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画和琴书看一眼新昌公主,又看一眼銮铃,一时为难,倒是李墨兮轻笑一声,望着新昌公主:“姑姑不必动怒,墨兮就想见一见裛琖,几句话说清楚,自然也不会再纠缠。”
此话一出,新昌公主一滞,整个大厅的气氛也凝固,刚刚还有一丝微风,现在便只是闷热了。蝉在树上狠命地叫,扯哑了嗓子,十分烦躁。銮铃却是慢慢端起手边的茶喝一口,默然望着众人一个接一个恍然而又惊诧的神情。
很快,厅外明亮的光里,出现一个纤美的身影。萧裛琖的脸色有些苍白,神色却决绝,豁出去一般,莫名带着一股悲怆和楚楚动人。
銮铃又端起茶来喝,悄然把脸掩在广袖里,不想看到他们二人相见这一瞬间的惊动。她自己不过是个错误。
萧裛琖头也不抬,缓缓走进大厅内,嘴角噙了一抹凄凉的微笑,盈盈就要下拜。李墨兮望着她,眸色幽深,忽而道:“慢着。”萧裛琖下拜的身子一顿,似是被骤然出现在耳边的说话声惊得呆了一下。李墨兮苦涩地一笑:“裛琖,你抬头看我一眼。”
萧裛琖猛地抬眸,看见骤然出现的李墨兮,眼中先是惊喜,下一刻,却是惨白无光,脸上血色一点一滴褪尽。她难以相信地望着他,疑惑着仿佛浑身力气被抽干一样:“绛……李绛……”
李墨兮不说话,只是望着她。他们两人目光胶着在一起,再没有其他任何人,任何事,只有彼此,说不出的难以言喻的惨白,惊诧,苦涩,还有如海相思。
这广袤无边的情绪蔓延,终于影响到大厅里其他人,銮铃放下茶盏,缓缓站起身,露出一个笑容:“我去看看母亲。”她也不知是说给谁听,说罢,在众人各式各样的目光中徐徐离开。广袖长裙一点素雅清静的身影很快在厅外的光芒中消失,萧家的人终于彻底恍然,原来这都夏王突然要娶裛琖,并不突然。
小院子草木葱郁茂密,落花枯叶都扫的很干净,安静幽深地仿佛无人居住一样。銮铃悄然进来,谁也没有打扰,独自在秋千上坐了,月白精致的翘头履蹬一蹬地,秋千向后一扬,便荡下来,带着她来回轻轻晃,她这么一晃,头上的花瓣窸窸窣窣就落下,纷纷攘攘,光影零落,是极致清美的世界。
正此时院子里传来低低的对话声:
“我偷偷看到小姐了,小姐可漂亮了。”
“你小声点儿,现在也该改口叫王妃了。”
“哈,我也看到王爷了,王爷……也很俊哪!”那丫头说话时声音低了下去,脸上傻乎乎地绯红一大片。
銮铃隔着叶子的缝隙悄悄看,不过是两个十一二岁的丫头,她并不认识,似不是这院子里的。只听另外一个小丫头又道:“我们也快别说了,竹凊姐姐还等着我们去送药呢。”
她们俩正要走,突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也许是才说过悄悄话,心里虚虚的,被人这么一拍,两人都是一个哆嗦,脸同时都白了。一回头,却见是銮铃,又都“呀”了声。銮铃忙拿手堵住她们的嘴,皱眉道:“别出声。”
銮铃发鬓上还有粉色的花瓣,肩上帔帛也是随意搭着,明明有些狼狈,神情却一本正经,那两个丫头都瞪大了眼重重点头。銮铃盯着她们,悄声问:“竹凊怎么了?”
“竹凊姐姐听说小姐嫁给的是子夜侯,急得吐血,大夫说是旧伤复发了。”那个脸红的小丫头抢先回答,另一个丫头拿胳膊戳了她一把,纠正道:“小姐现在是王妃,子夜侯也是都夏王了。”
銮铃也懒得追究,又问:“我母亲呢?”
