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飞卿微笑,指了指一面墙壁上的窗户。
是一尺见方的格子窗,格子细密。站在窗前,可以清晰地看到隔壁房内的情形,只要不点灯,那边的人不是太警觉的话,便不会发现这边有人窥视。
蒋徽明白过来,无声地笑了笑,她站在窗前,凝眸望去。
有几个人围坐在桌前赌骰子大小,据她所知,这是最容易见输赢的玩儿法。
蒋国槐的位置,在她斜对面,表情紧张,面色很差。
该是输了不少吧?
她侧头端详着,没看出他有什么变化,或者是以前就没认真打量过的缘故。
这人在她眼中,无能、窝里横。
她执意退亲、离开家门那一阵,他指着她的鼻子说:“要不是看在程家和叶先生以往待你不薄的情分上,我便将你活活打死!”
她看得愈发清楚的,是一个无能的男人的懦弱、狼狈、贪婪。
在强权面前懦弱,在世事面前狼狈,在钱财面前贪婪。
对他,她印象深刻的是三件事:续弦、生子、赚银钱。前两样做到了,最后一样总是差强人意。
没什么可憎恶的。不值当。
看着蒋国槐连输三把,蒋徽牵了牵唇,转身出门。
“他以前就常来。”董飞卿对她说,“谭孝文也是。我看着他们不顺眼,自然怎么顺手怎么收拾。”这是两家现成的软肋。
他不出手,蒋家长房也没好果子吃,势必成为丁家、谭家的出气筒。而丁家和谭家,则会成为言官一半年之内弹劾打压的对象。
当然,他出手,会加速三家衰败的速度。
这时候的谭孝文,正在和几名少年推牌九,亦是面色奇差。蒋徽扫了他两眼,便懒得再看,提议离开。
邱老板再三挽留。
“这种地方,我坐不住,在外面算是不喝酒。”董飞卿道,“改日吧,找个清净的地儿,跟你多喝几杯。”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酉时前后,两人回到家中。
蒋徽早早歇下,没多久就入睡。
夜半,她醒来,他仍不在身侧。
她侧耳聆听,室内静悄悄的。
出门了?
蒋徽披衣下地,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
庭院之中,明月清辉洒落,他在来来回回踱步。观望片刻,辨出他走的是八卦步。
说他神神叨叨,真是一点儿都不冤枉他。也不怕有下人起夜撞见被吓到。
蒋徽无声地叹了口气,回到床上。
话说回来,这厮到底有什么心事?
胡思乱想一阵,没了睡意,她侧转身,枕着手臂,望着门口。过了好一阵,外面那个总算回来了,把脚步放到最轻。
走到床前,见她醒着,笑了一下,不声不响宽衣歇下,把她拉到怀里。
“董飞卿。”她唤他。
董飞卿懒懒地应声,“怎么?”
“你从小就这样么?晚间睡得少。”
“太闲、太忙就会这样。”
她明白了,“在斟酌什么事?能跟我说么?”
“猜猜看。”
“算了。”蒋徽很快放弃,“要紧的事,事先跟我说一声就行。”
他嗯了一声。
蒋徽阖了眼睑,莫名想起他提过的去沧州的话题。
当时他怎么说的?说她很乖,他也没惹她生气。
是那样么?
初到沧州,她已痊愈,心绪很愉悦,筹备婚事期间,始终兴致盎然。
他在那边有不少朋友,有几个已有家室,那些人待她都很好。方默所在的镖局总镖头和发妻把别院收拾一新,作为她待嫁之处。
他每日神采奕奕,指挥人手打理新宅。
原本她想亲手做嫁衣,他不准,把此事交给当地的绸缎庄,又领着一位绣娘到她面前,量身,挑选样式。
那一阵,他手头颇为富裕。
成婚前夕,他夜间潜入她待嫁的宅子。
她正坐在大炕上查看首饰、衣物,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后悔了?”
