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岸上已有脚步声响起,往水榭的方向走来。
春柳悄悄爬到燕喃身边,将大包袱往她怀中一塞,眼中闪着光,悄声道:“帮我照顾好春妮,我老家在涿州城西南二十里的酸枣庄。”
燕喃一听就明白她的意思,鼻子发酸,胸口揪成一团,猛地伸手去抓春柳胳膊,却落了个空。
春柳折身迅速从山洞里钻了出去。
“谁?”果然外头想起呼喝声。
外头只有春柳“咚咚咚”跑远的脚步声。
“抓住她!”那低沉的声音喊道。
燕喃咬紧了唇,又恨又自责,眼泪夺眶而出,要不是她这个拖累,春柳早和二夫人往南去了!
她双手死死揪住包袱,把脸埋进去,拼命不让自己哭出声。
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当那管事的汉人发现春柳只是个不关事的丫鬟时候,能看在同族的份上放她一马。
春柳姐!
燕喃死死攥紧拳头,等我好起来,一定会去找你!
待追赶的声音走远,四周又静下来。
燕喃挎上包袱,包好剩下的半只鸡,扶着山壁站起来,还好,双腿已有些力气。
她小心翼翼走到洞口,想先看看外头动静。
忽假山上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落到她身前,一手将她往旁拉到山石后头,一手覆上她嘴。
燕喃浑身一僵,正要抬膝顶过去,仰头看见那人双眼时,顿时定住。
来人一身黑衣,蒙着黑面巾,一双眼在黯白月色下闪着墨莹莹的光,冷得似千山冰雪,让人看过一眼就不会再忘记。
是府衙里那个少年!
燕喃又打了个寒颤。
“嘘——”黑衣人示意。
燕喃点了点头,出来一吹风,头又开始晕。
黑衣人松开手,压低嗓门:“离开这儿,他们马上会回来。”
燕喃又点点头,她不就是正要走吗?
刚想迈步,脚下虚浮,忙伸手扶住山石。
黑衣人皱皱眉,干脆接过她包袱,将她拦腰打横一抱,往岸上水榭窜去。
外头又有声音渐渐接近,想来还是刚才那拨人。
黑衣人一头钻进水榭后的柳林,往深处跑去。
柳林中有座宁元阁,是渊哥哥的藏书楼。
夜色中的宁元阁只剩下残垣断瓦,几截木头突兀露在外头,萧瑟又阴森。
黑衣人钻进残垣中,将燕喃放在靠墙角一个避风的位置,把包袱扔她怀里。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躲在那里?”黑衣人先开口道。
“我们是俞府的丫鬟,逃难躲进来,无意找到那假山藏身。您又为何会在这里?”因着这人对渊哥哥的一份真心,刚刚又带伤救她,燕喃颇为尊敬地答他。
“俞府?”黑衣人垂眸,眼中的光黯淡几分,并不答话,片刻后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巧玲珑的袖箭来,递给燕喃:“手上伤好了吗?明日北蛮兵会被约束起来,你若想走,尽量在日落前出城。”
燕喃毫不客气接过袖箭,她太需要武器防身了!
又听他说起伤,原来他也认出自己了啊。
燕喃张张嘴,正要开口。
“保重。”黑衣人说完便消失得和来时一样突然。
燕喃噎住,她还有一肚子话想问他。
他到底是谁?
不是要守城吗?
为什么会在林府?
还有,为什么要在明日日落前出城?
她若出城了,春柳姐怎么办?
燕喃靠着墙壁蜷成一团,裹紧夹袄,不管了,她定要找到春柳再走!
燕喃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她坐直身子,头不再发晕,胳膊腿儿也有了些力气,慢慢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还可以,感冒药药性还在,睡一觉已好了七八成。
看日头快到正午,四周静悄悄的。
白日里,这宁元阁看上去更加残颓。
窗框墙壁都已焦黑,书阁架子倒地一片,焦黄的竹简,炭黑的纸张,随地四撒。
燕喃胸口又酸涩起来,从这个时空来说,她只是隔了一天就重生回来了。
可对她来说,离林府,已隔了好几个世纪。
眼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渊哥哥啊渊哥哥,我终于回来了,可你呢?
她随手捡起身边不远处被风吹来的一片残页。
忽手抖了一抖,若只是起火,这些书架子怎么会倒得乱七八糟?
看这模样,分明在烧毁之前,有人在阁中四处乱翻过!
她又想起昨夜那两人说过的话。
他们究竟在找什么?
那林家和渊哥哥的死,会不会和他们找的东西有关?