“夫人说她不舒服,总躲在屋里不出来。”那个丫头再次抢答,另一个丫头再次拿胳膊戳她:“那是夫人不想见老爷的借口,怪老爷把小姐嫁给子夜侯!”
那个脸红的丫头脸愈红,咬着嘴角不说话了,却是另外一个丫头眼巴巴看着銮铃,自告奋勇道:“小姐还有什么要问的?”
那个脸红的丫头听说,不服气地提醒道:“你该改口叫王妃了。”另外一个丫头又一次拿胳膊戳她。
銮铃本来没了问题要问,却被眼前这对既别扭又可爱的丫头逗得心情极好,于是又问:“你们是谁?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们?”
“我叫雨心,她叫云心。”那个脸红的丫头再次抢答成功,另外一个该是叫云心的一下子恼了,瞪着雨心。雨心气势一弱,嗫喏道:“下面的话你来说吧,我保证不说了。”
云心这次满意了,慢慢道:“我和雨心原本也是跟着小姐的,后来小姐搬到夫人这里来住,我们就还留在原来的院子。这次竹凊姐姐病了,老爷见这院子里人手不多,就把我们俩指过来。”
“……跟着我?”銮铃倒是吃了一惊。云心和雨心一起点头:“是啊。”然后又有些伤心地垂了头:“小姐把我们忘了。”
竹凊还住在原来的屋子,就在銮铃房间的隔壁,銮铃悄然推门进去,一股子药味扑过来,竹凊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桌旁做针线,不时要停下手中活计咳嗽一两声。听到有人进来,头也没抬,只道:“是云心还是雨心?把药放桌子上吧。”
銮铃默不作声把食盒放下,取出药,热腾腾地捧到竹凊面前,竹凊眉头一蹙:“先搁着,一会儿再喝。”銮铃抿唇笑,这丫头,不过两天不见,倒学会摆大姐的模样来了。
竹凊见那人不走,正要发脾气,一抬眼瞧见眼前华丽的裙摆,才猛然抬起脸,看见望着她微笑的銮铃。
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竹凊要站起身,身上却没力气似的,又重重坐回去咳嗽起来。銮铃忙放下药,把她扶住,责怪道:“怎么两天不见,就成了这样?”
竹凊一下哭了:“小姐说话不算数,不肯带竹凊一起去。”
銮铃一滞,凝眉把哭得直喘气,仿佛坐也坐不稳的竹凊搂在怀里,柔声道:“那天那样的情形,我要去的说不定是什么龙潭虎穴,怎么能带你一起去?”
竹凊不再说话,只放声哭起来。銮铃眼也微微红了,却是生生忍住,打趣道:“是不是怕我再不能活着回来见你?”
竹凊不说话,只管哭。銮铃也不再说话,看到掉落在地上那块手帕,上面是竹凊绣了一半的一只金色铃铛,当日萧裛琖送了一块手帕给她,她直夸这手帕漂亮。竹凊就不服气了,说她绣的更好看。銮铃不信,竹凊就信誓旦旦要绣一块给她,可却没来得及。
“别哭了,再不喝药,就你这副身子骨,我今天也不带你走了。”銮铃抚着竹凊的头发,温声笑出一句。竹凊身子一颤,即刻把一双泪汪汪的眼瞪着銮铃,哑声道:“小姐肯带我去了?”
