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旧梦常温。
白云城和中原远隔千里, 但是叶孤城和白云城的心腹之间自有一套传递消息的法子。若非如此,纵然叶孤城在临行时已然将白云城中的一切安排妥当, 也总要预防突发事件的发生。
便是因为如此,玉倾雪和西门吹雪想要联系叶孤城,就比他们两个想象之中的容易。更何况, 也不知道叶孤城临行之前是否依然预料有那么一天, 他师姐的骨肉会重新白云城这块土地,还是他们娘亲在白云城之中的重量比玉倾雪和西门吹雪两人想象的要重, 总之, 在叶孤城不在白云城的这段日子里,玉倾雪的话在白云城中居然也有些分量。
于是, 这也便更方便玉倾雪搞事情了。
也不知道南王给她的定位是什么,不过玉倾雪很快就进入到了“持宠而娇的妾室”这个角色之中——至若为何不是“叶孤城”的妻子, 便是因为全江湖都知道白云城主一心向剑, 能有个妾室恐怕都是为了留下子嗣,因此是不可能娶妻的。
被误会成了叶孤城的西门吹雪对与玉倾雪的卖力演出视而不见,不过却情理之中的契合了白云城主对外的阳春白雪形象。
至若无花, 也不知道南王是如何脑补他们三人的关系的, 总之作为玉倾雪的姘头, 南王对他向来没有什么好脸色, 而且还总要抓住机会冷嘲热讽一番,借此想要博得“白云城主”的好感。
在玉倾雪的授意之下, 南王和南王世子在白云城主府之中住下。没有被驱逐这件事给了南王很大的自信, 这一次他虽然是偷从中原跑出来的, 但是却想要在白云城中下水磨工夫,想用自己儿子的一片赤诚感动白云城主,而后顺利被他收为弟子。
玉倾雪知道了南王的想法,险些就要喷笑出声——先不说南王世子这一趟来南海本就是不情不愿,便是什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鬼话,居然也有人相信?这世上比那南王世子更有天赋也更有毅力的人不知凡几,可是不说收入门墙,便是能被白云城主高看一眼的,又能有几人?
更让玉倾雪受不了的是,从一进入到白云城主府,南王就像个得了宝贝的小孩子一样,简直就差在他自己脸上写着“我要谋反”四个大字了。虽然玉倾雪是相信白云城里中原皇帝伸不进来爪子——原因无他,因为玉倾雪手底下的西方魔教的暗桩早就在中原星罗棋布,可是这么多年以来,她的手却伸不进白云城去。
可是就是中原皇帝对南海之地鞭长莫及,然而就这么大大咧咧的将心事和愿望都写在脸上,真的是能成大事者的品格么?
这样一个人在中原皇帝手底下这么多年都没有被弄死,玉倾雪真不知道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中原皇帝的无能了。
其实若是玉倾雪将中原皇室的大事记往前翻几十年,就不难发现这位南王到底有多么幸运。
中原政权最血腥的更迭出现在南王的父辈,他的父亲和几个叔叔伯伯那才是真的争红了眼,南王父亲的宅邸甚至被他的一个叔叔埋进了□□,那日若非他跟着母亲和几位妹妹出门礼佛,这位南王殿下根本就没有长大的机会。
而那一场爆炸,直接让原本非嫡非长的南王成了长子,“长子”的身份也正式让南王有了和他的身为嫡子的弟弟一同争夺传自他们父亲的皇位的资格。
而争夺皇位失败,南王原本难逃一死,可是他那个爹因为见识到了争夺帝位的血腥和可怖,因此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再经历这些,因此早早留下了遗诏,说凡是帝血,九死仍赦。有了他爹的这道遗诏做护身符,夺位失败的南王非但没有死,而且还熬死了他那成了皇帝的短命弟弟,在他的侄子登基了以后也还在蹦跶。
这样一个“全天下都知道我要造反,我也不放弃造反”的人,玉倾雪还真是被他弄得有些无言以对了。
不过没有想到中原人的老子——特别是死了的老子说的话居然这么有用,有用到能让中原皇帝忍下了悬在自己脑袋上的刀子,玉倾雪眯了眯眼睛,有些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
无花捏了捏她的脸,轻笑:“做什么笑成这样?”
