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忘,可我不认识你。”銮铃也没好气道,已经无数人跟她说过这句话——真的忘了么——她没忘,她是真的不认识。
“连我都不认识了,还说没忘?”那人往秋千上一坐,从腰间摸出一把扇子,刷地打开,呼哧呼哧地摇着。
銮铃此刻才看见他满头的大汗,这么热的天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就走到不远处的花树下倒了杯凉茶捧给他。那人见銮铃离开,却也不阻拦,顺手接过茶,一饮而尽,复把茶盏放回銮铃手中,才笑句:“这点倒是没变,一样的心地善良,善解人意,和母亲一样。”
銮铃本要把茶盏放回去的,听了他最后一句话,却顿住脚步,低声问:“你从哪里来?”那人仍用力摇着扇子,颐指气使着:“把茶壶拿过来。”才又道:“我从金陵来。”
銮铃明白了这人是谁。这个“萧銮铃”本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哥哥,名叫萧悟,长她四岁,性子不羁,好出游,三年前,金陵王来长安城述职,说金陵好玩,他又和金陵王性子相投,十分谈得来,就跟着金陵王一起去了江南,还在那里做了个小官。
“哥哥怎么突然回来?”据说这个萧悟很喜欢那江南景色,大有一去不复返之势,现在突然回来,却又是为什么?萧悟听了这话,眼眸一亮,盯着銮铃:“你还记得哥哥?”
銮铃摇头,老实道:“听说过你。”
“也罢,不为难你了。”萧悟叹口气,忽而道:“铃儿,要不你跟哥哥去江南,那里风景很好,你一定喜欢的。”
銮铃没心情跟他不着边际地胡扯,撇一撇嘴:“都像你一样,母亲怎么办?父亲怎么办?”
萧悟呵呵一笑,俊脸有几分惭愧,摇着扇子岔开话题:“接到裛琖大婚的书信,我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没想到还是耽搁了三天,不过还好赶上她回门,刚刚在外面人山人海的,我没敢打扰,跳墙进来的,先洗漱一下,好歹不能丢了萧家的脸。”
銮铃刚拿了茶壶要为他倒茶,听到萧悟的话一顿,也是,他一路这么赶,也未必知道这掉包的事。萧悟却是渴坏了,径自拿了茶壶往肚子里灌,姿态大大咧咧,竟也十分地潇洒。
喝完,把茶壶塞在銮铃手中,见銮铃发怔,又叹口气:“铃儿,你想想哥哥的话,跟哥哥去江南,把那个没良心的给忘了吧,反正他现在已经是裛琖的夫君——凭你这副相貌——”
萧悟说着上下打量銮铃,才脸色一傻,他这才注意到銮铃发髻高绾,分明是少妇打扮。銮铃却是茫然苦笑,“萧銮铃”和李墨兮的事是两年前发生的,她这个哥哥三年前走的,远在江南,竟也知道了,还这么远远跑来劝慰她。
萧悟傻呆呆抓住銮铃的手:“铃儿,你,你嫁人了?!”
銮铃点头,不知为何,萧悟被她这一点头,竟仿佛被点了穴似的,最后整张脸都皱巴起来,最后瘫软在秋千里,无奈道:“让我这么急地赶回来!”
銮铃更是不解,她嫁人跟他赶回来有什么关系?他不是来看萧裛琖大婚的吗?萧悟见銮铃不解,也不解释,只没精打采道:“煦王过两天也就来了。”
“煦王是谁?”
“煦王就是前金陵王,在你老哥我的辅佐下,金陵王把江南治理的民风淳朴,物产富饶,圣上一高兴,就把整个江南划给他治理封王了。”萧悟依旧一脸受伤害,然后慢慢站起身,把手臂搭在銮铃肩上,无力道:“走吧,去见见母亲……”忽而又回过神,一叠声问:“你夫君是谁?何时出嫁的?为何没人告诉我一声?”
