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肃,多笑笑——橙子离
时间:2018-07-09 09:09:41

  反正拆线之后恢复良好,第二天就要出院了,少喝一顿汤也没什么。
  当晚最后一次陪夜,程老师也让周笑笑干脆别来了,好好睡一觉。周笑笑也同意了。
  隔天上午办出院手续的时候,周笑笑戴着口罩,拎着行李箱,放进了周宇天爸爸的车的后备箱里,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学校里有急事,老师也出院了,我得回去了。”
  程老师在病房里都没见到周笑笑,问了上来清东西的丈夫,说周笑笑在楼下办出院手续呢,顺便和这几天照顾程老师的护工结账。
  和程老师的护工交待完最后一点私事,周笑笑顶着对方离开时打量的目光,坐在了一楼的等待区里。
  程老师下来,看着小姑娘肿肿的眼睛,伸手去摸,关心道:“这是怎么啦?”
  周笑笑伸手去扶老师,笑着应道:“昨天睡过了,晚上想睡又睡不着了,看了个□□韩剧,整个人都不好了。”
  程老师无奈摇摇头,笑道:“你们这些小姑娘,我是没明白韩剧有什么好看的。对了,老周和我说了,你学校有急事,别耽误了,一会让老周送你去机场。”
  “不用了不用了,我坐地铁去机场,比周伯伯送我还快些,又不堵车。”周笑笑连连摇手,想想又补充道,“老师你刚出院,家里忙的事儿还多着呢。”
  再说几句,程老师也就算了,地铁确实方便,便让周宇天爸爸把车开到地铁口,把周笑笑和行李箱都放下了。
  周笑笑扬着笑脸和右手,和老师作别,最后还是没忍住,跑去车边,拉开车门,伸手轻轻地,轻轻地,抱着副驾驶的程老师,蹭了一下,声音哽咽:“老师,我会想你的。”
  程老师好笑地抱着撒娇的周笑笑,摸摸她的头:“傻丫头,寒暑假回来玩。”
  “嗯。”带着浓浓的鼻音,周笑笑点了点头,告别老师,下了地铁,站在通道口,数了十分钟,又上去了。
  找了一家医院旁边最便宜的小旅馆,开了一间房。
  即使周笑笑又上去看了一次,但她不肯承认自己是443床肺癌晚期病人口里念念叨叨的小小。
  隔壁床的病人家属们盯着那个床头柜的夫妻合影,再看看这个肿眼睛的小丫头脸上的小酒窝,背地里唏嘘八卦,都在心中默默确认,这一定是当初那个被丢掉的孩子。
  因为真的太像了。即使年代不同,即使气质迥异,可是那笑容,那酒窝,那弯弯的眉眼,真的太像了。
  护工张秀看到周笑笑又回来了,可是只看了一眼又要走,拉着她劝道:“医生说家属最好二十四小时守着哩,就这几天了。临终前,床前总得有个儿女送终吧!”
  可护工说的话,周笑笑不仅听不进去,还非常的反感:“凭什么我要二十四小时守着替她送终?就因为她要死了,我就该来?”
  临床的一个家属老太太看不下去了,拿自己的经历去劝她:“孩子,人都要走了,你何必讲这个话呢?有几个当妈的,愿意扔掉孩子呢?你守这几天,不仅仅是说让她走得没有遗憾,我也是说,你这么年轻,你也不要留下遗憾。”
  老太太指着她床边已经没有意识的老爷爷颤声说道:“你看,我对这病床上的老头子,怨了半辈子,恨了半辈子,最后他要死了,我不也还在这里陪他最后一程吗?不求别的,求个心安。不过是最后几天而已,你又何必让你这一辈子,心中始终对这一刻的错过感到耿耿于怀和后悔呢?”
  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推心置腹地在给这个一脸倔强满腹委屈的小丫头,传授她一辈子做人最后悟到的道理。
  可是这小丫头却并不领情。
  那闪闪发亮的泪光甚至能浮起水雾,可是最后却含在了大大的弯弯的眼睛里,不肯掉落。
  你们每个人都以为我年轻,以为我不懂事,可是你们谁知道,我已经在医院里,送走了几个临终的至亲?
  我有爸爸妈妈!
  谁要你们教我怎么做人!
  所有的人都说,死生之外无大事,人死如灯灭,该释怀的,趁着还有一口气,就释怀了吧。该原谅的,该宽恕的,该救赎的,不要让人离世之前,还留下遗憾。
  可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这么尊重生命的离去,却没有人想过,当初她作为一个生命到来的时候,也应该得到尊重呢?
