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到外间,就听身后呛啷一声,像是弦崩决裂,铁马金戈!悲音动天惊地。他一个激灵转身,就见李墨兮冷寒而决绝,把那名贵的琵琶重重砸在了地上!
故人的悲辛眷恋,温柔红颜,或是美好期盼,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决绝断裂,灰飞烟散,什么都没有了。断简残编。诸葛青玉惊得脸色雪白,又见李墨兮微闭了眼,靠回座椅中,一脸疲倦,似是彻底寂静了。他便也不敢出声,悄然出了书房。
风冽的右手伤了,暂住在疏影殿中,却也没闲着。此刻他正倚在假山一角,埋头做一管竹箫。碧绿纤细的翠竹,他右手握住,左手细细琢磨,此刻,看他神情认真的,仿佛是天下最重要的事一般。
銮铃坐在不远处的秋千上轻轻晃荡,漫漫看着风冽。
其实,当一个人专注于做一件事时,恰恰是他最可爱最动人的时候。而风冽指间那一管箫细弱纤巧,给女子用恰如其分,应该是做给心上人吧。
銮铃想着,有几分羡慕,能拿到这管箫的女孩儿该是多幸运多幸福啊,看风冽倾注了多少心神!
不知风冽心头那个女孩儿是谁,会是她的竹凊吗?
銮铃一抬眸正好瞧见竹凊捧了一碗药过来。竹凊穿一身淡青裙裳,还是可爱的双鬟髻,容色娇俏甜美,人又善良可爱,配风冽该不差吧?见銮铃明明瞧见了她,却还是安然坐在那儿,竹凊小鼻子一皱,水眸也不满了,埋怨道:“小姐也不知来接应一下?”
銮铃笑而不语,示意竹凊回头看。竹凊诧异地回头,一眼看见那边的风冽,忙地垂下头,快步走到銮铃边上,不说话了。
“趁热喝了吧。”竹凊催促道。銮铃只闻了了一闻,胃里就翻滚,这古代中国的药真不是一般难喝。她侧脸避开,凝眉道:“先放着吧,凉了再喝。”
“诸葛先生嘱咐了要趁热喝的。”竹凊双眉一挑,就差没双手叉腰了,瞪着銮铃。
看着竹凊这一副尽职尽责的模样,銮铃觉得又好笑,脑子里登时浮现出竹凊这副样子教训风冽的场景——多年以后,竹凊有板有眼,风冽就进退两难,最后惶惶恐恐服从夫人的命令……銮铃嗤的笑出来,还真不知他们俩如果在一起,会是什么情形?
竹凊看似天真娇憨,实则贤惠母性。而风冽看似冷漠寡言,实则细心多情——能这样平心静气做一管箫,该不是什么暴殄天物的人。
这样,他俩也不失为天作之合一对佳偶吧?
銮铃这样看一眼竹凊,又看一眼风冽,然后吃吃发笑的样子,把竹凊吓了一跳,她皱眉道:“小姐!”
“喝药!喝药!”銮铃搪塞地把药抢到手,可一看到那黄汤子,兀自闪开了脸,鬼使神差地问:“凊儿,我两年前到底为什么服毒?”
銮铃问的也并不是鬼使神差,她心里琢磨很久了,她知道是和李墨兮有关的,她知道这个古人“萧銮铃”和李墨兮之间一定有很深很纠结的故事,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这个当事人不知道,所有人都瞒着她,以前她无所谓,可现在,她真的想知道。
李墨兮究竟为了什么而那样讨厌她,而她对李墨兮究竟又爱恨到了怎么样的程度……若她并没有重新爱上李墨兮,或者若她直接离开了,也许,她可以不再追究,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
竹凊被问的变了脸色,她讷讷道:“小姐问这个做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不是挺好的么?”
“你再不说,这药我就不喝了。”銮铃乐得把那热腾腾的苦药往竹凊手里一搁,仰起脸任性地看向天空。
天空高远,白云漂泊,是大唐的天空,一千多年以前的中国,历史飘过。銮铃想,也许,一千年以后的现代,她可以看得到她自己的影子,萧銮铃,方在水,或是李清歌。只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几条时空在交错。
“小姐……”竹凊压低了声音哀求:“过去的事,小姐忘了不是很开心么?老爷夫人都不想小姐再记起……”
“这药太苦了,我不喝。”銮铃不动声色拒绝。
“过去的事,奴婢并不知晓,那些事发生时,一直是竹篁姐姐陪在小姐身边……”竹凊急得跺脚,一脸为难。
“那竹篁呢?我怎么从没听说过和她有关的事?她去哪儿了?”銮铃穷追不舍。
竹凊手里的碗哐啷碎裂在地,她不知腿软还是怎的,就在銮铃面前跪下了,眼中满是惊惶的泪水。銮铃的心仿佛也随着那只碗碎了,她握在藤绳上的手一紧,真的……这么难过吗?