銮铃不动声色把萧悟搭在她身上的手拿开,淡淡抿唇一笑,只是道:“还是先见见母亲吧。”察觉到銮铃这个动作,萧悟讪讪,又哈哈一笑:“铃儿嫁了人,也知道连哥哥都是不能随便的了。”
銮铃一时哭笑不得,她本来也就不是他妹妹,不过,这个萧悟虽然举止随意,率真不羁,看起来对自己的妹妹倒是真心疼爱的,想着,銮铃觉得自己又多了一个亲人,心情也好了很多。
“怎么样?夫君对你可好?两人生活可甜甜蜜蜜?”一面往屋子里走,萧悟还凑在銮铃耳边低低切切地问,一副八卦爷的样子。銮铃白他一眼,两人刚走到院子中央,也不管惊飞了树上多少只鸟,就高声叫了句:“母亲,你看看谁回来了?!”
萧华夫妇见到突然归来的儿子自然是惊喜交加,銮铃看到这副家人团聚的模样,不由得感叹:“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所有人都在团聚,倒是她这个出嫁回门的女儿无可着落。
“我去看看凊儿。”銮铃说了句,便从屋子里退出了,却也不想去打扰竹凊休息,萧府的其他地方她也不熟络,最后还是一个人悄悄坐在秋千上,不由想起以前的事,她上大学的时候不常回家,所以每次回去,爸爸都会早早地从公司回来,做她最喜欢吃的小菜,父女两个人愉快温馨的烛光晚餐……
想着想着,不远处屋子里的欢笑声飘远,銮铃竟倚在秋千上入梦,嘴角还噙着一丝笑,这几天实在太累了。树上粉嫩的花瓣扑簌簌飘落,一些落在她浅碧的衣裳,一些落在她发髻,香气袭人,梦也成了粉嫩甜香的,她睡得有些热,脖子也勒得难受,下意识把领口解开,手在耳边扇了几下风,便又沉沉睡去。
“李暖……”她梦中呓语,低唤一声,面上神情却复杂,说不出幸福还痛苦。正梦中纠缠,一朵花瓣幽幽从树上飘落,“啪”地砸在她眼上,乍然惊梦。
一阵风吹过,落英缤纷,漫天粉色花瓣的海洋,銮铃登时成了那一枚绿叶,可她惊诧地发现,她眼前还有一枚绿叶。模糊片刻,她才猛地认出眼前一言不发神色莫名的人是李墨兮,整个睡梦彻底醒了,她忙打足精神,坐端正了。
李墨兮见她醒了,穿过那纷扬的花瓣走到她面前,盯着她,神色有些复杂:“是他们逼你替裛琖出嫁的?”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李墨兮见她醒了,穿过那纷扬的花瓣走到她面前,盯着她,神色有些复杂:“是他们逼你替裛琖出嫁的?”
銮铃淡淡一笑:“有什么分别吗?”
“你故意激怒我?”李墨兮清冽的眼眸往銮铃脖子一落,那样骇人的伤痕,性命攸关,她居然这样毫不在意,他又问:“为何要这样?”
銮铃被他问得一怔,她也想不起来她那晚为什么要那样说,明明知道他讨厌她,还故意说是她自己要去服侍他,故意气他,也许,是被他之前那一段对萧裛琖的表白刺激了,心有不甘?
那他现在追究这个又有什么用?他本来就恨不得一剑把她刺死,不是吗?她不说那句话,他就不发怒了吗?
銮铃觉得好笑,又有些悲凉,她不想谈这些事,就随意道:“姐姐呢?你们还不趁这次机会多待一会儿。”
李墨兮被她这么一问,登时回过了神,又一脸冷清起来,仿佛刚刚那些话也不过是一场乱梦而已。李墨兮冷冷看她一眼:“走吧。”
銮铃诧异:“去哪儿?”