“想到了一件事情。”玉倾雪并不瞒无花,被他这样一问,便准备细细和无花说说。
不过无花到底是无花,他的有生之年,从来都是将玉倾雪当做最难修的禅去参悟的。如今十多年过去,他可以说是最了解玉倾雪的人了。
伸出手指柔柔的按在小姑娘柔软的唇珠上,无花凑了过去,用温热的气息喷在玉倾雪耳后,故意用撩拨的气音说道:“我的阿倾自然算无遗策,只是阿倾却没有问过,叶城主可愿意那般。”
无花口中的“叶城主”指的自然是叶孤城,只是玉倾雪却仿佛想到了另一个人。眉眼微垂,玉倾雪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许久之后,她忽然用一种仿佛任性,却又仿佛掺杂了许多情绪的语气缓缓道:“不由的他不愿意。”
造化所赋,他们的能力让他们可以去做任何想要做的事情,然而造化弄人,他们肩上的责任却也决定了他们大多数时候是没有资格任性的。
无论是叶孤城还是玉倾雪,他们都更像是负山前行的行路之人,而并非落拓江湖的自由自在的风。所以,太多太多的时候,他们行事看似是随心而为,然而仔细想一想,其实他们的一举一动,始终都不曾背弃自己的责任。
无花和玉倾雪这边并没有交流,但是两人的默契却足矣让他们盘算好了之后的一切。无花将他们的计划写了下来,玉倾雪寻来了白云城的老管家,让这张纸经由他们白云城的渠道,带到叶孤城手中。
那老管家看见玉倾雪手中折成了正正方方的纸,却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去,反倒是对与玉倾雪重申道:“小小姐,城主已吩咐过了,他不在的时候,白云城上下皆听你行事。”
而玉倾雪这又修书一封的举动,在老管家看来就像是不信任他们撑住了。
玉倾雪看那老管家虽然言语依旧恭敬,不过仿佛也带上了一些怒容的神情,她有几分哭笑不得,却终归没有对老人家发火儿,反而难得好脾气的解释道:“兹事体大,关乎叶孤城一人生死与你一城荣辱,还是让早日与他联络的好。”
听见玉倾雪这么说,老管家皱了皱眉。意识到兹事体大,老管家也没有不知分寸的去问玉倾雪她写了什么样的事,低低道了一声“老奴省得”,老管家捧着玉倾雪手中的纸,以一种灵巧于同龄人数倍的动作退了出去。
相比于玉倾雪和无花的筹划和忙碌,以及白云城上下的如临大敌,被认作是白云城主,并且三日过去了,南王还是没有发现丝毫破绽的西门吹雪就显得轻松了许多。南王的到来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影响,西门吹雪依旧每日该习剑习剑,该拭剑的时候拭剑,并没有因为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有一个在旁边围观而流露出什么不同。
被南王威逼着每日跟在西门吹雪身边,南王世子终日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也动不动就红了眼眶。若非西门吹雪精通医术,又是难得的武林高手,可以通过人的内息和脚步判断出很多事情,西门吹雪还真的以为这位其实根本不是什么世子,而是货真价实的郡主了。
每一天都被辣的眼睛疼,后来西门吹雪索性就当那南王世子是空气,自己该干嘛就干嘛,而那南王世子愿意看就看,愿意哭就哭,他就只当做是没有这个人便是了。
或许是被西门吹雪无视了之后,凝聚在南王世子身上的压力骤然减轻,他反倒自在了一些。知道这些武林高手都是不喜欢聒噪之人的,那南王世子索性就自己找了一块地方坐在,认认真真的看西门吹雪练招,偶尔还用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西门吹雪的剑招从来都在意而不在形。这江湖之中但凡有些名气的人都可以记住西门吹雪都的剑招,可惜参悟不了剑意,再精妙的剑招也没有什么用,所以南王世子这样光明正大的“偷招”,西门吹雪却也没有理会他。
不过这一次,南王还真的是歪打正着,他的这个从小被当做是傀儡养着的儿子,在习剑一途上还当真有些天赋。
西门吹雪偶然翻看南王世子涂画着他的剑招的本子,看着上面的标注的时候,饶是西门吹雪这样淡然的人物,都忍不住挑了挑眉——原因无他,这个南王世子标注出来的地方,正是西门吹雪的“破绽”之处。
若是换成了另一个人使出西门吹雪的这套剑法,在对手实力相当的时候,恐怕不出三招就会被人寻到破绽,一击击破。然而使出这套剑法的人变成了西门吹雪,西门吹雪自己有能力在对方还没有发觉的时候弥补自己前一招的错误,而这一种弥补也是为下一轮招数蓄力。
作为一个医者,西门吹雪自然看得出南王世子不曾习武,更因为筋脉纤细薄弱,所以不能习武,即使勉力为之,恐怕最多也只能是二流水平。可是这人又有这样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和敏锐,西门吹雪摇了摇头,只能感叹一句造化弄人。
作为恃宠若娇的“宠妾”,玉倾雪是有资格代表白云城和南王谈判的。事实上,所有和南王接洽的事情,其实都是玉倾雪和无花在做。
南王看着白云城主府中人对玉倾雪都恭恭敬敬的称呼一声“小主”,料定这丫头如今正是被白云城主放在心尖儿上的,又想了想白云城主那般的人物,居然还就连绿帽子都能忍了,恐怕当真是世人所说的“真爱”了。
于是,虽然心里看不起玉倾雪是一介女流,还水性杨花,可是南王对玉倾雪当真算是十分客气了。
在南王世子在西门吹雪那边等待着“金石为开”的时候,这边玉倾雪和南王也接触了几次了。双方你来我往的彼此试探,南王没有想到,这么个看起来还很年幼的小姑娘,却比那些跟他在朝堂上斗了很多年的老家伙还难对付。
最终,南王发现自己想空手套白狼的计策显然是不行的,想要和白云城合作,他只能率先表达了自己的诚意。
而南王的诚意……便是他的世子和当今天子生得一模一样的这件事情。
这将事情玉倾雪当然是一早就知道,然而她还是装作是一副十分震惊的表情。在玉倾雪的震惊之中,南王得意洋洋的跟她讲述了自己是如何打算偷梁换柱,用自己的儿子替换皇城之中的那一位。
玉倾雪听完了南王这简单粗暴又漏洞百出的所谓计划,还真的想要给他大胆的构思鼓一鼓掌了——就南王的这个想象力,不去写个画本还真是屈才。
想也知道南王此次的篡位不可能成功,玉倾雪甚至觉得以这个人的智力,居然能溜出盛京还跑来不远千里的白云城,这件事本身就像是个针对白云城的阴谋。毕竟南王自己是“九死仍赦”,可是那些陪着他篡位的人,可就没有这道免死金牌护着了。
玉倾雪静静地看着南王在她对面坐定之后便开始滔滔不绝的推荐“篡位”的好处的样子,她眉眼微动,似乎划过了一缕暗芒。
如今玉倾雪最是看不惯有人打叶星阁用命护住的白云城的主意,有的人不是喜欢假戏真做么?那她偏偏就要弄假成真!
