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放下手机之后,严肃致歉的话尚未说完,就被黄舒芸用中文打断了。团队里的另外三个男生都是建筑其他方向的,虽听不懂中文,却也知道黄舒芸是为了严肃分心的事情发难了。
“严肃。”黄舒芸的语气有些重,“这是我们五个人的团队心血,我们的事业,我们的前途。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毕业设计,你想为了女朋友怎么耽误就怎么耽误,想打断设计思路去哄女朋友就去的。你浪费的是我们五个人的时间。我希望你能做到过来的时候关机。两个手机。”
严肃不找理由解释,只致歉,但是也简洁明了地回复道:“我很抱歉,但是今晚我做不到。”
他抬腕看表,距离程老师的手术结束还有两个小时,他转向团队里正面面相觑的剩下的队友,改由英文说道:“我很抱歉,但我今天有些事没法专心,辛苦大家今天先回去休息,明天给团队赛多留两个小时,可以吗?比赛结束了我请客。”
熬了好几个通宵的几个男生揉下泛着青灰色的大黑眼圈,嚷嚷着“100 shots tequila”同意了。
可是黄舒芸扣住了正在收拾笔记本起身的队友的屏幕,也转至英文回应道:“严肃,我们谁也不缺你买单的这顿酒。我希望以后这种事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大家组队,就应该有规矩。既然你说今天有事,那从明天开始,说好了留给团队赛的时间,大家交手机上来。有什么私事,你们自己提前安排,不要耽误别人的时间。”
被摁住电脑屏幕的那个一头卷毛的大男孩叫尼尔,他拍了拍黄舒芸的肩膀,安慰道:“放轻松一点。严会处理好的。”
尼尔是施工管理方向的,事实上他和严肃更熟悉一些关系更好些,他们愿意和严肃组队,也是因为严肃是同届里建筑设计方向基础最扎实专业最出色的一位了,毕竟人家从小耳濡目染家学渊源,没必要因为一点小事和这样的队友处不开心。
至于有事,谁没有个急事呢?他们是熬夜熬得凶,但也不是天天都不睡觉。大不了今天多睡两小时,明天少睡两小时呗。
尼尔有点奇怪,不知道黄舒芸为什么对这次这件事这么在意。按理说,严肃从不迟到从不耽误,凡事在他手里,只有提前完成从不掉链子,这样的队友第一次出现状况,也不至于如此上纲上线。不过她说得也有道理,大家都忙,毕设、作品集、实习,四个专业方向的人协调时间不容易,每次都是黄舒芸居中沟通安排的,她发脾气也没错。
最后所有人统一意见,从明天起,说好留给团队赛的时间,不接受修改不接受分心,交手机给黄舒芸管理。
人走空之后的教室里,严肃对着面前的电脑屏幕,把周笑笑专属的手机紧紧握在手里,却没有第一时间联络她安慰她。他只是默默地坐下,盯着天花板放空自己,明明困到爆炸,闭上眼却不想睡觉。
身心都很疲惫,还有愧疚。他确实觉得对不起队友,但也觉得对不起笑笑。在她焦虑难过的时候,他连陪伴都做不到。
可是人的时间就那么多,精力也就那么多,撕扯的再厉害,也不能分出一半来飞渡重洋回去陪她。只能让她等一等,再等一等。
两个小时后,程老师那里是好消息,至少手术是成功的,严肃长出一口气,犹豫半晌,还是只能告诉笑笑,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也许都不能及时回复她的电话和消息。
好在笑笑很乖,也不任性也不闹,正好她现在飞回去照顾术后的程老师,也有了忙碌的事情。
