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那截山尖上,还有新年时节的冬雪未化,白皑皑的一片。
残阳斜照大地,冷风呼啸过潼关,而这冷风中,似乎还传来叛军肆意践踏的脚步声,传来百姓们哭号逃匿的惨痛叫声……李墨兮时常站在这城楼上望着外面,出神,却……无力。头一次这样真切地感受到他自己的力量是这样渺小,他根本无法左右任何事情。
寿王静默了半响,见李墨兮眉头紧锁,不由笑句:“虽说读过那么多兵书……可有没有点儿担心自己会纸上谈兵?”
李墨兮闻言“嗤”地一声也笑出来,然后瞟了寿王一眼,方认真点头:“知我者,莫若你也。不过不是‘有点儿’担心,而是‘非常’。”
话到后来,李墨兮的神色又沉默,沉甸甸的,无边压力。
“高将军说你多日不曾合眼,今日我来了,能帮你在这儿守着,你且去休息一晚。”寿王敛了一脸的笑意,正经道。
“无妨,见你来了,心中高兴,倒不觉累了。”李墨兮笑笑。
寿王闻言静了一静,他和李墨兮童稚时即在一起玩耍,后来渐渐长大,两人各自都有了心事,尤其李墨兮话愈来愈少,有事总藏在心里,两人便慢慢疏远。后来又因为銮铃,两人更是互相有了芥蒂。再之后萧悟去江南,这长安城只剩下他和李墨兮,他们的关系便更淡了,一度争锋相对。
当下听李墨兮毫不掩饰地说出心中感情,寿王一时难以置信,盯了李墨兮一眼。李墨兮被他这么一看,登时明白寿王的诧异,却也不解释,只随意一笑:“你来了潼关,你的娇妻怎么办?”
见李墨兮笑得坦荡,寿王便也神情洒然,顺口答道:“纁儿说她去长安,替你看着那两个孩子,让你在这里无后顾之忧。”
“……多谢。”李墨兮生平很少说出这两个字,此时虽然说得别扭,但到底还是出口了。寿王本欲安慰他几句,可想到銮铃已去世,多提銮铃只会让李墨兮伤心——而谁想得到呢,上次他回京奔丧,竟是和她最后一次见面。寿王心中怅然,却不动神色遮掩住,嘴上笑句:“说这话见外了,好歹我是你叔叔。”
李墨兮嘴角一撇,随即转身往城楼下走,淡淡抛下句:“十八郎守在这儿吧,我去睡一觉。”
叛军渡过黄河,铁蹄步步南下,一路毫无阻挡。
潼关城内,李墨兮是天子亲封的大元帅,高仙芝为副元帅,他二人是此战中的高级领事,名义上李墨兮最大,但李墨兮自知毫无领兵作战的经验,便事事都与高仙芝商议后再做定夺。而寿王手中虽没有天子的调令,可他是皇子,便也无人敢对他不尊不敬,倒是寿王不愿李墨兮为难,很少在议事中说话,只一副任凭调遣的样子。
但不论是谁,每当前线的战报一到,都神情紧绷。
这日李墨兮和寿王正在书案前看布防图,忽然传来叛军攻破陈留的消息。
叛军入城后,安禄山看到城内张贴有悬赏购买他人头的榜文,一怒之下命人屠城,河南节度使张介然连同数万降军和百姓接连倒在安军的屠刀之下,整个陈留城内血流如川。
血、流、如、川!
李墨兮死死盯着这最后四个字,片刻后蓦然攥紧手中的战报,不等寿王说话,已大步走出书房。半个时辰后,李墨兮留下寿王守潼关,不顾所有人的劝阻,带着一队人马驰往洛阳。
安禄山攻下陈留,一刻不停西进荥阳,荥阳太守崔无波率兵抵抗不力,被尽皆拿下。叛军攻城并没有花太长时间,一整天的功夫基本花在屠城上,安禄山就像饥饿了多年的猛兽,忽然出笼,格外狠辣嗜血。
荥阳城外的荒原上急匆匆行进着一小队流民,他们都是昨日从荥阳逃出来的,跑了整整一天一夜,才逃脱虎口。所有人都早已精疲力竭,领头的人此时看了一眼西边微弱的夕光,又看看同行者疲惫恐慌的神情,终于一抬手,“且歇一歇。”
他话音一落,所有人便都瘫软在结了霜的土地上。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伏在他母亲怀里,喘息片刻,才低声问:“母亲,我们为何不管父亲,要独自逃走呢?”
