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昌恩伯府二房,蒋二公子又是程夫人的外甥,蒋徽就算看在程阁老、程夫人的情面上,也不会深究吧?——现在想想,要不是笃定这一点,蒋翰也不敢做这种事。
蒋徽抬眼望向邬老板,笑微微地道:“眼下我已知情,没法子容忍这种事。您没问我就把那出戏搬上戏台——”
“往后不会了,不,今日起再不会了。”邬老板连忙接话道,“先前真的是以为您知情,到这会儿才知道是误会了。”
误会了?常年在生意场打滚的人,真是到何时都会给自己留三分余地,言辞间尤甚。蒋徽笑意微敛,“您这一误会,全然是把我的心血换成了畜生的血,换了您,您心里得是什么滋味儿?”
这话已经很重了,意味的是这女子会对此事追究到底。若没把握,她不会这样说。邬老板已然心里有数,忙承诺道:“小人说错话了,唯请先生海涵。稍后我就派伙计去告知蒋二公子,他那些刊印出来的话本子,到时候也不必送来了。”
对蒋翰那边的交代,再容易不过:原主找上门了,不同意,我就得撂挑子不干。你要是生气,想整治我,那也得先说服被你剽窃的人——办不到这一点,我还是照原样过活。
第78章
辞了邬老板, 蒋徽随宋云桥回到梨云班, 商议话本子的事情。
话本子的名字, 蒋徽最终定为《定风流》,改编的事,宋云桥要亲力亲为。
至于给蒋徽薪酬的事, 迟迟定不下来。
别说眼下衣食无忧,就算手头拮据,蒋徽也不愿意用撰写叔父、皇帝故事来换取银钱。因而, 就想让宋云桥像以前一样, 做做样子即可。
宋云桥却实在是不好意思,斟酌多时, 有了主意,推心置腹地道:“话本子编成戏之后有没有行情, 能不能捧出角儿,近十来年,我没走过眼。
“我们这一行, 最重因果, 等同于白占便宜的事儿,在我们兄弟二人,如何都不能一再接受。
“上一回因您而得的好处都没偿还,您又要白给我们的话,我们实在是觉着亏心。
“这样吧, 这回我给您二百两定钱,日后凡是《定风流》所得的利钱, 十成中分您两成,您看怎样?您放心,戏园子的账从来是记得明明白白。”在戏园子里,大多是一下午或一晚上唱一整出戏。
“那可不行。”蒋徽笑起来,“您这等于是让我就凭一个话本子白拿红利,又给那么多,真的不行。”
宋云桥无奈地道:“您要总是这不行那不行,我可就要怀疑您瞧不上梨云班了。”
蒋徽认真思索一会儿,有了决定,“这样吧,这出戏的利钱,您给我一成,五年为期。别的不少事,都需要您费心,例如不牢靠的戏班子,别让他们碰这出戏;觉着牢靠的,您就应下,那边付的润笔,与我无关,您只管收着。”
事情最终这样确定下来,两个人当场拟了关乎各方面事宜的文书,又找了保人,在文书上签字画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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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一进院门,蒋徽就看到了程询颀长的身影,立时笑起来,快步走过去,“叔父!您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程询笑着转身望向她,“出去有事?”
“嗯,有点儿事情。”蒋徽只仔细说了话本子的事情,末了汗颜道,“往后要是真能赚到钱,我就送去贴补您的马场。本就是用您的事情写的话本子,钱到了手里,烧得慌。”
程询哈哈一笑,“换了别人,也写不出。把你那点儿小心思收起来。多少人都用手里的笔赚得名利,你只选其中一样,有什么好心虚的?”
“要是跟您无关,我真不会心虚。”蒋徽亲昵地揽住叔父的手臂,“今儿留下来用饭,我做饭给您吃,好不好?”说话间,瞥见董飞卿和一名男子站在前面说话,两个人背对着她,她觉着那男子的身影有些熟悉,一时间却没顾上细究。
“本就是来蹭饭的。”
这时候,前面两名男子转过身来,望着叔侄两个,董飞卿身侧的男子轻咳一声。
蒋徽忙着问叔父:“您想吃什么?”
“我好说,辣炒雪里蕻之类的家常菜就行。”程询道,“不过,那两个想吃什么,我就拿不准了。”
语声刚落,前面有人语带笑意地道:“解语?你要是再不搭理我,我可走了啊。”
一听声音,蒋徽便知道是谁,她立时绽出惊喜的笑靥,“开林哥?哎呀,你什么时候来的啊?”语毕,快步走上前去。
陆开林笑笑地站在那里,等她到了跟前,毫不客气地赏了她一记凿栗,“瞎猫。我要是不出声,你就睁眼瞎到底了吧?”
