，卫简在伙食上就从来没有开过小灶，只是卫家人的传统。可毕竟他的人已经离开大营好几年了，锦衣行走在京城中，林骁以为怎么着胃口也得给养得精致点儿，没想到对面这人依旧是端起盘子连菜带汤扒拉了一半儿到饭碗里拌着米饭就开吃，一丁半点儿的犹豫都没有。
林骁咧着嘴把剩下的半碟菜端过来，把自己碗里的米饭扣进盘子里拌了拌，也大口吃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从河朔大营到建州大营的日子。
“那人啊，好的地方真挺多，相貌、才学、性情，都好，可若是没了这些，我现下竟也觉得没什么。等你哪天遇上这么个人，就知道自己能定下来了。”
林骁险些被嘴里的饭菜呛到，猛咳了两声，从脸到脖子憋得一片红，好不容易把气儿倒腾顺了，倾身向前压低声音问道：“那你怎么打算的？这次回京后就辞去锦衣卫的差事，跟那小子成亲，然后替他操持内院？”
想到卫简身着裙裳洗手作羹汤的模样，林骁冷不丁打了个冷颤。画面太玄幻，实在不宜想象！
卫简扒饭的动作顿了顿，眉眼间闪过一丝心虚，继续接着扒饭。
林骁眼睁睁看着他把一大碗饭扒拉得见了底，却还是没有回半个字，心里忽然涌上一个不好的猜想，犹豫地求证：“你该不会是还没告诉人家你是女儿身吧……”
卫简猛地从饭碗里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下一秒却因心虚怂了，气弱地辩解：“这不……还没机会挑明嘛，我也是才确定心思没多久，就赶上同州这头出了乱子。国为重，私为轻，大将军不是一向这么要求咱们的嘛！”
林骁一个白眼险些将眼珠子翻出眼眶，他虚长卫简两岁，两人一同在河朔卫大将军麾下历练，后又一起去了建州大营，可以说是卫简从少年到青年的成长见证者，他什么德行，林骁简直不能更了解。
“我早说过，你这人啊，就是矫情！”林骁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现在可算是衬你心意了，终于有个人喜欢你只因为你是你自己。可接下来怎么办？他喜欢的你可是现在的你！好好的爷们有一天突然变成了姑娘，你让他怎么办？嗯？”
此情此景，林骁只是想想就觉得头大如斗，如果换做自己是沈家那小子，估计不提刀追杀卫简十回八回都不带解恨的。
可把想象画面里的自己换成沈家的小子，自己又格外别扭。自家的兄弟，怎能让别人欺负！
得，眼前这小子啊，就是个祸害！
卫简也头疼啊，所以巴不得到同州来镇边，这样暂时跟沈舒南拉开些距离，在杀敌中冷静下来后也有利于他思考该如何将坦白身份的副作用降低到最小。
可惜千万万算，计划赶不上变化快，没想到沈舒南竟然会成为北军新的督粮官，也来到了同州。
这就是命啊！
“欸，你说他能接受个男媳妇，应该也能接受得了一个女相公吧？”林骁倾身凑上前，脸上的笑怎么看怎么猥琐。
如果不是米饭精贵，卫简早把手里的饭碗扣他脸上了。
“好好好，我闭嘴，我闭嘴！”卫简一个眼神杀过来，林骁立马认怂，退回安全位置继续捧起饭碗吃饭。
卫简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碗底，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开了。与其胡思乱想，不如相信沈舒南的人品，相信他对自己的心意。
“你要真是闲得慌，等这边的战事一了，我就给大哥写信，让他赶紧帮你说房媳妇。”卫简凉飕飕道。
林骁皱着脸苦大仇深地告饶：“别呀，是我嘴贱，是我错了，少将军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
卫简扯了扯嘴角，笑得破有深意：“你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一提给你找媳妇就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莫非——”
“得得得，你可别瞎猜了，我什么莫非也没有，就是还没过够自由自在无牵无挂的日子！”林骁忙不迭打断卫简的话茬，过去惨烈的经验告诉他，接下来的话他的心理承受不来！
“嘁！”卫简白了他一眼，喊来门口的当值守卫将吃得干干净净的碗盘收拾了下去，转而端正了神色和林骁讨论公事。
“最近这两次漠北军攻城的力度明显小了不少，我觉着，可能是阿拉海汗已经得到了你递出去的口信。”林骁道。
卫简赞同地点了点头，“尤其是刚刚这次，人数比上次少了将近三成，收兵时间提前了近半个时辰。或许，这就是阿拉海汗给我们的回应。”
林骁眼神一亮，“这么说，他是有意和谈？”
“还不能十足确定，不过，他真有此意的话，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传过来了。”卫简把这两日的犹豫又揣度了两遍，终于下了决定，道：“待会儿天黑后你派两个人回同州城一趟，去驿馆将沈舒南接过来，注意，把他的行踪遮住了。”
“你是想让他出面和阿拉海汗那边谈判？”林骁意外于卫简的这个决定，想也没想地提醒：“如果能够达成和谈，这必是奇功一件，可若是那边使诈或者谈判破裂，说不定就是性命之忧啊！”
