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峥斟酌一下答道:“小子一向喜欢打打杀杀,兵书也是看过几本,今日比赛还是运气好一些,仗着对方不知我们根底罢了。”
梁湛微微笑着夸道:“不错,性子沉稳了不少。”
元峥回以不好意思地笑,假装眼神扫到梁湛身后的春妮,一抱拳道:“还未恭喜少宰大人找回了千金,阖家团聚!”
再假装好奇道:“梁三娘子是怎么找到的?”
这一问虽有些莽撞,却也附和元四的冒失性格。
燕喃攥紧了衣袖。
梁湛面色毫无异样,也不以为忤,照旧浅笑道:“机缘巧合罢,算上天怜惜我父女。”
“听说三娘子不能说话,大人是如何知道这位便是令千金的?”元峥继续莽撞到底。
崔十一和萧衡同时有些诧异的瞟了元峥一眼。
梁湛也有些兴味地看着元峥:“四郎好奇心颇重。”
元峥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可是小子想了很久,实在好奇得紧。”
梁湛扬眉笑笑,“当然是小女有可以让梁某相认的记号。”
燕喃指甲抠进了肉里,他说的是什么记号?
那天崔十一说过这事儿之后,她回家把自己全身仔细找了一遍,连后背都用镜子看过,全无胎记一类的东西。
且她与春妮已经碰过头,完全可以肯定她就是春妮,就是春柳的妹妹!
梁少宰为什么要说谎,他究竟是如何确定春妮是他女儿的?!
甚至不要求其他信物!
如果只是哑巴这一点,那么多十四五岁的小哑巴,怎么就能肯定春妮是?
元峥不再多问,梁湛又主动问起他玩蹴鞠的闲话来。
二人聊了几句,过来一个仆妇,对着梁湛鞠躬道:“回老爷,县主说让您先走,她与崔家的几位小娘子和郎君去了亭林钓虾,晚些时候自己归家。”
燕喃明白这个县主就是梁府长房那位孀居的长公主女儿了,也是那日她听见过马车里声音的那位。
梁湛轻颔首,再转向元峥萧衡等人,“那我们先走了。”
“大人慢走。”元峥等人恭敬相送。
梁湛带着春妮等人上船离开。
崔十一啧啧叹道:“可惜是个哑的。”
萧衡在旁接着叹口气,“幸好是个哑的。”
“为何?”元峥侧目。
第070章 婚约
众人一面说,一面上了船。
游船为花舫,船舱中立起数根廊柱,两排木廊椅,中间是长桌,摆满瓜果点心等物。
众人沿着长桌坐下。
萧衡端起桌案上早备好的凉茶抿一口,摇了摇头叹口气:“你们有所不知,梁少宰和我爹关系甚好,当年曾戏言想联姻,将他嫡长女许配于我哥。”
梁府与忠亲王府是姻亲关系,忠亲王的胞妹昭怀长公主,嫁给了最后一任端王——也就是梁少宰的大哥。两家关系一向不错,众人听说此事,并不惊奇。
“后来这位嫡长女失踪了,我哥也没了,这桩事儿就没人再提。谁知如今这嫡长女找回来了,那日我还听我爹和我娘说,也不知当日的婚约还做不做数。”
他拍拍胸口,“要是要我代替我哥娶她,可该怎么办?”
元峥刚喝一口茶,不妨听到这句话,猛地呛咳起来。
金豆忙拍他后背替他顺气。
萧衡挑了元峥一眼,“我还没急呢,你急什么?我娘说了,这千金是个聋哑,任谁家也不愿自家娶个这样的媳妇儿吧?”
元峥脸色微窘,“船有点晃。”
遂又道:“你还是别祸害人家姑娘了。”
萧衡手中折扇一展,抬起头不满地看了一眼元峥,“本世子怎么就祸害人了?你小子才是……”
话音未落,那折扇一根扇骨“蹭”被他甩出来,“啪”打在自己脸上。
崔十一坐萧衡对面,“噗”一口茶喷了萧衡一脸,金豆更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
萧衡骂骂咧咧将折扇一把扔进湖里,扬声道:“池烟!”
池烟似早有准备,迅速拧了帕子递上来,又递过来另一把崭新的折扇。
元峥想笑又笑不出,摇摇头,抬目一看,燕喃并未进舱,独自立在船尾看着湖面,还是那副心思不属的模样,明显未听见舱内的动静,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要不要先告诉她,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呢?