“竹篁姐姐……死了。”竹凊用手蒙住脸,哽咽道:“小姐服毒后,竹篁姐姐就随着跳水自尽了。”
不远处风冽的箫似是做好了,蓦然停下了手中活计,向銮铃处看来。
銮铃瞧见竹凊那一副痛苦的模样,心头也莫名揪扯,她忙跳下秋千,伸手去扶竹凊。竹凊却似是想起过去的事,伤心欲绝,哭得一发不可收拾,梨花带雨也不说话。
銮铃吓得脸色发白,忙道:“我不问了,不问了,凊儿你别哭,别哭,我不问了……”
竹凊身子近来也不好得很,这么一哭,触动了旧症新伤一起发作,粗声喘了几口气呼不上来,便晕了过去。还好风冽在一旁,帮着銮铃一起把竹凊送回房间,又忙请来大夫。
安顿竹凊服完药睡下,銮铃独自来到院中。疏影殿前月华初升,光影斑驳,一片清辉洒满玉阶,映照花木葱茏。她漫漫在秋千上坐下,仰头望天,天穹浩墨,疏星寥落。
秋风初起,微微的凉。
细草微风,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銮铃乍然回神,微笑道:“是风冽吗?”风冽并不答话,径自道:“竹凊姑娘怎么样了?”
“睡了。大夫说她这病症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不过只要静心养一段日子倒也没有大碍。”銮铃说着,回头,看见风冽长身立在一片月光的暗影里,并不让她看到,又安慰道:“你放心。”
风冽依旧不答话,径自问:“王妃想知道过去的事?”
“不了,我还是听凊儿的话吧,毕竟活着的人命才最重要。”銮铃低头微笑。
风冽片刻沉默,忽而道:“属下倒觉得王妃应该知道,这样王妃以后和王爷相处,便不会这么没有方寸。”
风冽话语虽直,却说到了銮铃的心坎儿,自从知道她和李墨兮过去可能有什么不妙的过往后,她每每见了李墨兮就总是在揣测什么能说,什么不能,生怕撞在他的枪口上。
“王爷十二岁时,属下就在王爷身边,王爷和王妃之间的事,属下也知道一些。”风冽顿了顿,慢慢道来:“王爷很小的时候,就和寿王,还有萧公子是很好的朋友。而王爷最初知道王妃,也是从萧公子那里开始。”
第50章 第五十章
萧悟很疼爱这个同父同母的妹妹,和李墨兮、寿王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所以胸无芥蒂地就想他们互相认识。那一年,李墨兮和寿王终于说动萧悟把他这个宝贝妹妹偷偷带到了温泉宫。
青春年少的初见,天真烂漫,温泉宫里菊花正艳。
李墨兮和寿王同时喜欢上了这个含苞凝露的花骨朵一样的少女。
寿王清俊斯文,李墨兮冷俊高贵。然而显然,情窦初开的萧銮铃喜欢上的是当时虽然青稚,却已然露出几分冷漠霸气的李墨兮。
既是他二人一见倾心,情投意合,寿王便也不是不讲理的人,由是黯然退出。却没想到萧悟这么误打误撞的撮合,成就了当时大唐上下最有名的一对金童玉女,人人都道是天作之合。
而李墨兮和萧銮铃携手所到之处,莫不惹来惊羡赞叹的眼神。菊花台上秋千架,菊花台上琵琶胡旋舞,明月皎皎,笑容熠熠,这样一对恩爱互洽的少年情侣!
当时李墨兮由武惠妃出面,向身为徐国公兼左相的萧嵩提亲,萧家自然答应,又由玄宗皇帝御笔下旨,亲事本也就这么定了——玄宗皇帝疼爱的子夜侯,当朝权臣萧嵩的孙女——他们会是最让天下人羡慕的一对小夫妻。
就在旨意颁布的前一天晚上,李墨兮和萧銮铃仍是随御驾在温泉宫。
他们当时年幼,对大人们热切谈论的这场事关朝堂权势分野的惊天婚事并无太多了解,尤其萧銮铃,她也不关心。
她只知道李墨兮每天看书都会看到很晚,她怕他肚子饿,就惯常地提了一小盒点心来看他。看到她来,李墨兮也习惯了。
一年的时间,足以让很多事情变成习惯。
包括接受一个原本陌生的女孩子经常出现在他身边,包括接受这个女孩子以后就永远生活在他身边,安排他的衣食用度,以后还要替他生儿育女。李墨兮有时也会傻傻看着萧銮铃发呆,不过,他不愿浪费太多时间在犹豫上。
那晚,萧銮铃和往常并无不同,笑容明艳而温暖,李墨兮微微笑了,并无太多情绪,又埋头看书。萧銮铃也不打扰他,把点心放在他手边,兀自伏在一旁的榻上静静翻书。
原本他们一生的时光也许就可以这样度过。
实话说,萧銮铃最开始送来的点心并不好吃,但李墨兮也就那么忍着吃了,因为他知道那是萧銮铃自己做的,她正在学着做点心。可是没过一段日子,她的手艺已然很好,再后来,他已经习惯每晚睡前吃几块她做的点心。
不可否认,她会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妻子。
李墨兮瞥一眼不远处趴在榻上已然睡着的萧銮铃,慢慢拈起一块点心来吃,暗思,吃完后还是先把她送回去,再回来继续看书,否则让她一觉醒来看到他还没休息,又要啰唆一大通,很是烦人。
吃了一块点心,李墨兮刚抱起萧銮铃,才发现他身子有些异常的发热,他正觉得诧异,不妨一低头看到萧銮铃熟睡中娇美的脸颊,在宫灯下泛着柔嫩光泽的玉一样的肌肤。
仿佛一股火焰腾地燃起,烧得他周身发疼,一股莫可名状的热流在他身子里流窜,他身子颤抖起来,刚刚那点心的香甜并不让他满足,他从来没有这样渴望过萧銮铃。
虽然没有经历过,但男女之事他并非完全不知。他也知道事情有异,他知道他当机立断应该放开萧銮铃,可他神智迷乱,内心还在天人交战,身子已经着火一样灼烫,他晕头晕脑扯开萧銮铃的衣襟,真枪实弹地吻了上去。
这一吻和从前那些敷衍的蝴蝶吻花全然不同,这一吻乃至后来他控制不了他自己发生的事,改变了他们俩的一生。
李墨兮深夜醒来,萧銮铃正扯着锦被缩在床角,一脸苍白地望着他,瞧见他醒了,她愈发往角落里缩了缩,轻声道:“墨兮,你为何……”李墨兮迷蒙中陡然一清,想到了发生的事,他瞬间想起那块点心,那块她送来的点心。
她那副惶恐可怜的样子,让他怒不可遏,别以为萧家有权有势,就能肆意玩弄他!