第007章 动手
燕喃把昨日带出来的冷馒头用牙磨进肚子里,多了些力气。
打开包袱翻了翻,找到两块儿碎银子和几十枚铜板,揣进兜里。
还意外找到一件男式夹袄,正好,麻利换上。
看看胸前,一马平川,也好,省得裹胸了。
她放下头发重新挽了个书生髻,再揣好化妆包,带上袖箭,小心翼翼往湖边走去。
一路无人,她来到湖边一丛隐蔽的芦苇后头,掬水洗净了脸,才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
和前世的自己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眉眼,只看上半部分脸,还以为就是自己。
不过比自己瘦削,白净秀气,右眉尾一颗小小痣,衬得一双桃花眼楚楚可怜。
她拿出化妆包,轻车熟路撕下一截双眼皮贴,将上眼皮往下拉成单眼皮,贴上胶,桃花眼立时变成了普普通通丹凤眼。
又将脸抹黄,眉棱处扫些阴影,多了些男儿阳刚的气势,又在鼻梁及两侧点些小麻子,照照化妆包里的小镜子,镜中人顿时变成了一个怯生生的普通少年郎。
她站起身,紧了紧夹袄竖领,尽量挡住脖子,往外走去。
往日繁华热闹的幽州城,一如变成灰烬残垣的林府。
烧塌的房梁,未洗净血渍的白石板地,散落的鞋子或衣物,都在告诉人们这里昨日曾经经历过什么。
长街上空空荡荡,少有人迹,偶尔有行人经过,都如兔子般惊惊慌慌打量一番对方,再小心翼翼擦身而过。
燕喃还算镇定。
一来那少年说过,今日北蛮兵会被约束。
二来,既然夏勇成了幽州的城主,那代表幽州不是送给北蛮糟蹋的。
昨日的嚣张劫掠之后,今日必会有些安抚举措。
所以当迎面过来一队手持长枪的北蛮骑兵时,燕喃只是侧着身子垂下头,默不作声站在一旁。
那队人并未多看她一眼,驰骋而过。
燕喃松一口气,一眼看见斜对过有家开着门的小茶馆儿,定了定神,往里走去。
要找春柳,就要打听昨日那些人的消息,要打听消息,茶馆莫过于是最好的地方。
那人既然能让北蛮人听命,想来是高官;他需要问北蛮人来确认夏勇的消息,说明他没有直接接触夏勇,不是夏勇那方的人。
又是汉人高官,又不是夏勇的人,只有一种情况,这人是开封府派来和北蛮交接幽州的。
“小二,一壶清茶,一碟糖衣花生。”
燕喃捡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果然,有人在讨论说府衙门口贴了告示,让百姓莫惊慌,照常生活,今日新城主入城,幽州还是汉人管制,只再不属大梁。
从即日起,幽州辖内所有庶民除徭役两年,减税三成。
“幸好是汉人管制,看来还有点活头。”隔壁桌围坐了七八个男子,有人满足地叹息。
夏勇,燕喃咬着牙嚼了嚼这名字。
茶馆儿里人不多,清茶和花生很快送了上来。
燕喃捡了颗花生仁儿放到嘴里,甜甜的外衣溶在舌尖,心头又生酸涩。
以前渊哥哥总带她上林府后门外那家茶铺子吃各种糖果子,她最爱吃的就是这糖衣花生。
燕喃正想着,面前多了个人。
“哼!”那人哼了一声。
燕喃诧异抬起眼来,一个颇为魁梧的青年男子,约十八九岁,浓眉大眼,招风耳,双手抱胸,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冷冷用鼻孔看着她。
“这位兄台何事?”燕喃有礼地一抱拳。
哪知那男子“砰”一拳砸在燕喃桌上,震得那碟花生仁儿一颤。
“你这小王八蛋就这么软骨头?见到北蛮贼子还给人行礼?是男人吗?蛋被割了?”那人气愤难抑。
燕喃抬头往门外望去,正好看见自己刚才所站的位置。
原来是她遇北蛮人垂头避讳,这人认为自己在行礼呢。
她冷冷一哼,这样的人,她在二十一世纪见得多了。
有点什么事儿,骂起人来比谁都欢,指指点点这个懦弱,那个无耻,那个又是蠢货。
真让他上,溜得比谁都快。
燕喃看也不看那人,“兄台这么有骨气,也不知昨日北蛮进城的时候做什么去了。”
那人又是一拳砸桌上,手往后一指,“昨日?特奶奶的要不是这几个王八羔子把我打晕了,爷爷我不得手撕几个北蛮贼子去?”