……
元太师在午时回了太师府,被提前赶回家的鱼肠已将元四爷五人大败唐二少的盛事在府中传了个遍。
元太师刚下马车,佟门头便凑了过来,“大人,咱们四爷蹴鞠赛赢了!”
元太师捻着长须微微笑着,“哦?怎么赢的?”
鱼肠被带到了昭明堂,见元太师相问,绘声绘色把三场比赛完完整整说了一遍,直说了一盏茶的功夫中间还不待歇口气儿的!
说完忽发觉自己其实是有说书潜力的,要是四爷的小厮这差使干不下去了,是不是可以找个茶馆发展发展?
元太师背着手站在花窗前,许久不曾讲话。
等鱼肠离开,他方叫了随伯进来,“你告诉钟永,送我的名帖去崔府,我明日上门拜访。”
“崔相?”随伯有些惊诧。
元太师点点头,一抚长须,“去他们府上的藏书馆。”
今日元峥蹴鞠场上的表现,让他更加惊疑,他迫切想要确认两件事。
一件,是关于《尉缭子》;一件,是去寻些夺魂志怪的文献。
崔府藏书馆浩若烟海、瀚若星河,比翰林院国子监藏书都多,他心头的疑问,在那儿一定能找到答案。
娘娘只确认了如今的四爷仍是天命之人,可这天命之人究竟是谁?
……
玉馔阁包厢内,崔十一、萧衡再加个金豆,三人猜拳喝酒闹得不亦乐乎,元峥在一旁抿酒看他们闹,俞六乖巧地在一旁给这个添酒,给那个布菜,还不忘照顾燕喃。
燕喃从见完春妮开始,心思便全在那个“蛇”字上。
为什么春妮会写个“蛇”?
她吞金,想来是觉得自己活不下去,那逼得她活不下去的东西,难道就是蛇?
可堂堂相府,跟蛇会有什么关系呢?
一面想,想不通就郁闷,一郁闷就端起酒盏便喝,也不知手头的酒喝了多少,越想越头疼,越想越委屈,想着想着,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了出来。
糟了!
她心里清楚得很,自己这是喝多了!
她喝酒从来都是越喝越清醒,但有一点,一旦过量,就会不可抑制地释放情绪,若在情绪好的时候,便会一直笑,若赶上情绪糟糕,就会一直哭,失控一样的哭。
这眼泪一冲下来,自己脸上的粉不都得糊了?
她忙低头趴在桌上。
元峥察觉了她的异样,凑过来问道:“怎么了?”
话音未落,就听见了她低低的呜咽声。
元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喝多了?可难受?”
燕喃埋着头摇头,非常想回复正常,可眼泪就是不停地往外流。
元峥抬眼看看正闹得起劲儿的那三个,招呼一声,“阿南喝多了,我先扶他出去走走。”
崔十一一转头见燕喃趴在桌上,笑着道:“阿南怕是个娘儿们吧,就这点酒量?”
金豆忙脱身赶过来,“师父师父,阿南怎么样?”
元峥摇摇头,“你随他们玩去,我带她出去醒醒酒。”
说完低声对燕喃道:“你别抬头,我带你出去。”
燕喃点点头,顺势转过头垂到元峥胳膊弯里,借着他臂力站起来,半依在元峥身上,故意踉跄着步子,由他搀扶着出了门。
元峥以前也不是没抱过她扶过她,却都是情急之下的不得已,没哪一次是这样有意识地接近。
虽二人已经刻意保持些距离,可燕喃要埋着脸不让人看见,不得不贴近他胳膊,走动间,柔软的身子便不时碰到他臂膀,蹭得他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不知怎么就想到那日冲进她净房时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喉头发干,强忍着将燕喃一把推开的冲动,直到把燕喃扶上马车,才烫手似的抽回胳膊。
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忽然察觉燕子长大的时候。为什么这丫头给自己的情绪,总能让他想到燕子呢?
上一世,他十六岁便替亡父征战沙场,军中也有浪荡妖娆的歌舞妓,也遇到过对他有意的闺阁千金,也有仰慕他主动想要以身相许的大胆少女。
他从来都冷面相拒,敬而远之,有人赞他自律,有人笑他冷情。
只有他才明白,这些人从来不会让他动心,他也并不知道什么是动心,直到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敢面对笑颜如花的燕子,直到发现自己无比抗拒官家的赐婚,他才醒觉,怪不得从来没有人能走进他心里,只因那里头早已住了一个人。
他定了定心神,清咳一声,“没事吧?”