  她跑了。
  大家都以为周笑笑不会回来了。
  可是最后这床病人离世的那天,他们还是在病房的玻璃外,看到了这个小丫头的身影。
  已经扩散的肺癌晚期,走得那样痛苦,又那样快。最后张永梅呼吸终止、心脏停跳的那一天,是她见到她当年扔掉的小小的第四天。
  周笑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她不承认里面是她妈妈,她的父母是养大她的爸爸妈妈。
  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病房外面哭。
  周笑笑不肯沾手后事,也不肯泄露自己的联系方式家庭住址,张秀也没勉强,正好周笑笑不承认,那遗产也与她无关。
  不过张秀最后把那枚褪下来的黄金婚戒与合影相片塞给了周笑笑,嘀咕道:“永梅说了,她要是走了,去监狱里和你……”
  看到周笑笑的眼神与脸色,张秀改了口:“去监狱里和……赵弘维说一声……地址在照片背后……”
  再一次坐上这条穿过医院的地铁来回摇摆,无数次的环线周而复始,发愣的周笑笑最终在火车站那里,下车了。
  嘈杂拥挤的售票厅,她买到了一张两小时之后出发,去一个陌生城市的火车硬座票。
  漫长的火车,人潮汹涌的汽车站,火车再转大巴。
  大巴司机正在帮忙乘客把一个又一个的打货一般的蛇皮袋往大巴侧面打开的仓门里塞,就看到了周笑笑。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哭到眼睛肿起,身后背着一个书包,孤零零地上了长途大巴。在乘客中格格不入。
  摇晃摇晃,邻座带着听不懂的乡音的搭讪,高速公路上不断路过的站点。
  从省会火车到这里最近的地级市,再转大巴慢慢开到三小时车程以外的县城,便是到了一个周笑笑理论上出生过,待过,却没有过记忆的地方。
  当年张永梅,是守在赵弘维被关押的附近,生下她的。
  从县城的汽车站再换成公交,摇晃到县城的南郊,开出20公里的路程,终点站,是一座综合性农业监狱所在地。
  周笑笑站在了一个,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有机会接触的地方。
  你,探过监吗?
  周笑笑对监狱,从未想过,一无所知。
  她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站到门卫主动招呼她有什么事吗?
  然后她才知道,原来不是她想来探监,就来探监的 。原来不是什么人要探监,都能探监的。
  看着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背着书包来这里,门卫迸发出了难得的耐心,告诉她流程,需要准备什么证件审核她的身份,告诉她可以替犯人存钱改善生活条件的,告诉她如果要送衣服进去,衣服有什么样的要求。
  跟着流程,一步一步走,麻木地走,在要求探视人出示身份证,并且说明关系的时候,周笑笑她站在这里,突然生出了无穷无尽的恐惧与彷徨。
  她拒绝出示身份证明,拒绝说明关系。
  她仓皇地要离开,只匆忙地丢下了那张合影和压在这上面的褪色婚戒,并留下了一句话,为犯人赵弘维的前妻带话,前妻已经因肺癌晚期去世。
  至于到底能不能传达到,戒指会不会弄丢,她不在乎。
  她害怕。
  她不想承认里面关着的,是她的父亲。她好害怕。
  要去面对一个理论上来说,为她提供了基因的亲生父亲。她真的好害怕。
  这世上不是罪犯就一脸穷凶极恶的,反而有人生着一副好皮囊,却做着龌龊事。那个在照片里弯着笑眼气质不羁的年轻男人,已经是四进宫了。
  一进宫,斗殴。二进宫,抢劫。三进宫,毒。四进宫,盗窃。
  她从来没有想象过这会是什么样的人,也从来没有想象过这样的人会和自己产生什么交集。
  她一直以为自己被丢掉,大概也不过就是因为自己是个女孩而已。可是原来,还有比这更糟,更糟,更糟得多的多的多情况。
  她不想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她更不想要这样的父亲。
  她害怕。
  
 
  ☆、最大的傻瓜
 
  
  第二十八章最大的傻瓜
  天阴的,仿佛从没有亮过,伸手一捏,就同周笑笑的心情一样,仿佛能捏出满手潮湿的泪水。
  走出监狱,周笑笑重新回到汽车客运站,站在朴素简陋的售票厅里,她最终没有选择原路返回。
  周笑笑关掉手机,关掉一切通讯方式,买了一张最远最远的南下的大巴票,坐上了斜拉下去便勉强能睡的卧铺,把书包盖在脸上,浑浑噩噩地等车开,等车停。
  她其实也睡不踏实,只是闭着眼,不想看到光,也不想看到人,也不想回到熟悉的地方。等到累得狠了,明明暗暗之间,好像眼前就出现了严肃家人埋怨她的许多年后。
  大好青年,前程远大,被她拖累一生。
  颠簸的漫长行程,难受的令人恶心,可是周笑笑不想动弹,就想让这辆大巴永无止境地开下去。不问目的,不论方向。
  可惜命再长,人生也是有终点的。大巴也一样。路再远,也终有到达的那一刻。
  浑身僵硬的周笑笑下了车,被这南方的骄阳照了一头一脸。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随着主干道漫无目的地迈步。
  走到再也走不动了,看着有个卖冷饮的亭子,才恍惚觉得,自己嗓子已经干渴到疼。
  周笑笑起身过去,买了一瓶冻至冰渣的矿泉水,混着冰渣的凉水顺着喉咙而入,好像没有流到她的胃里,而是在胸口拐了个弯,流进了她的心里。
  她就在亭子侧边的街边长椅上坐着休息了一会儿,椅子晒得滚烫,但她也不太在意。
  也许过了一会儿,也许过了好久,这小亭子前来了两位黑人兄弟,操着口音颇重的英文问摊主大妈什么。大妈和他们比划许久,闹不明白,想了想,探出头来:“哎!那个小姑娘,你懂英文吗?”