他说:“我怕你后悔,不声不响地逃走。”
她拍了拍身侧的东西,“家当都在这儿,带着逃走很累。”
他走到她面前,手撑在她身侧,看了她好一会儿,目光一时柔和一时灼热。
他低头亲了亲她眉心,随后,亲吻又落在脸颊,再覆上双唇。小心翼翼的,温温柔柔的。
是第一次,那样亲密。
甜美到让人头脑昏沉的感触,她心狂跳,慌乱,想躲,却不敢动:身边不是易碎的首饰,就是不能揉皱的嫁衣。这点儿一直都没抛下的理智,让他在唇舌间得了便宜,自毫无章法到驾轻就熟。
——就知道,他愿意想起的,一定是她犯迷糊、懵住之后办的事儿。
蒋徽抬手挠了挠额角,阖了眼睑。
翌日早间,郭妈妈帮蒋徽做早饭的时候,悄声问道:“您和公子……该不会是假扮夫妻吧?”
蒋徽惊讶,“怎么会这么想?”
郭妈妈道:“我过来当差有几日了,你们……”他们相安无事。只这几日夜间都没叫过水,就足够她往别处想了。
蒋徽释然,随口道:“这几天太忙而已,想哪儿去了?”
“能怪我么?”郭妈妈苦笑,“你们两个……我能不提心吊胆的么?”
蒋徽心念一转,示意郭妈妈附耳过来,“有件事要请教你……”说到一半,没了下文。
郭妈妈奇怪地看着她。
蒋徽是在斟酌措辞。她与奶娘不同,若是直接询问如何避免有喜,奶娘少不得怀疑她没打算安稳度日——“若是想快些有喜,有什么法子?”
郭妈妈面露喜色,在蒋徽耳边低语几句。
蒋徽认真聆听,随后又问:“反过来呢?不想有喜又有什么法子?”
郭妈妈面露狐疑。
“我都嫁人了,这种事难道不该上心么?”蒋徽神色诚挚,“既然说起,就一并告诉我,又不是记不住。”
郭妈妈想想也是,便又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第26章 日常
董飞卿早就醒了, 只是懒得动。
环顾室内,见布置得与沧州新宅相似,要说明显的不同,只有躺着的这张床。那边的是新婚用的, 是千工床。
他闭上眼睛, 新婚夜的情形便在脑海清晰呈现。
满室都是喜气洋洋的大红色, 红烛光影中, 一些物件儿上的金丝银线熠熠生辉。
她头上戴着凤冠,有宝石灼灼放光。
然而在他眼中,最亮的, 最美的, 是她的眼睛。
她刚痊愈, 仍带着几分病中的羸弱, 倒更添一种别样的风情。
遣了喜娘等人,他走到她面前, 捧住她美丽绝伦的面容, 用力亲了亲她的唇瓣, “小兔崽子,总算把你娶到了。”
她向后躲闪, 笑容单纯, 目光澄澈,并没因为他不着调的言语恼火。
也没有羞涩。
如此冷静的新娘子, 怕是不多。她比谁都清楚自己选择了什么、在经历什么。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 觉得稍微有点儿发热, “不舒服?”
“没有。”蒋徽柔和地道,“好半晌人来人去的,弄得屋里有些热。不是发热。”
他放下心来,继而意识到一件事:“一直没吃东西吧?”仆人都是新来没几日,她一定不会吩咐人准备饭菜,加上总有人来看新娘子,她只能老老实实坐着。
蒋徽嗯了一声,“真有点儿饿了。”
他笑开来,“我陪你吃。”
“好啊。”她笑得很开心。
“要不要一起喝点儿酒?”他记得年少时听谁说过,她酒量不错,只是轻易不喝。
她侧头想一想,“我想喝,你呢?还成?”
“自然没事。喜酒喝多少都不醉人。”
她莞尔。
相对坐在外间桌前,他看着她喝完一盏羹汤,才给彼此斟酒。
席间,她问他:“会不会经常想起修衡哥、开林哥?”
“自然会。”他笑说,“想把他们忘了都不成,人们经常谈起他们的轶事。”
“还有程家叔父、婶婶。”
就这样打开了话匣子,忆起年少时很多趣事,不知不觉,喝了不少酒。
他们是这样的,不谈彼此,不谈自己,即便是最惬意的年少岁月,也只在相宜的温馨的氛围中提及。
到末了,她先放下酒杯,摆一摆手,“不喝了,我有点儿醉了。”漱口之后,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摘下凤冠,端详片刻,有点儿困惑,“一直戴着它做什么?沉甸甸的。”
他哈哈大笑。
她把凤冠放到妆台上,随后慵懒地坐在床上,问他:“能不能让我先睡一觉?”
