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总和齐莎一看到那一条一条密集的生产线,都笑了。
齐总扶了扶眼镜,淡笑着说:“东信的老刘说,你们是劳动密集型科技公司,我还不信,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季时禹跟在身后,很恭谦地笑了笑。
齐总拍了拍季时禹的肩膀,一脸的欣赏:“后生可畏。”
齐总双肘撑在铁扶手上,看着空旷而破旧,却收拾得朝气蓬勃的厂区,回过头来问季时禹:“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吗?”
季时禹没有动,以往痞里痞气的模样全部收敛了起来,在不对等的大老板面前,他也没有什么自卑感,只是不卑不亢地回答:“为了我的电池。”
齐总笑了笑:“我们以前都是靠进口日本的电池,你觉得是什么吸引我们大老远跑到这里?”
“品质。”
“错。”齐总微微眯眼,面容和善:“是低廉的价格。”
长河电池的生产成本低于市场价格40%,这是他们最大的优势。
齐总起身站定:“我们需要的是价格低廉,但是依然能保证高品质的电池。”
季时禹与齐总对视,最后挺直了肩背,眸光坚定。
“谢谢齐总的信任。”
不需要再说什么。
聪明人的交流,已经到此结束。
齐总笑了,挑眉问道:“东道主,不请我吃顿饭?”
……
上沙镇整体发展还没有起来,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吃饭。
为了招待大新电子的人,季时禹吩咐食堂的阿姨屠鸡宰鸭,做了一大桌子的菜。
一直被挤在人群之外的池怀音,终于因为季时禹强拉一把,按到了他身边的位置。
从坐下来开始,她就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她是搞技术出身,实在不懂这种商场上微妙的谈判语言。
说电池,她能有说不完的话,说别的,她不擅长,也不插嘴。
与她的内敛相比,季时禹和赵一洋在桌上的表现,可谓可圈可点。不管齐总说什么,他们总能巧妙地接下去,始终彬彬有礼,也不会显得谄媚狗腿。
池怀音坐在季时禹身边,安静而专注地听着大家说话,眼光时不时扫向大新电子的千金,那位叫齐莎的年轻姑娘。
听说她也是电化学专业出身,留学过德国。
她非常热情外向,说话落落大方,一上桌就能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像一朵热烈开放的牡丹,富贵荣华,娇艳绚丽,而池怀音和她相比,就像一朵小小的茉莉,没有对比的时候,倒也清丽脱俗,一有对比,就显得寡淡。
齐莎的问题很多,句句都针对季时禹。
一点也不闪躲,始终坦坦荡荡。
“镍镉电池有一个很大的缺点,我相信你应该清楚,这种应该被淘汰的东西,你们大量生产,有没有想过会有什么结果?”
季时禹对齐莎的提问并不回避,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淡然地回应:“你是说‘记忆效应’么?”
池怀音听到齐莎能一下子点出镍镉电池的致命缺点,心里不由有些慌。
所谓记忆效应,是指人们使用镍镉电池,电量没有完全释放完毕,就直接充电时,电池会自动“记忆”这一个没有释放完毕的点,之后每当充电达到这个点,就会自动记忆成完成,这样电池的容量就降低了,也降低了电池的寿命。
与池怀音的没底相比,季时禹的表情就淡定多了。
“如果一块电池能用到天荒地老,我们的生意还怎么做下去?”季时禹笑笑:“现在有很多公司都在开发镍氢电池,没有记忆效应,但是价格是我们电池的几倍。我相信你们比我们更清楚这一点,可是你们依然来订我们的镍镉电池。”
“镍镉电池未来也许会淘汰,但是齐小姐,不是现在。”
季时禹的话音一落,坐在对面一直暗中观察的齐总,就流露出欣赏的目光。
池怀音看向齐莎,她撩了撩自己卷曲的长发,精致的妆容之下,她的笑容美得大方得体。没有再反驳季时禹,她也认同了季时禹的话。
甚至,这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试探。
池怀音注意到,齐莎的眸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季时禹,眼波流转,带着几分妩媚。
那分明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有兴趣的眼神。
这眼神让池怀音心里有些没底。
她悄悄抬起头看向季时禹,他的侧脸弧度波折,气度平缓,与众人说话的时候,一种无形的领导气质就流露出来。