李墨兮脸色骤然雪冷。从相遇到相恋,他从来没用这样冰冷锋利的眼神看过她。萧銮铃一个寒噤,忙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父亲,不会告诉别人……只要你……大婚的时候不嫌弃我……”
李墨兮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们还有大婚的机会么?!”
“……墨兮……”萧銮铃难以相信地望着他。
李墨兮毫不示弱地盯着她:“那点心不是你亲手做的?”
萧銮铃不解何意地点头,“不好吃么?那我下次换种食材——”
“没有下一次了。”李墨兮冷声把她打断,毫不留情道:“我不会娶你这种女人做妻子,你家世再大,就算是当今皇帝为你做主,我也不会娶你了。”
萧銮铃惊得说不出话。
李墨兮漠然望着她,最后道:“我不要你了,你最好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你是我的耻辱。”
李墨兮披上衣服,决绝地离开。他再也不要忍受了。
他要解脱,不论付出任何代价。
李墨兮离去片刻,竹篁匆匆忙忙从殿外跑进来,瞧见萧銮铃缩在那里回不过神,也惊得的脸色雪白。她一面帮萧銮铃穿着衣裳,一面颤声道:“小姐,没事的,没事的……”
然而掀开被子,看到锦榻上刺目的落红,竹篁“哇”地哭出声,一把把萧銮铃抱在怀中,泣不成声:“对不起,小姐,对不起,都是竹篁的错,都是奴婢的错……”
“竹篁姐姐,墨兮说我是他的耻辱,说我家世再大,他也不会娶我了……他是觉得我的出身是他的累赘么?他不喜欢我是萧家的人……原来他不喜欢我是萧家的人……”萧銮铃终于喃喃说出李墨兮离去后的第一句话。
第二日子夜侯李墨兮拒婚的事震惊了朝野——萧家在李唐王朝权势可谓惊人,和萧家联姻多少王公贵族求之不得,这子夜侯竟然拒婚?!
萧嵩为此特意赶来温泉宫,玄宗皇帝驱开众人,只召见了李墨兮和萧嵩。
然,不论玄宗皇帝怎么问,怎么劝解,李墨兮就是咬紧牙关不开口,却也不松口。他既不说他拒婚的理由,也不同意按原计划成婚。玄宗皇帝一时没辙,倒是萧嵩陪着笑开口:“侯爷,铃儿年幼,有不懂事的地方,您多多教导也就好了,毕竟少年夫妻——”
“我和她不是夫妻,我不要娶她,我不要她了。”李墨兮不留情面地把萧嵩的笑容打断,倔强道。
婚事无奈地作罢后,李墨兮虽未开口,但他被萧銮铃下药的事还是不胫而走。一时间满城风雨,到处都在盛传子夜侯枉自为一个男人,碍于萧家权势,竟被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间。而萧銮铃枉自出身名门大家,竟如此不堪,做出这种烟花女子也不屑为之的事来,名门望族又如何,青楼名妓还讲个“你情我愿”呢!也不怪子夜侯冒着得罪萧家,也不肯要她了……
这事闹得萧家名声扫地,玄宗皇帝面上也无光。玄宗皇帝知道这事后,大发雷霆,一怒之下几欲下旨处死萧銮铃,但权衡之后,终究只是废了这桩婚事,责令萧銮铃禁足萧府,再不许出门。
自此后,玄宗皇帝有意再为李墨兮介绍亲事,便都被李墨兮拒绝,甚至很长一段日子,李墨兮深居在大明宫,每日读书骑射,并不踏出半步。而萧銮铃若石沉海底,是生是死,也一直都再无音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