毕竟程老师住院了,医药费不是小数字,周宇天在美国开销也大,周宇天爸爸能少耽误工作一些自然更稳妥,周笑笑便承担了陪夜和煲汤的重任,同病房的病友们看着周笑笑忙进忙出,调侃程老师:“你这闺女,真是小棉袄,比护工还熟练细心些。”
听了这话,程老师心中却很是心疼,只有她知道,周笑笑比护工还熟练,是因为周笑笑小小年纪,已经在医院病房里,送走了养父又送走了养母,连医药费都要欠钱的家庭,又有多少钱请护工呢,怎么会不熟练呢。
还面带憔悴的程老师看着小丫头在她床前吹拂汤勺的样子,笑得欣慰又满足:“是我学生呢,但是比亲闺女还好。”
病友们就更惊叹一些。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学生能做到这个地步的,真是少见了。
毕竟这一层都是肺部肿瘤,来探病的人都挺紧张兮兮的,不管医生护士怎么说这层楼没有传染病病人,但是总归凡人们还是想求个心安,探病都是来去如风,口罩扣得紧紧的,只要有人一咳嗽,脚下如抹油,瞬间要跑出八丈远,那都是常事。
更别提从电梯上来,往右边去,都是恶性肿瘤,再往里走,走到尽头最后那几间人多的病房,都是笼罩着行将就木的阴云。全是年纪大的,肺癌晚期,保守治疗,没有治愈的希望,不花也花不起那个钱了,最后在这医院的一角凑合着,上着呼吸机,挂着营养针,等着迈入棺材的最后一脚。
护工出出进进那几间房,有的连口罩都从不摘下,说那房里满是病气晦气。
其中有个叫做张秀的护工阿姨,五十多岁的人了,看上去手里力气也还足,在这家医院做了好几年,此刻在这间病房里,一人看顾着两个人,打饭乘电梯上来的时候,遇到了煲好汤来照顾老师的周笑笑。
护工阿姨是最后一个赶着进电梯的,人挤得满满的,她只能面对着里面站立,正好就在周笑笑对面。
周笑笑原本低着头在看手机,哪怕严肃现在忙到与世隔绝,她闲着无聊在地铁上,在等电梯的时候,就翻翻两人之前的聊天记录,也能看到笑得唇角飞扬,眉眼带笑。
感觉到好像对面的护工阿姨好像一直盯着自己,周笑笑抬眸,以为自己举着手机的姿势挤压了对方的站立空间,便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把手放下,又往里侧了侧。
那弯弯的笑眼,深深的酒窝,护工阿姨盯她盯到发愣,直到电梯叮的一声,在住院部肺部肿瘤这一层停下,才回过神来,跟着到达的几个人出了电梯。
而后站在那里,目送着周笑笑同一层下来,左拐,去了良性肿瘤那边。
张秀愣在原地停了许久,直到身后的电梯再一次叮,下行而至,她才回过神来,把手里从医院食堂打好的粥,拎到了右拐最后一间病房里。
☆、笑笑,小小
第二十五章笑笑,小小
走廊尽头,最后一间多人大病房,进门靠左的第二张病床上,有个已经病容枯槁到看不出年岁的女人,她连呼吸机都用不起了,插着鼻管和氧气罩,长期张着嘴合不拢,整个唇部干裂牙齿斑黄,眼角已经黏腻地不太能睁开,意识到张秀回来,才嗬嗬作声,枯瘦如老树皮一般的右手稍稍抬起,颤颤巍巍地指向自己的嘴唇。
太干了,要水,要水。
长期吸氧,病人就疯狂地干燥渴水,护工阿姨放下粥,提起开水壶,混着兑出一点温水,拿湿棉签糊在她下唇上,大约让她润上三五秒,赶紧又把氧气面罩扣了回去。
没办法,离了氧气面罩这么一小会,她的血氧量已经咣咣咣掉到了70多。
医生说了,这位病人大约也就这几天了。这位病人没有家属了,入院前就说过了,不要抢救,开胸切气管ICU一概都不要,也付不起。
如果不是她把一切遗产都留给了远方亲戚张秀,张秀又在这家医院做护工做了好几年,她也许都没法子住进来,住在病床上勉强再撑这生命的最后一程。