“考虑考虑吧,你什么时候身子好了,能替我干活了,我就带你回王府。”銮铃把手一摊,却瞄一眼桌子上的药碗。竹凊心下明了,端起药一口气喝光,红红的眼睛巴巴地望着銮铃:“小姐,我很快就会好了。”
銮铃却弯腰捡起地上的手帕,轻轻拂去上面的微尘,沉默片刻,才怅然笑问:“姐姐是迟早要进府的,我的未来都不知道在哪儿,你真的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竹凊虽然被銮铃的话搞得一塌糊涂,但还是抹干了泪,重重点头:“不管龙潭虎穴,竹凊都要跟小姐一起,再不分开。”
銮铃心头一暖,她这次过来,本就准备带竹凊一起回去的,若不然,在那疏影殿可是太孤单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当下,她嘱咐竹凊先好好休息,自己又去看林音初。
第19章 第十九章
林音初正坐在窗下的榻上望着不远处的琵琶发呆,不妨有人敲门,“是谁?”
门外的人不答,她便拒绝道:“我现在累着,谁也不见。”銮铃哧地笑出来,调皮地应声:“母亲以为是谁?母亲也不想见铃儿吗?”
林音初回不过神,銮铃已自顾推门进来。
看到一脸笑意俏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銮铃,林音初似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呆怔在那儿,直到銮铃走过来,在她脚边跪下,又柔柔叫了声“母亲。”林音初才哽咽一声,哭了。
銮铃眼中也含了泪,却是笑句:“母亲不必担心,女儿虎口脱险,安全地回来了。”林音初把銮铃抱在怀里用力抱紧,身子轻轻颤着,无声的泪滴在銮铃颊上,连成一串,滚落。
好半响,銮铃悄然把泪擦干,撒娇道:“母亲,那里梳头的丫头不好使,把我的头发梳得太紧,弄得我头皮疼,你把这个发髻拆了,重新为我梳一个吧。”
林音初一怔,自从两年前銮铃醒过来之后,对周围的人都带着一种疏远,对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是,再没有在她面前撒娇,也再没有耍过小女儿脾气,仿佛一瞬间长大了。这不过两日不见……想是受了不少委屈,想着,她心头一痛,却擦干了泪,一把把銮铃从地上拉起来,拉着銮铃在梳妆台前坐下,暖暖一笑:“上一次替你梳头,还是两年以前的事了。”
说罢,却是看着镜中的銮铃眼神轻轻一怔。
銮铃诧异:“怎么了?”林音初摇头笑:“铃儿真美啊。”銮铃脸红了,不过,有哪个母亲会嫌弃自己的女儿呢?而她一生既定,再美怕也没什么用处了。
见銮铃不好意思,林音初抬手去拆銮铃的发髻,却又皱眉:“怎么穿这样的衣服?不热么?”说着,疼爱地要去把銮铃的衣领翻下来,銮铃忙阻止,林音初道:“不妨事,这小院子里不会有外人来。”
衣领翻下来,一道深深的青紫的扼痕,像一道骇人的伤疤嵌在銮铃雪白优美的脖子上。林音初抽了口凉气,震惊地看着那伤痕,銮铃忙把衣领拉好,微笑道:“没事的,很快就会好的,真的没事……”她说着,声音也轻轻颤抖着,只要李墨兮那一刻没有松手,这个世界上的“萧銮铃”就彻底香消玉殒了。
林音初终于还是没有再说话,拉开梳妆匣下面那一层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扁圆的金色小瓶,上面的花纹怪异,颇有少数民族风格。复又把銮铃的衣领翻下,从那小瓶里倒出一些晶莹的液体,小心地把那药液涂在銮铃脖子上。
那药的香味古怪,涂在伤口上先是清凉的,下一刻却火辣辣疼。见銮铃皱眉,林音初安慰道:“虽然疼,可好得快。”銮铃轻轻点头,却是不小心瞄见悄然立在窗外的人。
“这药叫什么名字?”把药涂完,銮铃好奇地望着那小瓶。
“就叫‘晶莹膏’。”林音初见銮铃感兴趣,把那小瓶塞到銮铃手中,解释道:“还是几年前西域的贡品,圣上赏给你父亲——”说到这儿,林音初脸色一冷,顿住了。
銮铃嘴角一翘,恍若无意地问:“怎么提到父亲,母亲就不说话了?难道母亲心中真的没有父亲了吗?”她说这话时故意提高了声音,窗外那人听到,脸色骤然一变。
林音初秀美的脸上神情骤然复杂,她一时没有说话,屋子内外一片寂静。
最后,林音初踉跄一步坐在銮铃对面的凳子上,苦笑道:“若是真的没有了,也不必为他生气了。”銮铃一听有戏,抓住林音初的手,又问:“那为何父亲每次来,母亲都不理会?为何有误会,却又不解释清楚?”