蒋徽笑着揉了揉额头,弱弱地辩解道:“这不是没想到么?压根儿就没细瞧。”转身望向程询,“叔父也真是,就等着我闹笑话呢吧。”
程询、董飞卿和陆开林都笑起来。
蒋徽又转头看着陆开林,仔仔细细地打量。仍然是老样子,笑眉笑眼地站在那儿,容颜如昔俊朗,意态如昔悠然闲适。这个哥哥,走得最近的人始终是修衡哥,对他们几个,全当弟弟、妹妹照顾着,多少年来,不论他们怎样,他都没冷过脸发过火,有着超乎常人的耐心与宽容。
所以,有时候蒋徽会慨叹:只看开林哥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哪儿像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啊。
她问:“何时回来的?”
“昨晚就进城了,一大早七事八事的,忙活到下午。”陆开林道,“来找你们的路上,遇到了叔父。”
随后,几个人到内院的厅堂叙话。过了一阵子,蒋徽转到厨房,亲自下厨,大抵是心情格外愉悦的缘故,这一餐做得比平时更加美味。
锦衣卫的差事,有时是例行公事,只要亮出锦衣卫的身份,便没人敢造次;有时则很是凶险,不为此,朝廷也不会着意让他们经受堪称严酷的训练。
是因此,私心里,蒋徽总是担心他在外遇到险情。
他总算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至亲至近的人,总算是团圆了。都在京城,都安好。
当晚,程询回到府中,程夫人问他:“蒋翰那件事,解语跟你提了没有?”
“没。”程询一笑,“你还不知道她,遇到事情,根本就想不到让我们撑腰。”
程夫人也笑了,“心绪怎样?”
“不错。”程询回想着,“话本子的事情有了眉目,挺高兴的。跟我说什么呢?日后赚到的银钱,要贴补马场。”
程夫人笑出声来,“这孩子。”
“这孩子,经得起事儿,放心吧。”程询道,“那边要是来找你——”
“我不应承就是了。”程夫人笑说,“只要愿意,谁都有忙不完的事情,我哪里有闲情管孩子们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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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几名学生按期来归还书籍。蒋徽记录下来,把书籍放回原处。
有小厮进门来禀:“蒋二夫人和蒋二公子来了,点名要见您。董先生命小的来问问您的意思。”
蒋徽坐回到书桌后方,“请。”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廖碧君和蒋翰走进门来。
蒋徽起身对廖碧君行礼,“问夫人安。”
廖碧君忙上前扶起她,“不需多礼。你回来的日子不短了,我一直等着你去家里小坐,却不想,你似是一直没那个意思。怎样,过得好么?”
“还好。”蒋徽抬手示意对方落座,唤人上茶,自己回身落座后,笑盈盈地望着廖碧君,“您这次光临书院,是为何事?”
从头到尾,她都当做没看到蒋翰。蒋翰上前与她见礼,她也不予理会。他只好站到母亲身侧。
“我这次过来,是说说与你的话本子相关的事儿。”廖碧君语速迟缓,显得有些为难,“我听说了,你昨日去过集成班。”
蒋徽扬了扬眉,“没错,我去过集成班,也去过梨云班。按理说,您不该关心我的行踪。”
“你为何如此,我大抵明白原由了。这真是我没想到的事儿……”
蒋徽语速和缓地打断她:“您没想到,是因何而起?没想到您儿子剽窃我的东西,还是没想到我会阻挠他的如意算盘?”
廖碧君保养得极好的面容微微涨红,“他是真的特别喜欢你那个话本子,这三二年翻来覆去地看。他又是你的堂弟……”
蒋徽轻笑出声,只是,笑意有点儿冷,“您好像记错了,我早不是蒋家的人了。没有更名改姓,是没必要而已。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是我的堂弟,我也要不起。他这样的行径,比偷人几百两黄金更叫我不齿。”
廖碧君的面色更红,这次是因为觉着蒋徽的话说的太重了,“你又何须这样的得理不饶人?自幼一起长大的官家子弟,情形本就大同小异,你能写,旁人就不能写了?”
“这话我可不能赞同。”蒋徽神色无害地一笑,“一起长大的人,比比皆是,但情形不同,绝不会与您儿子相同——别人家的孩子,从小就知道,别人家的东西,不能碰,碰了就是偷,偷了就该被千夫所指。”
蒋翰的面色与母亲不同,听到这儿,已然苍白。
廖碧君望着蒋徽,眼神有些焦虑了,“什么叫‘千夫所指’?你想做什么?”