孩子的母亲早已发髻零乱,她紧紧抱住怀里的孩子,一时没有说话,疲倦的脸上满是哀伤。他们随行的人,也都面面相觑满目凄凉,却无一人应答。整个暗淡荒原,一片死寂。
孩子懂事的没有再问,只缩了缩肩膀,把脸更深地埋在他母亲怀里。片刻,才轻轻地说:“父亲说我会好好长大,长成像他一样的男子汉——他手里拿着刀,他要去杀坏人,是不是?”
他母亲眼中剧痛,却竭力忍着,努力点了点头。
一旁的人望着他们母子俩,也都神色惨然,这孩子的父亲本是个樵夫,手里的刀从来都是砍柴,何尝杀过人?此番被招募入伍,对抗叛军,叛军又心狠手辣,此刻怕是没了。
这母子身侧不远处还跪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默默瞧了他们片刻,忽然从干瘪的口袋里取出一块冷馍,又把那男孩从他母亲怀里拉出来,笑容熠熠地说句:“我母亲说了,男孩子要勇敢一点儿,这干粮给你吃,吃完了还得赶路呢。”
虽是暮冬寒夜,可那女孩儿的坚定的笑容却仿佛一簇火苗,把整队的人都带出一丝温暖和光芒来。男孩疲弱的黑眸也亮了亮,抬手去拿干粮。
他的手正要触到那冷馍,一支冷箭从天而降,“啪嗤”刺入那女孩儿心口。那女孩身子一震,心口处一阵热血喷出,尽数溅在男孩脸上。人群惊呆,那女孩面上还有一丝笑,可她的身子已缓缓倒地,她手里的冷馍被血染红,滚落在男孩脚边。
“啊!”男孩惊叫,浑身打颤地往他母亲怀里缩,可一阵冰冷的箭雨袭来,扑天遮地……谁都无法逃脱!
马蹄声处,却是叛军的前锋已来到这里。他们人并不多,但人人健猛,一眼望过去,是天幕下狰狞而残暴的影子。
似是嫌冷箭杀人不痛快,叛军中当先一人已跃身下马,挥刀向这一地早已瘫软失声的流民砍来。
整个暗夜的荒原都成了血色,浓稠的血腥味随风飘远。
正肆无忌惮砍人砍得痛快,荒原的另一侧,一小队轻骑迅疾驰来,人马还在远处,马上人弯弓射箭,在暗夜中带起密集的冷光,继而便是嘶鸣一般的哀嚎,那些杀人的大汉接次倒地。
叛军见此,却也不胆怯,怒吼一声纵马上前。来者也不迟疑,拔剑策马,毫无畏惧地迎上去。
夜幕渐沉,一阵刀光剑影的厮杀。
叛军虽勇猛,可他们很快便看出,这次来的不是寻常唐军。没等他们想罢,已被消灭干净。
而那一小队完好无损的骑兵各自分散立在马上,都岿然不动,无声望着前方的黑暗。荒原的远处,有月光慢慢弥漫,带起一丝惨白的亮光。
为首的是个年轻男子,他银灰的铠甲在月光下泛着霜一般的冷意,又带着血的诡异。他眸光冷寂而震惊,定定望着前方那一众倒在血泊里的流民,被这荒原月色冻僵了一般。他不说话,身后的人便也都不敢动一动。
他左后侧,是一脸沉寂的风冽。风冽看似距他颇远,却是牢牢占据了最有利的位置来保护李墨兮。李墨兮身后右方,是一脸胆战心惊的金吾左将军程千里。
程千里杵在马上许久,终于耐不住向前,低声劝道:“王爷私离潼关,已让皇上大怒。若再让皇上知道王爷离开洛阳,来了这荥阳地界,怕是末将们性命不保啊!”