林音初痛苦地闭了眼,不再说话。銮铃有些急了,再问:“那个误会是不能出口的吗?既然是母亲不能出口的,不是父亲的错,母亲为何还要怪罪父亲,不肯理他?”
林音初闻言睁开了眼,神色有几分悲凉,看得銮铃心头一痛,她下意识看向窗外,窗外那人也凝神听着,等林音初的话出口。林音初轻轻一叹,苦涩道:“他……根本不相信我,本以为所有人都误会,他也是该相信我的,可他也来问,不停地问……”
“不过铃儿,你父亲对你是很疼爱的。”林音初忽而又看向銮铃,像是想起过去的事,脸上有了微笑:“你虽不是男孩儿,也不是嫡出,可他从来都把你当成掌上明珠,十分喜爱,虽然你忘了,可你从小到大,没受过一丝委屈,吃过一点苦。这次他——”说到这儿,林音初神色一暗:“母亲有时候甚至在想,也许,就是你之前的日子太过幸福美满……才要你遭受现在的痛苦……”
“铃儿不苦!”銮铃忙笑一笑:“铃儿知道父亲很疼自己,还知道父亲更疼母亲。母亲,人生短暂,有几个两年可以这样浪费?难道你和父亲还要这么相持下去,谁也不肯让步吗?”
林音初被銮铃的话说的一震,被銮铃清湛坚定的目光看得下意识想要躲藏,她忙乱地把脸转向窗外,却被窗外站着的人吓了一跳。
萧华也正凝神望着她,见林音初看到了他,也不躲闪,他也苦涩地笑了笑:“音初,我问你,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我以为,我们之间任何事都能一起承担,任何事都不需要隐藏。”
林音初身子又是一震,眼中登时有了泪。萧华看一眼銮铃,眼中满是疼爱,温柔道:“铃儿是长大了,铃儿的话很对,人生有几个两年可以浪费?我们都不应该再这样下去。”后面的话,却是面向林音初说的。
銮铃舒了口气,这不就好了?一句话的事儿!笑呵呵地跑出去,拉着萧华,俏皮地把萧华推进屋子里,又“吱呀”把门合上,才在门外行了个礼,笑着说句:“父亲和母亲好好说话,吃午饭的时候铃儿再来打扰。”
话音刚落,銮铃功成身退正准备去找竹凊,一只手突然从身后捂住她的嘴。她吓得要叫,那只手用力,让她发不出声音,而那人另一只手已扯着她的胳膊,把她拖着往小院儿的深处走。
第20章 第二十章
銮铃吓得出了冷汗,边身不由己被那人拖着走,一边挣扎,却不防那人把她扯到秋千边上,就松了手,她“噌”地转身,后退几步,正要喊人。那人已甩了甩被她抓疼的胳膊,瞟了她一眼,没好气道:“铃儿,你何时变得这么野蛮?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听了这人的话,銮铃倒是一怔,眼前这个人身上还有些风尘,却是衣衫华丽,丝毫不显零乱,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并不像什么绑匪大盗,倒像是哪家的贵公子。銮铃皱一皱眉:“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人俊眉一扬,低头细细看銮铃,看了半响,又伸出修长的手指要摸銮铃的脸。銮铃吃了一惊,忙地避开,那人摸了一个空,却也没有执意,反而凝起眉头,一脸疼惜地望着銮铃:“真的忘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