燕喃默默往他身后看了看,那桌人聊得正欢,有人注意到燕喃的目光,这才发现那男子跑到燕喃这桌来了,立马蹦出来将这人往回拉,一面不好意思道:“小兄弟抱歉,我们豆哥直脾气,抱歉抱歉。”
看来这人昨日是真被打晕了,原来不是怂货啊!
燕喃一转念有了主意,依旧冷冷道:“兄台既然一身正气,怎么不去找卖掉幽州的人算账?反而替人歌功颂德起来。”
那豆哥挣脱拉他的人,回过身来愕然道:“谁把幽州卖了?”
他身后几人也静下来,惊讶地看向燕喃。
燕喃冷笑:“新任城主,夏勇。”
豆哥楞怔,“什么意思?”
“夏勇出卖了林将军,大梁皇帝将幽州城拱手相送,各位还不知道吧?”
茶铺内骤然寂静下来。
众人只知林家军败了,大梁败了,北蛮入城,却不知后头还有这层关系?!
“新任城主?”有人喃喃念着。
“小兄弟,你这话可当真?”有个斯文些的男子上前抱拳问道。
燕喃眼眶微红,“若非如此,林家军能挡住十万西羌大军,又怎么会挡不住区区五万北蛮?”
“可有什么证据?”那斯文男子又问。
“特奶奶的要什么证据?我信!”豆哥一拍桌子,额上青筋蹦得老高,“我就不信林将军打不过北蛮,定是中了奸计!”
“我也不信!
“我也是!”
“林家军可是一个都没回来,偏偏夏勇回来了!”
“可不是,一定有问题!”
茶铺内顿时群情汹涌,议论纷纷。
燕喃抬起眼,“要找证据很简单,只要你们找到近日从开封府来的京城大官,就能知道幽州是不是被人送出去的!”
“有京城大官来幽州吗?”豆哥揪着眉问了一句。
四下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摇摇头。
燕喃心一沉,连这些三教九流的人都不知道,她要上哪儿去找春柳的下落?
她忽然想起那冷冰冰的少年,该问问他的。
燕喃一直在茶铺内坐到天黑。
铺子外的灯笼烛火盈盈亮起时,她放下几枚铜板,往外走去。
长街往北,是府衙,街旁偶有窗口透着星星点点的灯光。
长街上一排排骑兵持枪往南,准备迎接新城主入城。
燕喃捏了捏袖中的袖箭,决定去府衙碰碰运气。
她七拐八弯穿过几道胡同,绕府衙走了一整圈,最后来到大门处南墙外。
这地方不错。
是一片槐树林,以前是衙门里拴马的地方,如今府衙守卫全跑了,林子就空了出来。
燕喃瞅准一棵合抱粗的大槐树,搓了搓手,抱住就往上爬。
还好,渊哥哥教给的爬树功夫还没落下。
她看中一桠枝繁叶茂的横枝,灵活地往那处攀去,刚扒开那树叶,就对上一双眼,吓得她一哆嗦差点从树上掉下去。
第008章 神秘一箭
那人一把拉住她,咧嘴一笑:“真巧,你也来杀夏勇那奸人?”
正是那个在茶铺里义愤填膺的暴躁豆哥。
他往临近几棵树指了指,得意道:“都有我们的人。”
燕喃擦擦冷汗,是挺巧的。
虽然她本意也是想挑起这些人对夏勇的恨意,但没想到他们如此积极,连选时候、选地方都跟她一样。
豆哥回手拍拍燕喃肩,赞叹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是没蛋的怂货!我叫金豆,你可以叫我豆哥。”
燕喃侧过身子避开他大手,看了看不远处仍安安静静的府衙门口,皱皱眉。
“你们来多久了?”
“半个时辰吧。”豆哥扶着树枝小心翼翼坐下,骂骂咧咧,“特奶奶的腿都蹲麻了。”
遂又咬牙切齿道:“只要能等到夏勇那贼胚子,爷我非撕了那孙子不可!”
“夏勇快到了吧?”
豆哥点头,“最后一拨人出去半个时辰了,怎么着也快接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远处传来车马踏地的声音。
先映入眼帘的是个简单的仪仗队,拎着灯笼走在前头,然后是两排护卫,簇拥着一辆高大马车来到府衙门口。
燕喃捏紧了袖箭,豆哥也从背上取下弓箭,举到眼前。
马车到了门口,停下,一个身影从车厢里钻了出来。
燕喃有一丝迟疑,似乎,这刺杀太简单了些。
就算夏勇仗着没人知道他出卖渊哥哥的事,可按常理来说,做了坏事的人至少会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