那一小笔遗产其实不多,起码没有多到能让她积极治疗晚期肺癌的地步。但也不是太少,起码能让还在做护工的张秀看上并且在同一病房里捎带手照顾照顾她,最后替她收敛个尸体,再回乡下寻个墓。
张秀一边替病床上的张永梅涂干裂的嘴唇,一边盯着她扎着滞留针的左手看。她知道张永梅除了左手无名指那个其实也不值钱更没有钻的婚戒以外,别的都留给她了。哪怕她现在卷着一切走了,这连病床都起不来的张永梅也不能如何。
但是吧,做护工久了,她有点唯心。毕竟她在这癌症晚期的病房里做了太久,时不时就来一遭替病人阖眼,送终,趁着死的还热乎尸体还柔软,替人穿寿服。她见多了病人死前最后一晚的回光返照,也见多了死后的不能瞑目。
她还是怕鬼神的。想讲点良心。大家都姓张,一个村子里长大,也沾点亲带点故的。
张永梅留下的遗产,保守治疗也没几天了,付了医疗费丧葬费,再跑跑报销云云,还能留下的那点钱,也犯不着做这亏心事。再说了,谁知道张永梅那前夫,能不能活到出来呢。那可是个狠茬,虽然是离了婚,但是知道张永梅临终前被人坑了这么一道,谁知道他能做出啥事?
总不如结个善缘好。
说起那对夫妻啊,确实让人有些唏嘘。此刻看看病床上的人,再看看立在床头柜检测仪边上的木质相框,谁又能看出这陈年老照片里的青年夫妻中,女方那甜美的酒窝笑容,终究会老,会病,会成这床上一把认不出的病容枯骨。
而那男人,叼着根烟,吊儿郎当,即使那个年代的肥大裤管和如今看来的过时装扮,也遮盖不住他不羁的气质。可这男人偏偏又长了一双笑眼,隔着黑白照片,眼尾微微一弯,笑意就从相框里扑面而来。
是个小混混一样的男人。然而是个看脸就知道,很招人的小混混。
张秀小时候和张永梅是在一个村里长大的,那边前后好几个大队,都姓张。可张永梅长成了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不少小伙子都喜欢她爱逗她,却没人敢回家和爹娘说一声,要娶她。
因为村里家家户户都说,她家是有遗传病的,几个兄弟都养不活,早夭。娶媳妇儿,生养生养,不能生养,还娶什么?
张永梅生得好看,反正二十不到失了父母,就成了村里绝户的孤女,也不屑于听这些旁的人的诋毁,她跑去外面混,认识了同在街头晃荡的赵弘维。这年轻人也是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二十出头就已经是打架斗殴判过刑又出来过的。但张永梅不在乎,人对她好,生得又俊,日子也没什么不能过的。两人还处出了真感情,怀了就结,结了就生。
生了……就死。
儿子没养大,两岁就夭折了。对村里人那些闲言碎语不信邪的张永梅当了母亲,亲自怀胎十月辛辛苦苦产下来一个胎儿,眼睁睁看着小婴儿在她怀里没了呼吸丢了命,脸色煞白,哭到晕厥。
一无所知的小混混赵弘维懊悔得发疯,觉得是自己不努力,没钱给儿子看病,发誓要出人头地,然后往“非正道”捞快钱的路子上一路狂奔而去,再没回头。
人的胆子,有时候就是作恶得手,越养越大的。等老婆把身体养好了,靠着摩托打劫发了一笔小财的赵弘维迎来了自己的二进宫。
夫妻感情还是好的,张永梅等到了丈夫出狱,夫妻重聚更胜新婚,很快又有了身孕。战战兢兢地怀胎,产子,赵弘维本以为妻子是心理阴影才如此紧张,紧张到甚至有些癫狂的地步,于是百般小心抚慰。可是第二个儿子,还是没活过三岁。
为了养二儿子铤而走险越走越远,脾气也愈发暴躁的赵弘维不知听了谁说了些什么话,一个人跑去了张永梅的家乡。回来之后,再也压抑不住,和媳妇动了手。责怪,厮打,哭喊,咆哮。
