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南宫灵却能够看得出,他的一双眼睛虽生得极好,只是却少了几分神采。这样的浊世清公子居然双目已渺,南宫灵在心中暗自叹了一声“可惜”,原本心中的几分隐约怒气也渐渐的消了下去。
他放重了自己的脚步声,目的是告知对方自己的到来。
这是南宫灵的体贴,也是做人最基本的教养和礼貌。只不过在如今的江湖武林,世风日下,纵然是在那些自诩是名门的江湖门派之中,像是这样有修养有礼貌的人也已经不多了。
只是其实南宫灵大可不必如此,因为早在他方才与店小二交涉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将事情的始末听了个清楚。这会儿南宫灵走了过来,他也随之起身,温声道:“原本也是我家行商至此,所以包下客栈,只是此行人数众多的缘故,不曾想给兄台造成如此不便,兄台救人要紧,若是不嫌弃,便用在下的房间吧?”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安抚人心的味道。南宫灵本以为要费一些口舌,不想却如此顺利,忙道:“多谢兄台,在下南宫灵,日后定有重谢。”
他没有说自己的门派,因为南宫灵接手丐帮虽只有短短一月,但是其手段强硬,手腕灵活,已然让“南宫灵”这三个字代表了丐帮本身。
对方虽然是个气质文雅的锦衣公子,但是南宫灵所料不错,这也果然是个江湖人。在听见了南宫灵的名号之后,那人了然点头,道:“原来是南宫帮主,在下江南花家七子花满楼,和帮主在此相逢,也算是他乡遇故了。”
丐帮总舵地处江南,而花家老宅就在西子湖畔,花满楼说和南宫灵是故知,倒也不算说错。
而江南花家在江南的名气与势力并不在丐帮之下,南宫灵素知花家七子各个出众,幼子花满楼更甚,只可惜天妒英才,此人竟是目盲之人,不知引得多少女子暗暗惋惜。
南宫灵自接手丐帮之后便一直想着拜访花家,花家和丐帮不算是交好,但是也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甚至任慈与花老爷花如令都是豪迈之人,隐约有几分意气相投,这次任慈伤重,任慈所用一切药物都是出自花家药铺,南宫灵便想着以此与花家结个善缘。
未曾想在这里遇见了花满楼,只是如今南宫灵却也知道不是什么还是攀谈的好时机,于是只能谢过花满楼的好意,南宫灵转而三步并做两步的抱着上官丹凤跑到了楼上,将人放置在了床上。
在他和花满楼说话的功夫,玉倾雪已经洗好了手,用一块价值千金的云锦手帕将手上的水珠擦拭干净,玉倾雪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卷好了的小包,里面赫然便是七十二根金针。
“可惜只有七十二根,不过也勉强够用了。”玉倾雪将上官丹凤翻过去,伸手按了按她的脊背,转而便毫不犹豫的下针。
“哎!哎!哎!你怎么这么就扎了?”南宫灵被玉倾雪这个动作吓了一跳,在他的认知里,针灸这种东西,纵然不是斟酌良久,慎之又慎,总也该将衣服褪尽,这才能找准穴位才是。
玉倾雪手下的动作不停,随口道:“花公子也就罢了,你居然还要看一个姑娘脱衣服?”虽然是随口一说,但是玉倾雪语气之中的鄙夷简直都要飞出来。
南宫灵只觉得自己被人在胸口处扎了一刀,那一口气险些都没有上来,他猛的咳嗽了几声,好半晌都没有缓过来。
花满楼笑得有些尴尬。
他其实并不讨厌这个小姑娘,虽然她方才的话可能存在几分歧义,让人误以为她在嘲讽他是个瞎子。可是花满楼是灵透之人,他能分辨得出对方是因为见他与常人无异,所以便不将他与常人分而待之。这不是不体贴,相反,这其实是一种最妥帖不过的妥帖——毕竟,他努力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让家人和朋友知道他可以正常生活,可以不必因为他的眼睛而时常为他忧心,继而对他刻意处处照顾。
只是饶是如此,到底男女有别,知道对方是在给一位姑娘施针,花满楼总觉得自己应当回避一下,只是此刻若是起身出门,又显得有些太过刻意,甚至可能会让南宫兄更加为难与尴尬。因此一时之间,花满楼当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玉倾雪也看出了花满楼的为难,左右她也没有真的脱了上官丹凤的衣服,两个男人留在这里还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因此她直接开口道:“你嚷嚷什么啊,若是我哥哥在这里,他连碰她的身子确定一下脊柱的位置都是不用的,闭着眼睛都能施针。我只是不脱她的衣服,难道还能扎错了不成?”