第八十六章 星光辽阔。
“阿城, 你便这么放心那孩子胡闹?”万梅山庄的梅花树下,一个白衣的女子倾了倾手中的杯子, 空气之中弥散的却不是茶香,而是浅浅酒香。
叶孤城不常饮酒却也并非不能饮酒,端起自己面前有如一豆的酒盏, 他微微抿了一口, 任由辛辣的酒液染红了他的唇,他这才低垂了眉眼, 无声的笑了笑:“师姐自己生出来的孩子, 怎么会不知道阿倾的性子。若说胡闹……她在不亲近的人面前可是从不胡闹的。”
而且阿倾失踪了两个月。这两个月来,他和阿雪如履薄冰, 生怕西门嫣瞧出什么端倪。如今又一次有了玉倾雪的消息,而且这孩子还能在他的白云城里活蹦乱跳的闹腾, 对于叶孤城来说, 这也算是这两个月里他听到的难得的好消息了。
至若南王父子,叶孤城还真的就没有将他们放在眼中。闻弦音而知雅意,那个南王能安全的抵达白云城, 还司马昭之心的找他商讨什么谋反之事, 显然就已经是京中那位按捺不住, 准备向他执掌之下的白云城动手了。
因为父亲的“病故”, 叶孤城的童年过得异常艰辛。叶孤城并非怨天尤人,只是他父亲乃至母亲的死, 就像是盘桓在他心底最深的伤口和屈辱, 让他一日不敢忘却。
他们叶家一门傲骨, 虽知忍辱负重的道理,却到底并非苟且偷生的懦夫。如今白云城在叶孤城治下已然今非昔比,叶孤城此来中原,原本就没有打算空手而回。
叶孤城从小就知道,他们叶家并非寻常的武林世家,而是前朝后裔。
前朝后裔,从他们祖上手中夺走江山,如今的帝王无论表面上看起来多么大度,也会视他们叶家为骨中钉肉中刺。然而如今大安的帝王所以不能将叶家处之而后快的原因,便是因为早在叶家覆灭之时,叶家先祖和大安先祖曾经定下过所谓的协定。
他们约定两家子孙后代可以相残,但不能相杀。
这条约定看似是胜利者的仁慈,实际上却是大安帝王准备将叶家作为他的子孙后代的磨刀石的借口。而后的数百年,大安的皇族更是将对叶家人的屠戮当做是新皇登基之时的历练与狂欢——他们的确没有亲手杀害叶家一人,可是或是威逼或是相迫,叶家的城主们总也逃不过“盛年而终”的诅咒。他们大安的每一任帝王,手中都染着他们叶氏一门的鲜血。
白云城,与其说是叶家人的避难之所,不若说是大安皇族圈定好的猎场。
叶孤城从父辈留下的笔墨之中堪破了这其中玄机,就没有打算再一次踏上父辈们的命运——叶家累世累年,英才辈出,为的绝对不是成为旁人的踏脚石。他们受困于天时地利,却总要争一次人和,叶孤城此来中原,便不会空手折返。
天地之间本就如同一场饕餮盛宴,强者坐落樽前,而弱者置身盘中,如此而已。叶孤城并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他只是不能再放任自己的后辈再踏上叶家从前的命运。
叶家之悲,此番便由他终止!
“罢了,你这个做城主的都不担心,我这个外嫁女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西门嫣故意这样说着,然后想起了她的小闺女,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左右我这个当人家娘亲的,是巴不得我闺女过的肆意。”
只是她的女儿啊,一出生就被沉甸甸的责任压着,看似张狂,实际上却是一副走一步而要谋划此后的百步的性子。
西门嫣叹了一口气,也端起自己面前碧绿色的酒饮了一口,这是她的儿子亲手酿的酒,本是打算七月里天气正热的时候给玉倾雪解暑,不过如今她家小闺女去了南海,西门嫣不忍这酒误了时节变了味道,便邀请师弟过来同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