卫简岂会不知其中凶险，“眼下我根本离不了紫荆关，符大将军更是不能出面，廖洪宣又是个信不过的，除了沈舒南，你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林骁被问住了，他一个外调来的援军，心里的理想人选除了卫简根本就没有第二个人了。
“我定誓死守住紫荆关！”
“我不是担心你守不住紫荆关。”卫简叹了口气，“事实是，就算我亲自去，谈出来的结果也不会比沈舒南的好。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我不如他。”
林骁意外地抖了抖眉：“真这么有才？”
卫简郑重地点了点头：“真这么有才。”
林骁：“……好吧，我这就派人去办。”
做兄弟这么多年，这人厚脸皮和护犊子的毛病林骁再清楚不过，只是今天又刷新了新认知。不过，想想马上就能见到沈舒南，林骁心里还真有点小激动。
卫简透过林骁的后背仿佛可以看到他那颗熊熊燃烧着的八卦之心，如果有可能，他绝对不会让沈舒南在这个时候过来，但诚如他刚才所说，站在国家利益上的谈判，他自认为真的不如沈舒南。
建州铁骑军里有个默契的认知：一件事如果林骁知道了，那就意味着大家都知道了。
其大嘴巴的功力可见一斑。
罢了，知道就知道吧，反正沈舒南又不是拿不出手的人！
卫简如是自我宽慰。
***
在大虞，巡按特使就是钦差。沈舒南此次同州之行，钦差的身份并未公开，就连在京中，对外的诏令也只是擢升他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兼北军督粮郎中，钦差的身份是由弘景帝的秘密手谕委任的，随着手谕另附了一方钦差专用的腰牌。这个消息，除了弘景帝和几个信得过的大臣，同州这边也就卫简和林骁知晓。
沈舒南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只听说是卫简的召唤便二话不说就跟着来人跑了。被留在房内的彭林彭统领从无限感慨中回过神，认命地着手给他扯幌子打掩护。
常言道，书到用时方恨少。沈佥宪自从认识了卫千户，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听从祖父的话，好好习武强身。这不，才在马背上颠簸了三个时辰，他就有些吃不消了。
不过，当崔巍的城门在晨曦微露中缓缓打开，他骑在马上一抬头就看到城门楼上那张熟悉的脸时，全身的疲惫在瞬间竟一扫而空。
卫简一身戎装站在城楼上，与抬着头的沈舒南视线交合的刹那，嘴角噙上淡淡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天呐，终于会合了！
第99章
“嗬，小子皮相还不错, 看着也挺顺眼。”林骁站在卫简身边看着沈舒南进了城门, 跟着卫简一边下城楼一边发表初见观后感。
卫简咧了咧嘴，也不客气：“这是连夜赶路, 风尘仆仆的，平时比这更顺眼。”
林骁：“……”
一定要这么伤人嘛？不就是个对象嘛？呵！
卫简一早就交代过, 因而沈舒南一进城门就被直接带到了卫简的临时住处。其实就是城卫署的后院，三间上房并两侧各小三间的厢房，房子看着有些年头了，从里到外的装饰摆设也都表里如一地简单朴实, 但也不简陋，一应物品不多, 却摆放得极为整齐，让沈舒南有些熟悉，好像看到了广阳公主府狼房的下人房。
灶房的人送来了温水，沈舒南的动作很快，卫简和林骁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洗漱完毕, 甚至还换了身新外袍。
在林骁的认知里, 这些个士子出身的文官啊, 娇气！又是远庖厨，又是正衣冠的, 洗漱吃饭都得跟着个人伺候着, 忒让人看不惯！不过，这个姓沈的小子看起来还挺不错, 难怪能入得了少将军的眼。
尽管整束一新，但连夜赶路的疲惫还是在沈舒南的脸上留下了不可掩饰的痕迹，卫简看着他浓重的黑眼圈，知道这并非一夜不睡所能造成的，想来在同州城的筹粮进行得并不顺利，现在自己又要把一件更大的包袱压倒他肩上，还真是——
“昭宁？”沈舒南见卫简站在门口一脸沉思状出神，不由得出声唤他。
卫简回过神，撞上沈舒南明显带着忧虑关切的目光，笑了笑，道：“我没事，就是想事情一时有些出神。赶紧坐吧，咱们边吃边说！”
眼神一挪，就看到已经大马金刀坐在了饭桌边上的林骁，特别不把自己当外人。
卫简眼睛一瞪，林骁立马开口澄清：“你愣神的功夫我们已经互相认识过了，就等你吃饭呢！”
还真是自来熟！
俩人就这么短短一个来回，依沈舒南对卫简的了解，心里就大致有了数，这位林骁林千总，应当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早上的菜饭并没有因为沈舒南的到来而有特殊的优待，戗面馒头、飘着油星儿的大白菜汤、腌咸菜。
林骁不动声色地看着沈舒南将手里的馒头一掰为二，一手拿着半个馒头咬着，一手拿着汤匙喝汤，时不时就两口咸菜，看着比他这个老军汉都习以为常。林骁不由得在心里给赞了句好，愈发觉得眼前这个白面皮的书生越看越顺眼。
“同州城那边进行得不太顺吧？”卫简问道。
沈舒南也不跟他粉饰太平，点点头：“自我进了城，粮道署那个常奕就天天带着我在城里城郊晃，美其名曰带我熟悉府情，实际上就是哭穷，不过倒是帮了我的忙，看到了我想看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