蒋徽神色从容,“集成班曾经连续几日唱那出《芳华令》,闹出了一些动静,昨日起搁置一旁,定有好事的人追究原由。别人追究到什么地步,可不是我能干涉的。”
廖碧君抿了抿已经有些发干的嘴唇,“若有人追究,也是你和飞卿的主意。何苦呢?你们到底都曾受过我胞妹、程阁老的教导——看在这情面上,也不能把这件事揭过去不提么?”
蒋徽看着她那张艳丽妩媚的面容,对上她到此刻居然还委屈无辜的视线,笑意里有了难以掩饰的嘲讽,“我不单受过程夫人的教导,更受过她多年的恩情,但是,这与你们有什么关系?我与你们,很熟稔么?”
“……你,你这是逼着我请胞妹过来求你么?”廖碧君说道。
蒋徽不以为意地一笑,“您倒是真敢想。这种话吓唬不到我。”婶婶要是有心帮衬面前这对母子,昨日就派人传话给她了。
廖碧君竭力转动脑筋,思忖着应对之辞。
蒋徽则神色淡然地审视着她,“您也曾受教于叶先生,按理说,对这种事也该是深恶痛绝。怎么遇到事情,便只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闹半天,您遇到是非,心里是只有自己的得失,不会为别人考虑分毫。”
第79章 沦为笑柄(1)
“你到眼下不是没什么损失么?”廖碧君压下满心的尴尬、羞恼, 勉强辩道,“说到底, 你的《风华令》不就是用修衡、开林他们几个为原型写的么?他们的事, 翰儿也清清楚楚的。再者,两个话本子的结局也不同。《风华令》的结局是一个人在朝堂报效家国,另一个则放下一切袖手天涯。并不好。翰儿安排的结果是各自娶妻成家、琴瑟和鸣。”
这几句话,把蒋徽的火气勾起来了。她从抽屉里取出那本《芳华令》,放在案上,拍了拍, “昨日我去集成班,顺手拿回来的。昨晚我仔细看了, 要说框架上的不同之处, 也只有关乎娶妻成家的结局。
“再说遣词造句方面, 他根本就是把我的话本子上面的语句换了个说法,譬如我写的是寡廉鲜耻, 他就写不知廉耻。”
说到寡廉鲜耻的时候, 她视线凉飕飕地盯住廖碧君;说到不知廉耻的时候,她深凝了蒋翰一眼。母子两个差点儿恼羞成怒。
她继续道:“谁告诉你们,我写的人物是有原型的?你们看的这么仔细,倒是与我说说, 原型是哪两个人?”
原型是她意象中的自己与董飞卿,单说他, 便与话本子里的情形有很多出入。
母子两个答不出。
蒋徽又问:“把框架拿去用了十之八/九, 是做了标注, 还是问过我是否同意?嗯?你们倒是说来听听。”语毕,唇角的笑意敛去,目光冷漠如霜雪。
廖碧君见势不好,连忙缓和了态度,将姿态放低一些,“你别生气,别生气。这事情我们也知道办的不妥,为此才来见你的。凡事好商量,你看——”她上身向前倾,商量蒋徽,“我们送一些东西来书院可好?书籍字画,还有冬日的炭,都可以。我料想着,叶先生和飞卿手头都不是很富裕,书院又是刚开,凡事都要用到银钱……”
蒋徽轻笑出声,是被气笑了。她玩味地审视着廖碧君,“儿子前脚做了贼,您后脚就要施舍于人,真好意思啊。”
廖碧君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她看得出,蒋徽是故意的,故意逮住机会就把剽窃、贼、偷这样的言辞用到蒋翰身上。儿子被这样挖苦,她听着真是太难受了。
她清了清喉咙,对上蒋徽的视线,“怎么这样的软硬不吃?如你这般不念旧情的女子,我真是头一遭遇见。”
“念旧情?”蒋徽冷笑,“不论您跟我、我跟您,都说不着这个吧?谁不是跟在意的人才有旧情可谈?”
廖碧君张了张嘴,意识到这些年与胞妹始终只是走过场维持着姐妹关系,不免心虚气短,面色涨得通红。
蒋徽冷眼瞧着。到如今,廖碧君遇事都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跟婶婶相比,涵养差之千里。再看一眼一直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的蒋翰,想到修竹一般的恺之哥哥,不免怀疑,前者是不是被廖碧君养歪的。
面前的女孩口齿伶俐到了牙尖嘴利的地步,廖碧君自认说不过她,索性道:“那你说吧,要我们怎样?”
“为何要我说?”蒋徽挑了挑眉,“先一步指出一条路,再看着你们把路堵死?”
蒋翰上前一步,“姐姐……”
“闭嘴,”蒋徽睨着他,“不认识你这种手脚不干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