“回都夏府。”李墨兮今天肯来,一者是为了见萧裛琖,把整件事情说清楚,二者是唐玄宗早上在紫宸殿内的教诲,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耽误大事。他既然来过了,要做的事情做完,就没必要还留在这儿。
銮铃更是诧异,她看一眼天色:“我还没吃午饭呢!”
何况,萧悟刚回来,一家好不容易团聚一次!何况,她也挺喜欢这个哥哥,挺想听听萧悟讲讲古代的江南是什么样,没被工业污染的江南是什么样……她这次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李墨兮不由分说把銮铃从秋千上抓起,銮铃身上的花瓣洒了满地,他扯着她往外走,冷嘲道:“我可不想在这儿吃午饭。”
“你不想看见我,你可以去姐姐那儿,我想留在这儿……”銮铃想要挣开他,怎奈他力气大得很,根本挣脱不了,不由生气了,明明是一腔怒火,却又不自觉哽咽。
李墨兮听了她的话,霎时停住脚步,本来也一腔怒火,看到她哭了,才略一收敛。他冷眸盯着她,一字一顿道:“我的话只说一遍,我既娶了你,你就是我的王妃,不要动不动就提你姐姐,这不是你的本分,你——也不配提她!”
銮铃眼中的泪被他最后那一句话生生冻住,含在眼里落不出来,也收不回去。她深吸口气,扯出一个笑:“銮铃记住了,请王爷放手,銮铃自己会走。”
李墨兮把她的胳膊甩开,銮铃一个踉跄,却被一个人揽入怀里,她吓了一跳,忙回头,却是萧悟。
萧悟并不看她,一脸笑容望着李墨兮,声音却是冷冷的:“子夜侯变成了都夏王,脾气也愈来愈大,就忘了女孩子是要温柔对待的,也越不把下官的妹妹放在眼中,这么粗手粗脚的!”
萧悟对李墨兮毫不客气的语调,倒让銮铃惊了惊,放眼整个萧府,还没有人敢这样对李墨兮直言直语。而李墨兮看见萧悟,明显地也吃了一惊,却反常地没有发火,眉头略一皱,问:“你何时回来的?”
“刚刚。”萧悟愈发没好气,瞟一眼李墨兮,又疼惜地看一眼怀里的銮铃,责骂道:“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你对她施暴,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方法吗?!”
……施暴……这个词,銮铃嘴角怪异地扯了扯,在现代可不是什么好词。她挣开萧悟的怀抱,发现萧悟换了一身清爽的衣服,愈发风流倜傥,腰间还斜插他那把扇子。萧华和林音初闻声也从屋里出来,正不知发生了什么,却是看到李墨兮,便连忙走近前。
李墨兮在萧悟的义正词严下,气势竟破天荒地弱了一弱,他随即抬头看了看天,缓缓道:“时候不早了,该吃午饭了吧?”
萧华和林音初一听,忙命人摆饭上菜,銮铃也被他突然的转变弄得晕乎乎,却是萧悟得意洋洋地在銮铃脸上摸了一把,笑眯眯道:“没关系,天大的事哥帮你顶着,再不让人欺负你!”
这话让銮铃心里头分外暖洋洋,不管得罪不得罪得起李墨兮,到底是一句温暖人心的话。不自觉和这个哥哥又亲近不少。
席上,是难得一遇的全家团圆,也是銮铃到这唐朝之后,第一次的幸福圆满,虽然李墨兮是个不情不愿的夫君。就听得萧悟神采飞扬地海阔天空,讲述他这三年在江南遇到的美景轶事。李墨兮绷着的脸也松懈,竟有了寻常少年般的好奇和兴奋,时而一脸羡慕,时而又瞠目结舌。銮铃见他这般,倒也瞠目结舌。
听他们的谈话,銮铃隐约知道,这萧悟自幼聪颖,好交友,和玄宗几个年岁相仿的皇子颇玩得来,尤其是李墨兮和寿王,他又比李墨兮大上两岁,所以反而是李墨兮跟在他身后做小屁孩状,时不时还要喊一声:“哥哥等我!”