失去两个亲生儿子这个坎,迈不过去,就是夫妻心里一辈子的刺,如鲠在喉,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酗酒、家暴都出不了气,最后还是离了婚。赵弘维赚的那几个脏钱一分也没留给张永梅,让她净身出了户。
要命的是,张永梅出走接近两个月,才发现自己离婚前其实又怀孕了。她走投无路,身无分文,只想求前夫回头再捞她一把,没想到,放下自尊找过去,原来赵弘维已经东窗事发,多次出入酒吧夜店兜售“丸子”“粉末”,三进宫,有期徒刑15年。
探过最后一次监,张永梅就此消失在了赵弘维的视野里。绝望的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坐大巴,转火车,踏入了省会的火车站,放下了一个襁褓。
省会,大城市,大都市,好心人多,有钱人也该多吧,活路总该多些吧。要也还是活不了,那就是她孩子的命。
后来的十几年,张永梅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居然还等到了赵弘维出狱,甚至找了她三年多,才找到了洗碗擦地保洁什么都干的她。告诉她,牢里听人说,这世上有些病,生男娃是养不大的,得生女娃。
活着没有奔头从来话不多说埋头宛如行尸走肉的女人,突然就生出了无穷无尽的希望。她的女儿,只要没有病,一定能长大!她现在还有个十八岁的大姑娘等着喊她一声妈呢!
可是怎么找呢?不知道。
自己的过去都是丢人的事,哪敢上什么寻亲的电视节目联系记者。但是这对离婚的夫妇仿佛找到了生活的主心骨,在省会的火车站附近扎了根,打工绕着这里转,闲下来了就拿着照片找人问。
不知道女儿会长啥样,但是总该像父母吧。他们洗了好多张自己年轻时候的合影,去问有没有人见过18岁这么大的姑娘长得像自己。要是好心人真好心,兴许襁褓里的生日没有改,小名也没有改呢?
那是他们的小女儿,没敢起大名,怕养不活。起了个小名,叫,小小。
找了三年多,宛如大海捞针。女儿没消息,张永梅的身体却先崩溃了。这十几年来,她过得不是人日子,身体糟蹋的连牢里的前夫都不如,打工赚了点钱就去副食店兜一圈,回来租住的地下室里,阴冷潮湿,酒喝得比水多,烟抽得比男人凶。
还都是劣质的。尽捡着最便宜的买。
越咳越厉害,实在憋不住去医院一查,肺癌晚期,已经扩散。
人呢,有时候劣性难改。每次一走到难关面前,赵弘维心里,就只有“走捷径赚快钱”的办法。虽没复婚吧,但是前妻还搁医院里躺着呢,盗窃,这位年轻时还自诩风流倜傥的爷们,四进宫了。
这次是五年。但是张永梅已经等不了五年了。她躺在这间走廊尽头的病床上,为求张秀照顾,什么遗产都给出去了,只留了手上一个已经变色的结婚时的黄金戒指,和床头那张旧时光的照片,算是最后一点念想。
但也就那一点点遗产,张秀就犹豫了。电梯里那姑娘,那弯弯的眉眼,深深的酒窝,太像了,实在是和这张几十年前的合影太像了,还专门捡着优点像。
可那要真是张永梅她亲闺女,钱咋办?会不会反悔?
张秀就刻意往周笑笑去的那个病房里多路过了几次,再和那病房里的护工打听打听。年龄对上了,夹杂着方言的不标准普通话那么一传,“小小”这个名字也对上了。
没跑了,肯定就是她。
原来她不是那家的养女,听说只是学生,在外地读大学,为了照顾老师专门飞回来的。难怪张永梅夫妇守着火车站三年都扑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