他奉旨配合封常清守洛阳,谁知李墨兮上午来到洛阳,未曾歇口气便要来荥阳救援,谁都拦不住,程千里只得带着唐军中最精良的一队人马跟来,生怕李墨兮有所闪失。
李墨兮握剑的手指动了动,然,不等程千里舒口气,他已纵马往前走,于是离那惨死的流民更近。
“已失了陈留,荥阳,两城太守尽皆丧命。你以为洛阳城便是安全之地么?”
又片刻,李墨兮缓缓开口,他一字一顿,话说的低沉、缓慢,却像刀子一般割在所有人的心上。程千里面色惨白,猛然垂头,握紧了手中冷剑。
只闻得荒原上冰冷的夜风刮过。切割着所有人的脸。
正此时,那群死人堆里忽而传来微弱的响动,像是垂死的挣扎。在场所有人都是高手,神思极为敏捷,登时察觉。
李墨兮当先下马,他扫了一眼那归于沉寂的尸体堆,便俯身拨开眼前几具尸体,快速从下面刨出一个少年来。那少年左胸上中了一箭,浑身疼得抽搐,神志早已不清。他低低喘息着,无力地靠在李墨兮怀里,喘了半响,才微微睁眼。
他满是血污的手指无力地揪住李墨兮的衣袖,无意识地喃喃:“父亲,父亲……救救母亲……救救……”
话音越来越小,最后死一般沉寂。
李墨兮腿上一软,抱着那死去的孩子跪在那儿。他自幼读过史书无数,看到过无数次古代战争的惨烈,他暗忖过这其中的惨痛,也受到过震撼。然而一切震撼,都不及此刻一个孩子生生死在他怀里来的真切,来的刻骨。
他回天无力,有一种要崩溃之感。
又片刻,远处的风声里忽而传来隐隐的马蹄声,听来者,似是不在少数。风冽侧耳听了听,轻轻出声:“王爷,咱们该回城了。”听风冽出声,程千里吊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作者有话要说: 呵呵,偶回来了,带来惨烈的一章,表达偶此时悲凉的心境。
抓紧时间码得,错字难以避免,大家见谅!
第193章 第一百九十三章
洛阳城, 月色如霜。
銮铃倚在窗下。她冷得直打哆嗦, 还是仰着脸在那傻笑看着月亮。木媌轻叹一声,自己睡去了。銮铃也不管木媌,自顾捧着手里热腾腾的奶茶低头香香地抿了口。所谓奶茶啊,就是奶和茶调制在一起的饮品, 她人在江南时,闲得发慌,于是乎自己进行了奶茶制作。还做了不少口味。不过, 她还是喜欢原味的。
连萧悟都赞不绝口, 直夸她聪明伶俐。
她脸不红心不跳地接受了,并且准备进行推广。就在她准备把蛋糕做大的时候,她鼓足勇气北上了, 义无反顾。她有时会想起国民革命时的北伐军, 可她有时候又觉得北伐军没她坚定, 也没她开心。这一路天寒地冻,他们日夜兼程,可谓是她入唐以来最辛苦的一段日子, 然而,她从来没有这样开心。
锦衣玉食的日子, 有美男相伴的日子, 江南的风花雪月, 都不能令她真正开心,就像一层层的枷锁,套上命运华丽的外衣, 把她牢牢绑缚。只有此刻,只有这一路上,眼见着离他越来越近,她才觉得这心口里那颗沉寂的小心脏又逐渐跳动起来。
她望着月老发呆,傻笑,因为她真的开心,或许还有点儿小紧张……不管命运到底是什么,但她知道她自己要做什么,这就很好!
銮铃低头又喝了一大口奶茶,香滑细腻,喝的身上暖洋洋的。不知李墨兮喜欢哪种口味?他喝茶向来口味颇重,像是要用茶的苦味冲淡心里的忧闷,他心里……很苦的吧?