燕喃这才敢抬起头来,摩挲着撕下贴得难受的双眼皮胶,眼泪还停不住,顶着一脸糊掉的妆,抽噎着道:“谢谢,谢谢四爷。”
第071章 蛇的线索
元峥看她一张花脸,哭笑不得,“怎么喝那么多?”
燕喃眼泪流个不停,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直哭得喘不过气,朝元峥摆摆手,
“四爷,不用管我,我没醉,脑子很清晰,就是忍不住,呜呜呜,过会儿,过会儿就好了。”
元峥于心不忍,都说喝醉后,人会露出本来面目,这丫头是有多少伤心事?
平日里武装得再好,也不过是个爱哭的小丫头而已。
“我送你回去吧。”元峥当机立断,跨坐上车辕:“送你回昨日租下的院子,你这模样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回元府。”
燕喃抱着肩膀蜷在车厢角,一面流泪一面点头。
元峥看在眼里,心头也莫名发酸,驾着马车直接将燕喃送到他们租下的院子处。
“到了,能自己走吗?”元峥过来撩起车帘,见燕喃两只眼睛肿得跟个桃儿似的,还偶尔抽噎。
燕喃点点头,可或许是哭多了,大脑缺氧,有些虚脱,刚站下地就一阵头晕。
元峥伸手欲扶,燕喃摆摆头,“我没事儿。”
元峥仍扶住了她,待送她进了门到床榻上坐好才松手,“可好些了?”
燕喃靠床头坐下,感激地看向元峥,“多谢四爷,我干脆就搬出来吧,反正今日也无法回去。元府那边,明日再带谢礼去辞行。”
元峥避开她的视线,转头打量着屋子,自从发现她的眼睛像极了燕子,他便不太敢看她。
“你这儿住家的东西还没备置,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他蹙了蹙眉,沉吟着,“这样吧,你暂时凑合住一晚,明日咱们再去牙行领两个丫鬟。过会儿我让金豆给你送东西来,除了被褥、碗筷、吃食、灯烛,还有热炭、热水。你还要什么?”
燕喃摇摇头,“够了,能吃能睡就行。”
元峥暗叹,守着家不能回,而要住在这样的地方,他有些明了燕喃的心情:“你先睡会儿,我出去的时候替你把门拴上。”
他正要站起身,一眼扫到燕喃膝盖,裤面磨破了,还渗出血,“这是怎么搞的?”
燕喃低头一看,讪讪道:“这个啊,今日找春妮的时候,从墙上摔下去磕的。”
元峥垂眸,“怎么不早说?”语气隐隐责怪。
燕喃一笑,反而安慰他,“没事,皮外伤,你忘了我有药?擦了就好。”
元峥站起身,“我再去给你多备几套衣裳带来,你先休息一会儿。”
“嗯。”燕喃点点头。
待他走了,踢了鞋,合衣躺到拔步大床一角,把身体蜷成一团,就那么缩在墙角,强迫自己什么也不去想,沉沉睡去。
没什么事,是睡一觉不能解决的。
意识迷糊之际,又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
“喃喃,喃喃,不要回来!”
“不要回来!”
娘?
燕喃试着抓住那个声音。
为什么?娘,为什么不能回来?
蛇是什么意思?
随着思绪翻转,她眼前娘的身影渐褪,随之出现的,是视线所及之处,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蛇,扭曲着身子,迅速四散……
燕喃猛地睁开眼!
天色已擦黑。
“阿南?”金豆的大嗓门在院子里喊。
“进来吧。”燕喃揉揉太阳穴,应了一声,是不是自己被蛇给魔怔了,才会做那样的梦?
她摸黑穿上鞋,往外迎去,“四爷也过来了?”
元峥“嗯”了一声,一手拎着个盒子,一手提着盏风灯推门进来,后头跟着金豆捧着几个大盒子。
金豆把东西一放,又往外头去,“马车上还有,我去搬进来。”
元峥取了烛台点上火,又把风灯挂到门口,打开桌上那攒盒,取出一个小碗并汤匙来,“解酒汤,喝点吧。”
燕喃胸口泛起丝暖意,乖乖坐到桌边,接过汤匙:“谢谢四爷,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元峥坐到她对面,见她素面小脸有几分苍白,长睫低垂,发髻微乱,一绺散发垂在鬓角,比平日的阿南娇弱不少,心头更软了几分,“不用客气,在我看来,你便跟妹妹一般。”
妹妹……
燕喃手头的汤匙瞬间沉了几分,她只当过一个人的妹妹。
那是她最庆幸的身份,又是她最痛恨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