  周笑笑机械般地回应,帮忙指了路,得到了两个灿烂大白牙的笑容和感谢。
  “小姑娘英文挺好的呀,做什么的,翻译吗?”大妈继续话头和她聊两句。
  “大四,找不到工作,出来逛逛。”周笑笑回头笑笑,很礼貌,只是笑意并没有蔓延到她弯起的嘴角眉眼里。
  “哎哟,英文好应当很好找工作的呀,要么去那家公司试试咯!”大妈遥指马路尽头的一栋写字楼,“我儿子在那家建筑公司做司机的,说他们在招人呢,会法语的最好,会英文的也行呀,给钱好多的。”
  不过大妈看看这细皮嫩肉眉眼带笑的小丫头,又摇了摇头:“哎,不过都是派到一些好落后的海外去的,非洲啦什么的,钱多是多一点,好多小伙子外派个三五年,赚个房子首付回来好娶老婆的呀。但是不适合你们这种小丫头啦,还是待在家里父母最放心。”
  我没有家,周笑笑心想,也没有父母担心我。
  可是听到外派到非洲三五年攒钱,她忽然想起来,周笑笑,你自己颓废个什么劲儿啊?你想那么远干嘛?你只是刚还清助学贷款而已,还有父母留下的二十多万的债没还完。你好歹辛辛苦苦读完了大学,当年承诺那些好心的人等你读完书就还钱的,你生无可恋个什么劲儿?
  大妈突然觉得这被太阳晒蔫儿的小丫头似乎又有了点精气神儿,看着她把那瓶冰矿泉水倒出来洗洗手,再拍拍脸。白净透亮的皮肤下,重新又挂起了精神的笑容。
  “谢谢阿姨,那我去看看。”周笑笑背着包,走进了那家据说招人的建筑公司。
  其实她也没想一击即中,只是觉得给了自己一个方向。她不想连累程老师,也不想拖累严肃。即使她和护工说了不要再来打扰,但是这个生父执着地寻找了三年多,出狱之后只要找到张秀去问,她也几乎可以肯定张秀不会替她保什么密。
  找个能赚钱的工作,找个能远离的工作,至于什么古代文学的研究生,好像对现在的她而言,好像有点太奢侈了。
  这家公司主要是在非洲做建筑工程分包的,确实在招人,人也确实不好招。在严肃的督促下,周笑笑的GPA惊人,学的是国际贸易,英文也流利,虽然不会法语,但是对方也给了Offer。人力和周笑笑再三确认,他们解决不了户口,解决不了三方,只能算社招,去的是北非。
  不过给钱对于应届毕业生来说,真的算多了。毕竟那边包吃包住,钱无处可花。
  周笑笑毅然决然地点了头,远离这里,远离一切熟悉的人和事,赚够钱,把父母欠的债还了。
  可以了,这份工作对她来说,够完美了。
  等回到B市的时候,周笑笑走下火车的时候,她忍不住被正午的阳光刺出了眼泪。当年她一无所有,却可以抱着无限希望欣喜雀跃地跳下火车,然后有严肃来接她。如今却是步履沉重。还是从火车站一路回去严肃家的路,不再有人接她,不再有人拿走她手中的行李,不再有人开车送她。
  她随着拥拥挤挤的人群,进入地铁,跟着身体的本能,回到了严肃家。
  大四临近毕业了,该出国的,该读研的,该工作的,Offer都已到手。宿舍里已是空的三三两两了。大家只是约好毕业典礼时聚齐而已。
  周笑笑时常住在严肃家,又打招呼说她回去照顾程老师。谁也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到了静谧无声的夜里,周笑笑躺在严肃的床上,侧头打量这个严肃睡了五年的房间,呼吸间都是他的气味。仿佛伸出手去,还能在枕间摸到他的体温。
  凌晨,一点,两点,三点。时钟慢慢走过,周笑笑她不困,也不累。她就只是睁眼盯着漆黑黑的夜。偶有从窗帘缝隙里透过的,一闪而过,昏暗而明灭的光线,才会让她知道,原来自己还没闭眼,原来自己还没睡着。
  不是呜咽,也不是嚎啕,就只是没有声音的默默流泪,泪水从眼角开始蔓延,肆无忌惮地浸湿了整个枕头。
  整日整夜的,闭门不出。
  不管睁眼还是闭眼,泪水都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哭,一直哭,哭到脱水,哭到疲惫,哭到恶心,哭到哭不出来,就可以学会平静地笑了。
  好像最艰难的蜕皮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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