“想都别想。”他跟过去,一臂撑在她身侧,一臂揽住她纤弱的身形,低头索吻。
很清晰地感受到,她身形变得分外绵软,手臂虚虚地环住他,随后,婉转回应。
……
“董飞卿!”随着呼唤声,蒋徽快步走进门来,打断他的回忆。
董飞卿睁开眼睛,嘶地一声,没好气地看着她。
“我惹着你了?”蒋徽走到床前,一头雾水。
当然惹着他了,从云端掉进泥巴地,认了。到现在,只是想一下,她也要跑来捣乱。他一脑门子火气,睨着她,“惹着我了。我现在沾火就着。”
蒋徽笑出来,“有正事儿问你:蒋国槐和谭孝文去福寿堂,是不是邱老板安排的?”
他嗯了一声,把被子扔到一旁,压下火气,解释道:“赌场里不乏出老千的,赌徒之间相互也有耳闻,偶尔会在小赌局中联手双赢。
“蒋家长房已经被谭家挤兑得举债了,只是安排人去试探了一下,蒋国槐就上钩了。
“谭孝文这两年管着庶务,今年亏空不小,发送完谭庭芝,他要是填不上亏空,少不得被长辈责罚。为此故,他也当即上钩。
“两条穷途末路的丧家犬而已,妄想在赌局中翻身。谭孝文那个不学无术,只是整治谭家的一步棋。
“就这么简单。明白么?”
蒋徽颔首,“明白。”
他又没好气了,“一大早问这个做什么?”
“蒋家老太爷带着他宝贝孙子来找我。”蒋徽笑盈盈的,“我总得心里有数之后,再去应对他们。”
董飞卿稍稍释然,起身下地。
蒋徽故意气他,“一大早就黑着脸,梦到你又穷得喝风了?”
董飞卿一面穿戴一面说道:“我刚刚在琢磨正事儿,你一进来,没心情了,也理不出头绪了。”
“什么事儿啊?”
“算来算去,我们就过了两天好日子,我总得从头开始梳理,找出个头绪吧?”他忙里偷闲地瞪她一眼,“你跑进来之前,正在想到洞房花烛夜。”
蒋徽嘴角差点儿抽筋儿,都没顾上不自在,毫不手软地掐了他小臂一下,“大白天的,你怎么能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怎样?”
“我能怎样?还能因为那么点儿甜头耽误正事不成?”董飞卿皱着眉卷起袖管,“小兔崽子,我这是肉,不是老树皮,别哪回都往死里掐。再有,知道定力俩字儿怎么写么?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么?也忒看不起我了。”
蒋徽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实在撑不住,笑出来。
“快滚吧。”董飞卿掐了掐她的小细腰,语气总算是柔和下来,“赶紧把那爷孙俩打发走,吃完饭带你去什刹海玩儿。”
蒋徽点头,笑着往外走了几步,又折回去,低声告诉他:“你要我问的那件事,我问郭妈妈了。”
他双眼立时变得亮晶晶的,“是么?快说说,什么时候能开荤?”
“你再这么说,就照你那个混帐说法,接着挨饿吧。”蒋徽气呼呼地转身,“我又不是菜。”
董飞卿眼疾手快地搂住她,笑着跟她耍赖,“不说不行,给个盼头。”
“嗯……”蒋徽转身面对着他,眼神狡黠,“哄哄我,说你喜欢我。”
董飞卿先是下意识地拧巴一下,随即就闷声笑起来,“哪儿有这么耍坏的?你先说。你说一句,我说十句。”
“……”他总是幼稚得超出她预料。
“好媳妇儿,快告诉我。给个盼头,行么?”他敛目看着她,低低地加一句,“我想你了。”
第27章 虐渣
蒋徽微愣, 随后点头, “哦, 知道了。”
董飞卿皱眉, 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她心软了, 笑着勾住他脖子, 踮起脚尖, 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董飞卿敛目斟酌片刻,笑, “这样说来,我再等三两日就行?”
“嗯。”她迟疑一下, 咬住他的耳垂,用牙齿磨着, 说,“已经告诉你了, 用心记住,不准再絮叨这事儿,不然,我把你耳朵咬下来。”
他轻笑出声。
她轻声问:“是真的想我?”把末一个字咬得有点儿重。
“是。”他想的是她, 想念的是她带来的欢愉, 而不仅仅是床笫之事。
她笑盈盈的, 微眯了大眼睛, “这话听着很舒坦。”继而离开他怀抱, 转身走向门外, “去办正经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