西门大哥的医术我是相信的啊,可是你……
玉倾雪积威甚重,南宫灵及时的咽下了要脱口而出的话,只能“婉转”道:“好歹我抱着她跑了这么久了,阿倾你可小心点儿,别让我一夜的辛苦白费了。”
“噗……”玉倾雪听了南宫灵的话,却是险些笑出了声来,凝神扎下了最后一针,玉倾雪回身忍不住笑道:“哈哈,难为你在这姑娘身上辛苦了一夜呢,小灵,一会儿我出个方子给你补一补。”
南宫灵一开始还有些摸不到这破孩子的笑点在哪里,这会儿忽然反应了过来,他难得无措的看了一眼屋子里的其他人,却见到花满楼和他一样,耳朵都红彤彤的烧了起来。
“成、成何体统!阿倾你真是什么都敢说!”南宫灵难得的有些结结巴巴,而花满楼则是别过头去,这会儿是真的有些想走了。
小妖女看见两个大男人都臊得红了脸,却越发的不知收敛,转而笑得更加肆意了起来。
南宫灵还真怕这破孩子说出什么更加离经叛道的话出来,他脑子一乱,直接呛回去道:“你笑什么啊,到时候你辛苦我家兄长的时候,当心我也笑回去!”
南宫灵这回真的是没过脑子了,此言一出,玉倾雪有些张狂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挑了挑眉,冲着南宫灵道:“有病?皮又紧了?”
她和无花虽然亲密,但是玉倾雪并不觉得,这种亲密和她和西门吹雪的有什么不同。在玉倾雪看来,南宫灵这才是满嘴胡沁,至少她说的话还有迹可循,可是这人说的话还真是信口胡言了。
可是我哥他不是觉得多了个妹妹啊QAQ我家妹妹才不会辣么凶残……
南宫灵心里苦得很,偏生还只能暗示到这个地步了,他默默的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只是小声嘟囔道:“要不是长嫂如母,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让着你?”
“呸,什么让着我,还不是因为你打!不!过!我!”玉倾雪果断歪了重点,将一根比寻常的线香要短一半的香点燃,而后对花满楼道是:“劳烦花公子,等这香燃尽了的时候招呼我一声。”
转而玉倾雪勾起了一抹狞笑,提着双刀冲着南宫灵走去,一边走一边道:“来来来,今天收拾不了你,我就不当兽医。”
麻麻救命!
南宫灵身长八尺,就这样被六尺的玉倾雪提在了手里,随手往楼下一丢,玉倾雪飞身而下,不多时候,窗外便想起了短兵相接的声音。
花满楼侧耳听了一会儿,发现两人出手极有分寸,看来是玩闹惯了的,因此他不再忧心,转而开始留意起玉倾雪点燃的那支香来。
只是……南宫帮主居然还有兄长么?他怎么没听说过。花满楼心中有些疑惑,然而他并不是那般喜欢探究旁人隐私的人,因此花满楼也只是将这份疑惑压下,并没有打算去探究和追问。
在那线香还没有燃尽的时候,玉倾雪和南宫灵又是一前一后的走进了花满楼的房间。
花满楼细细听着二人的气息变化,心中对于方才的胜负已经有了猜测。
果然,他听见那个小女孩有些得意的道:“可惜了,花公子一定没有见过丐帮帮主顶着个乌眼青的样子。”
花满楼微微一怔,未曾想居然当真有打架的时候往脸上招呼的人。不过他转而笑了起来,觉得若是这个小女孩,也未尝做不出这样的事来。他们像是日浅,甚至并未互通姓名,可是这个孩子活得很真,而花满楼最喜欢的,便是那些可以坦率的活着的人。
微微勾起嘴角,花满楼叹道:“是啊,我倒是也第一次有些可惜,可惜我自己是个瞎子了呢。”
南宫灵:……花公子你画风不对,都是这破孩子把你带坏了!玉倾雪你有毒啊你!
第十四章 明月逐人。
玉倾雪这个人挺不靠谱的,可是她的医术却还是很靠谱的。在她施过了这一遍针之后不久,床上的女子就渐渐的苏醒了过来。
她醒来的时候还来不及探查周围的情况,而是猛的翻身而起,眼见着就要往门外跑去。南宫灵这个时候正端着一碗汤药进来,那药滚烫,他也不过是仗着自己内力深厚所以才敢这么空手端着。眼见着这姑娘就要撞过来,南宫灵一个侧身,先是将这一碗药稳稳当当的放在了桌上,转而袖中的一柄飞剑飞出,剑柄直叩那姑娘的穴道。
上官丹凤只觉得自己周身内力一滞,本就绵软的身子再无半分力道,就这样委顿在了地上,一如她刚刚中了上官飞燕的毒针之时一样。
“麻了吧?麻了才正常,麻了说明你武功还在,筋脉也没有被那毒侵蚀。”南宫灵往日是没有那么聒噪墨迹的,只是这姑娘到底是他辛辛苦苦救回来的,南宫灵不喜欢残缺和遗憾,或许只有这一点上才能是真正说明他和无花、石观音是真的有血缘关系的。
不过像是他娘那样,分明最是不能接受遗憾,却也只能小心翼翼的守着这份遗憾度过余生什么的,南宫灵除却唏嘘,也就再无任何置喙的余地了。倒是他哥哥啊,别看玉倾雪这丫头现在长得人模人样的,可是也真是不知道见识过这破孩子尿床、流口水、冒鼻涕泡之后,他哥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看上她的。
大概是怕这破孩子日后祸害别人吧,这么一想总觉得兄长的形象更高大了。
——兄控有时候就是这么没有道理,所以迄今为止玉倾雪还是坚定的认为她哥哥是个温柔的人,或许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了。
南宫灵走神的空档,上官丹凤开口道:“是阁下相救?”