萧悟说的惟妙惟肖,一桌子人登时笑翻,全然忘了他们是在笑话都夏王,李墨兮面无表情,端起酒杯悠悠抿了一口,才闷闷道:“是啊,那时是完全信你的,没想到你只顾自己,一拍屁股走人了。”
萧悟打了个哈哈,随即又扯到别的上去,李墨兮也不追着不放,想是心中也明白,人各有志,谁也勉强不得谁。
正说着,不知为何,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銮铃身上,銮铃察觉,不解地抬眸笑了笑,“怎么不说了?”看到銮铃的笑容,萧悟俊眉一扬,却没笑:“丫头,怎么总是怔怔的?”
銮铃又笑了笑,“在听哥哥说话呢。”
萧悟闷闷放下酒杯,用手肘撞了李墨兮一把,幽幽道:“记不记得当时我向你和十八郎说我有一个善良可爱的小妹妹,你们俩就撺掇我带出来见见,我为了显摆,就把铃儿骗到温泉宫去,你们见了都喜欢的不得了,一个个拍胸脯向我保证会好好照顾她,害得我回来之后被父亲罚跪了两天。”
话到此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萧悟似是喝醉了口没遮拦,銮铃一怔,李墨兮面上的微笑也顿住,随即脸上没了表情。萧华却是皱一皱眉,喝止道:“悟儿,你说的够多了!”
萧悟却是一拍桌子:“我没醉!瞧瞧我这两个好兄弟,现在一个个左拥右抱,美女在怀,把铃儿弄成了什么样!”说着,看也不看李墨兮,只望着銮铃:“是哥哥对不起你,哥哥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让你受委屈了!”
李墨兮腾地站起身,一脸冰冷。萧悟扯住他的衣袖,眼神也清醒了:“你要是真不喜欢铃儿,就把她休了,反正她现在名声也不在乎这些,我自会把她带到江南去,再不让她惹你的眼!”
一句话把所有人的脸色都吓白了,萧悟却是静静把话说完:“就算两年前她伤了你的自尊,可她是个女孩子,这两年她受了多少苦!放了她,何必再纠缠下去。”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萧华和林音初都没有阻拦,这也是他们藏在心里不敢出口的话,与其这样折磨,倒不如痛快放开。李墨兮一笑,神情莫名地低头看着萧悟,缓缓把萧悟的手拿开,冷冷道:“你以为这件事只要我一纸休书就能了结?!”
“这门亲事是我拒绝了武家,和武惠妃撕破脸求来的,三天之内就写了休书——你是想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你们萧家把我的王妃偷换了,还是让我被武家的人取笑!”
冷冰冰甩下一句话,李墨兮看也不看萧悟,却是看向一旁呆住的銮铃,强硬道:“此事木已成舟,你就是我的王妃,谁也改变不了,我们就是彼此折磨,也得这么折磨下去!”
话语一缓,带上一丝几不察觉的幽幽惆怅:“至于你姐姐,有缘无分,以后也不要再提。”
这样决绝……吗?
銮铃的心莫名一颤,也难怪他这么恨她。
李墨兮话说完,眼神平静下来,看向同样呆怔的萧悟:“你回来一趟不容易,今天你醉了,等清醒的时候我们再叙旧。”
萧悟远在江南时,也听说了关于李墨兮和銮铃闹崩的事,可他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刚刚才听林音初把事情的原委说过,才知道原来竟发生了这么多,他也有些能理解李墨兮的无情,可銮铃毕竟是他从小疼到大的亲妹妹,见銮铃变成这样,他这个做哥哥的怎么能不心疼?!又加上喝多了酒,一时动情只顾心里痛快,话出口也就没考虑太多。当下被李墨兮这冰冷的神情一看,登时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