虽然年轻,却有一种不会让人轻视的一种运筹帷幄。
这是季时禹真正的样子,她一直知道的。
在环境简陋的食堂吃饭,大家也没有太过拘谨,除了齐总,都是年轻人,大家聊得也算火热。
长河的食堂里没有酒,阿姨给大家上了听装汽水。
一罐一罐分发,大家都是可乐,只有池怀音是雪碧。她喜欢喝雪碧,阿姨记得。
池怀音不是那种外向能聊的女孩,低低垂着眸子,拿起自己面前的听装雪碧。
雪碧有些冰凉,池怀音握在手心,觉得有些滑。
近来为了调试机器方便,池怀音把指甲全剪了,半天都没有抠开听装雪碧的拉环。
就在她皱着眉,一脸委屈的时候,手心的雪碧,突然被身边的男人夺了过去。
他没有侧身,也没有回头,只是很本能地单手伸过来,就把她的雪碧拿了过去。
桌上的话题,池怀音已经没有注意,视线只是落在他的手上。
好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有一簇光落在他瘦削的指节之上,画面柔和而戳心。
他四根修长的手指握住听装铝罐,食指微微弯曲,很轻易就勾住了拉环。
只听一声听装罐放气的声音,季时禹已经单手将雪碧拉环拉开了。
冒着气泡的雪碧重新回到池怀音面前。
季时禹终于侧头看了她一眼,微微蹙眉,像教训自家小孩一样,低声严肃说道:“少喝汽水,不准再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很久很久以后】
池怀音怀孕的时候,季时禹陪她去逛百货公司。
路过童装店,他比池怀音还激动,买了不少漂亮的裙子。
赵家漂亮的闺女一直是季时禹的心头刺。
后来池怀音生了,是个儿子,季时禹心头刺得更深。
再后来,儿子性格古怪,对老父亲很不友爱,季时禹心头终于刺成刺猬。
第42章
池怀音爱喝碳酸饮料, 自从雪碧进入她的生活, 她一天就能喝下好几罐。
季时禹的霸道规定之下, 她果真只喝了一罐。
食堂的阿姨大多放假了,仅剩两个本地的还在坐镇,人手不够, 饭菜上得慢。平日公司的人吃饭, 基本上是上什么就秒抢空, 但是这会儿有客人, 大家都很有礼貌,准备等待菜全上齐了再开动。好在桌上人多, 大家靠聊天打发时间, 倒也不算难熬。
那之后, 季时禹的目光和话题都没有再落在池怀音身上。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有一只手默默移到了桌下。
桌子不大不小, 但是人太多,冬日衣服穿得又厚实, 大家都坐得很近, 也看不清什么。
季时禹在桌下的大手, 一直握着池怀音的手。
没有太过用力, 只是轻轻地合叠, 带着一种温存的安抚,放在他的大腿上。
池怀音坐得笔直, 后背有些僵, 怕大家发现, 她几次想要把自己的手收回来,但是每一次,她稍微一动胳膊,那只带着薄茧的大手,就会微微用力,将她制服。
最后,她只能整个人往前,肋骨几乎紧贴着桌沿,完全遮住自己的手。
池怀音本质上是个特别害羞的人,这种在大家注视之下的小动作,几乎是她的死穴,可是当他握住她手的那一刻,她却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好像突然释放了沉积已久的郁结,也释放了心中暗藏的情感。
环顾四周,大家都没有发现这异样,大约是衣服穿得多,人又坐得紧,一点触碰没有什么稀奇,她渐渐也就放下心防。
合叠在一起的手心微微出汗,季时禹动了动手指,与她十指相扣,动作自然得,好像时间回溯,还是当初热恋的时候一样。
皮肤纹理的触碰,好像直达灵魂深处。
像孤寂的飞鸟终于找到属于它的天空,展翅高飞,无痕划过。
直到菜上齐,大家开始吃饭,池怀音要拿筷子,季时禹才终于把手放开。
一直放在桌下的手才终于解放了出来。
手心全是汗,池怀音拿起筷子的那一刻,稍微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对面的人。
她看齐莎的时候,齐莎也刚好在看她。
没有躲闪,没有逃避,她淡淡抿唇,笑了笑。
那一刻,她不再自卑,不再不安,不再失落,好像突然有了无穷的力量,和可以抵御一切的勇气。
******
过年之前,季时禹签下了年后的第一大单——和大新电子的电池订单。
大新电子是宝岛的著名企业,上市公司,为国际巨头代工生产通讯产品,是德士龙的劲敌。他们一直以来的困扰,都是电池的问题。
虽然他们的人员都进行了很深入的研究,也亲自去日本参观了设备和生产线,但是即使他们能自己生产电池,成本也和进口日本的差不多,最后他们不得不放弃这一块的投资。他们花钱都办不到的事,却被季时禹他们这群泥腿子科研员办到了。他们造出了低于市场价40%的电池,成功打破了日本厂商的垄断。