她的遣词用句没有什么不妥,可是这话说起来总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南宫灵随手将人提起来放到了床上,自己则坐在了桌边托着下巴细细打量了上官丹凤片刻。片刻之后,南宫灵猛的一拍脑门,道:“我说我怎么觉得你说话的腔调有点儿奇怪,原来你是个毛子啊。”
毛子是中原人对沙漠地区的人的总称,不过南宫灵的母亲常年呆在大漠,南宫灵自然知晓,其实“毛子”和“毛子”之间是不同的,就譬如玉倾雪,她显然不是中原人,但是却也和上官丹凤不是一族。
上官丹凤在中原出生,不过在家的时候的确是讲自己大金鹏王朝的语言。只是她有心想要融入大安,不再死守着大金鹏王朝旧日的荣光做着什么不切实际的梦,因此虽然没有人教给她这个“嫡系”汉语,不过她还是和小小年纪就在外面闯荡的堂妹学了不少。
提起她的堂妹上官飞燕,上官丹凤的神情之中便带上了几分黯然。只是她还没有黯然多久,就惊声道:“不好!她敢如此害我,一定会去对付我爹爹的!”
“你都昏了一天了,他们要是下手早就下手了。”南宫灵吹了吹自己面前的药,转而将之推给上官丹凤,道:“喝吧,你余毒未清。”
南宫灵他是真的不在意,只要不是自己放在心里的人,其余人是死是活,又和他有什么干系?他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救了上官丹凤就已经是破天荒了,可是也就仅是救了她而已了。
上官丹凤顿时有些急,可是她也知道对方是帮了她的,教养不允许她恩将仇报的跟自己的救命恩人动手,而且上官丹凤也十分清楚自己的斤两,她的那一手飞凤针虽然是从小练的,不过却也只是用来防身罢了,若是真的遇上了那些武林高手,她的那点儿三脚猫功夫显然是不够用的。
而眼前这个乍一看一脸正气,只是举手投足之间却又会流露出几分邪气的少年的功夫显然是在她之上,就是她在全盛时期都未必有一拼之力,更何况如今她还余毒未清,就更不是这个少年的对手了。
虽然大金鹏王朝已经覆灭,但是上官丹凤的确是被当做公主教养大的,她的尊严不许她失态,强压下心中的焦灼,上官丹凤端起了那一碗方才还是滚烫的药,而后便一勺一勺的喝了起来。
那药入手倒是温的,并不像是方才看起来那样的滚烫。上官丹凤诧异的看了一眼南宫灵,南宫灵只是松了耸肩,道:“送佛送到西。”他也只是看这女人柔柔弱弱的,那药的温度不低,再给她烫出来个好歹的岂不是白费了他辛苦一晚……的奔跑,这才运转内力,将碗里的药的温度降下来的。
骤然想起了那个“辛苦了一晚”的玩笑,南宫灵在心中暗自唾骂了玉倾雪好几句,却又在脑海之中闪过了那句他哥跟他说的“长嫂如母”,暗自打了个哆嗦,南宫灵顿时就连心中腹诽都不敢腹诽了。
说来也奇怪,这些年无花在外人面前始终是儒雅清隽的少林高僧,在他面前也没有做出过什么破戒——比如杀人这种事情。在南宫灵的记忆里,他哥做的最不“高僧”的事情,也不过是拗不过某只小奶猫,只能就着她的爪子吃两口肉罢了。
可是莫名的,在南宫灵小动物一样的直觉里,他总觉得他哥简直是比她娘都要危险的人物。
“哎。”南宫灵想到了自己永远在食物链最底层的悲惨境遇,只能叹息一声,自怨自艾道:“真是家门不幸。”
他只是随口抱怨,却不想这句“家门不幸”恰好戳中了上官丹凤的心事,她忍了忍,终于没忍住红了眼眶。
“哎呦喂,小灵你这是欺负人家姑娘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从窗户外跃了进来,这是客栈二楼,而屋内坐着的都是习武之人,在这人落地之前,居然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她的气息。
这是他们西方魔教的绝学,南宫灵已经司空见惯,对于自己无法察觉到玉倾雪这件事情,他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之中有了深刻的认知。干脆假装这件事没有发生,南宫灵刚想要问一句她去哪儿了,就忽然嗅到了是一股血腥气。
那血腥气极浓,让南宫灵想要安慰自己这是别人的血都不能。
“蹭”的一下从桌子边上站了起来,南宫灵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了玉倾雪面前,疾声道:“祖宗!你受伤了!”
完全不想象这人跟在自己身边却被人伤了,自己会有个怎么样个下场,南宫灵简直恨不得这伤直接伤到自己身上。
那边玉倾雪却混不在意的摆了摆手,而后道:“放轻松放轻松,只是后肩膀被人划了一道,可是那三个人可是被我卸了脑袋呢。”说着,玉倾雪的长刀的刀尖上的包裹便咕噜咕噜的滚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