因了近日战事吃紧,安禄山的铁蹄步步南下,所以整个洛阳城戒备森严,进出城门都要严格盘查。銮铃也不着急,安安静静坐在马车中,排队出城。
这些被战事吓坏了的百姓们,也都唯唯诺诺的接受守城军士的检查。
高高的城楼上有位年轻公子,正负手立在那漫天晴光下,不做声注视着城下的百姓。冬日单薄的光芒笼在他周身,有一层淡淡的沉静,有说不出的高贵,也有些悲悯。因了那悲悯,让他本来清冷的眼中又有了一丝罕见的无奈和柔和。
李墨兮来洛阳之事并未大张旗鼓,驻守洛阳的封常清也不敢暴露他的身份,只恭敬地把他当座上宾,其他人自然都不敢怠慢。是以李墨兮登上城楼,也无人敢问津。而且李墨兮天生贵胄,也让人不敢小觑半分。
瞧他站得久了,一旁的随从小心翼翼道:“公子,您且去歇会儿吧。”他说着抻着脖子往城下瞄了一眼,一般的百姓进出城,没啥好看的,简直索然无味!
李墨兮仍注视着城下慢慢行进的队伍,动也不动。那人不敢再言,躬身退下了。
马车离城门越来越近,周围的喧闹声大了些,不时听到周围军官呼喝。木媌道:“咱们一会儿怕是也得下车。”
“下就下呗。”銮铃随意一笑,她近日很少去担忧“国家大事”,只想着马上能见到李墨兮,心情好得很。
銮铃话音刚落,就听悟空在马车外好言好语地打哈哈:“两位军爷,我家公子——”
“少罗嗦,下车下车!”那军士想是查了一上午,心情颇为焦躁,一把把悟空扯下车。悟空一路为了遮掩身份,带了个大帽子遮住头脸,当下往地上一摔,帽子掉下来,露出一张光溜溜的脑袋。周围的军士登时哄笑:“原来是个小和尚,那车里不会是小尼姑吧?”
此话一出,不远处守城的军士也都来围看,指指点点悟空的光头。悟空脸色一恼,登时要发怒,可又想起銮铃的嘱咐,便赶紧地把帽子又扣上,可怜兮兮道:“诸位军爷有所不知,小的原本是个和尚,后来被好心的公子收养,还俗了!”
李墨兮见那些军士因了一个小和尚便都玩忽职守,聚在这里嬉笑,眉头不由一挑。可他近日多次微服私访军营,知道军中各种不良风气由来已久,早已成了习惯。他想了很多法子来整治,可效果甚微。所谓冰冻三次非一日之寒。他当下即便发怒,不仅作用不大,还会暴露身份。当下,一腔怒火掩在心口,隐隐作痛,李墨兮却也只轻叹一声,拂袖离开了城楼。
可几个军士早已兴致盎然,定要看看马车内是“公子”还是“小尼姑”,不论悟空怎样哀求,都不肯放行。两厢正争执间,木媌已打开帘子,冷淡道:“要查便查,何必为难一个孩子?”
她说罢,利落地跳下马车,那个守城的军士不妨这公子竟如此俏丽,正一愣间,銮铃也已跳下马车。身手都极为利索。然,悟空是和尚的事儿让大家好奇,銮铃和木媌这接连的下车就是让人惊艳了,继而便是更大的好奇。
銮铃和木媌身上的衣服其实也有风尘,但和周围这些人心惶惶的老百姓相比,简直好了千万倍,而且两人姿色和气质又都是寻常少见,所有人一时都仰望着她们。
见那些守城军士盯着銮铃和木媌说不出话,悟空手里捏了一锭银子,不动声色塞到那领头的军士手中,提了个醒儿:“军爷,查完了咱们还得赶路呢。”
木媌一脸戒备和冷淡,銮铃倒是笑得随和,瞧见一旁穷苦的老婆婆,也递了块银子过去。那军士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见銮铃她们衣饰不凡,出手阔绰,料定是贵家公子,便握了银子,例行公事地问了句:“不知公子往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