齐总从不掩饰对季时禹的欣赏,签合同的那一天,齐总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和季时禹讲述了一个他受益终生的理论,叫做冰淇淋哲学。
他说:“卖冰淇淋必须从冬天开始,因为冬天顾客少,会逼迫你降低成本,改善服务。如果能在冬天的逆境中生存,就再也不会害怕夏天的竞争。”
季时禹把这些话都深深记在心里,包括齐莎的提醒。
眼下的快速发展没有麻痹他的神经,他知道,在这个时代,只有不停奔跑,才不会被人超越。
大新电子和季时禹签订的订单,是1000万枚电池。这个订单量需要长河扩大目前的生产线多倍,才能完成。
但是与此同时,他们如果能顺利完成这次的订单,企业也能摆脱小作坊式工厂的名头。
大新电子付钱非常爽快,大新的齐总也是技术出身,知道创业艰难,资金短缺,直接把定金付了一半,让他们能迅速生产。
会计年底忙对账,季时禹亲自去兑的支票。他带着池怀音,坐在银行的木椅子上等待。人生第一次,可以有机会走进贵宾室,他们都忍不住有些激动。
大新的订单支票被季时禹交给池怀音收着,那张支票的面额,是池怀音长这么大,见过最大的数字。轻飘飘的一张支票,却代表着那么大一笔钱。
两个人并排坐着,内心都十分感慨。从下海创业,到如今初有成就。
“长河电池”四个字对他们来说,不再是一个空空的概念,而是一份脚踏实地的事业。
在这个最好的时代,在这个遍地是黄金的城市,他们终于找到了属于他们的方向。
季时禹整个人很放松地靠在木椅背上,长腿分得很开。
一直以来精神高度紧绷的男人,又回到池怀音熟悉的那个小无赖的模样。
他双手插在衣服兜里,视线微微转过来,落在池怀音身上,温柔得像冬日的阳光一样。
“池怀音,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他轻轻笑着,缓缓说道:“我记得我读书的时候,当时的想法,只是毕业后找份稳定的工作,和你结婚,生个乖巧的女儿。”
他说完,自嘲一笑:“如今这些都没有实现。”
提起当初热恋的时候说得那些话,池怀音也忍不住有些心颤。
她微微垂下头,淡淡说着:“你应该感谢这些都没有实现,是这个时代,让你有了更大的梦想。”
“不,如今我的梦想也没有改变。”季时禹摇了摇头,脸上带着几分磨砺之后的沧桑,“我还是渴望稳定的生活,渴望做一个普通人,渴望有家庭生活”。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非常诚恳、真挚,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晰。
“我知道,我现在和你说什么,都是空话。可是,我能和你许诺的,只有未来。”他抬起头,深深凝视着池怀音,眸中包含着深情,那是他作为一个男人,最最有力的承诺。
“池怀音,我发誓,我一定会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
季时禹的话,仿佛一把小锤子,将池怀音心中建立的铜墙铁壁,一下一下,都敲碎了。
池怀音的双手紧紧抓住自己大腿上的衣料。
鼻酸极了,眼眶也不觉就跟着红了。
她抬起头,眼前尽是水雾朦胧,连季时禹的轮廓也变得模糊,却还是极力辨认着他的模样。
那一瞬间,她觉得从前计较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时光不能回头,生命的距离有限,浪费是可耻的。
红尘醉人,俯仰笔笔离散,时长路远,很多事不能期,留下的,都是真正始终如一的人。
季时禹如是,池怀音如是。
*******
1996年的春节在2月19日,季时禹要坚守到2月17日才能回家。
池怀音虽然没有表明,但是也默默留在了厂里,陪着季时禹守到最后一天。令人惊讶的是,像池怀音一样的人,竟然还有好几个。
一群热血的年轻人,都这样恋恋不舍,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们单纯的梦想。
厂里已经全面停工,其实已经没事可做,但是池怀音还是循着生物钟,早早就起了床。她起来的时候,员工宿舍的男士们都没有起床。
森城的冬天早晚和中午温差较大,池怀音刷个牙都要披个厚外套。
冰凉的水从水龙头里流出,池怀音连刷牙都觉得冰得牙龈好疼。
池怀音特别怕冷,她一边刷牙一边想,南方连雪都不下,尚且这么冷,北方人是怎么过的?
她正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身边就多了一个瑟瑟发抖的男人。
季时禹不知道是怎么的,起来刷牙,就只穿了一件睡觉的长袖长裤单衫,这会儿冻得直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