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定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夹杂着两个大男人中间,很是为难。好半晌,她才怯怯道:“不要吵啦,三日月殿会生气的哦。”
阿定的劝说没有任何用处。
令她没想到的是,止住这场关于“恶作剧”和“马厩”的争吵的,是一位恰好路过的付丧神。
大俱利伽罗冷着神情,从不远处的庭院处路过。听到鹤丸对“恶作剧”的高论,他蹙了眉,很冷漠地说了一声:“审神者吗?真是聒噪。”随即,他余光也不斜地路过了。
一口天外飞锅扣在了阿定的头上。
明明阿定从头到尾都保持着安静,大气也不敢喘,可这口锅还是给她背了。
也许是大俱利伽罗的神情太冷酷了,烛台切与鹤丸终于停下了争执,转为一起安慰阿定。
“哎哎,他不是针对主君啦,他对谁都是那副面孔。”
“小伽罗说话就是这个样子的,生气的话就派他去马当番解恨吧!”
阿定一副讪讪的样子,在心底小声道:我可没有生气呀。谁又敢对武士大人生气呢?
***
加州清光给阿定捎来了消息,说是会在三日后的傍晚把一期一振带来,请阿定务必支开烛台切光忠,免得让三日月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阿定听闻后,便立即有些紧张了。
一期一振——这是她亲手锻造出的刀,和本丸里已有的一切付丧神都不一样。她似乎能感受到,冥冥之中,似乎是有什么契约的红线在连结着二人的。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如此期待与一期一振的会面,可她已经精心准备了起来。
从前的她只是卑贱的侍女,没有金钱也没有闲暇去打扮自己。但她会特地留一件最矜贵的衣物,平日不穿,唯有在见到少爷的时候才会换上。
少爷总是说:“阿定不需要那些衣服首饰,就已经很美丽了。”但阿定总觉得这是不够的,因而在别人面前总会自惭形秽。
因为要见一期,她特意修剪了长发,使自己看起来更端庄一些。她将那柄断了的梳子重新黏合起来,在铜镜前一边梳头,一边回想着女主人从前的一举一动。
——女主人是城里的下等贵族,她的外在教养,是阿定见过最好的。如果自己能有女主人当初的气质与涵养,也许一期就不会发现锻造了他的人只是一个乡下的梳头娘了吧。
终于,约定的这一天来了。
阿定提前招来了烛台切,对他说:“能请您帮我给大和大人守送些东西吗?”
“大和守安定啊。”烛台切笑着提议,“当然可以。”
“大和守大人特地提点过我,要我‘一直看着他’呢。”阿定想到大和守缠着自己的模样,露出温柔的笑容来,“我之前研磨了一些草药,请帮我送给大和守大人吧。”
烛台切听到那句“要主君一直看着大和守”,心头就微微有了警觉。他接过封装好的药瓶,道:“没问题,就交给我吧。主君就在房间里休息,不用一起去找大和守了。”
烛台切离开了,阿定小小地舒了一口气。
天渐渐暗了,夕阳的余晖晕开一片绚烂的橘色。屋檐下的风铃被晚风吹拂着轻曳,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来。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投着廊柱斜而长的影子。
脚步声忽而响起了,阿定一个激灵,打起了精神。
她望向脚步声传来处,却失望地发现来人并不是加州与一期,而是冷着脸的大俱利伽罗。
他没有如常一般面无表情地路过,而是蹙着眉,在主君的房前停下了,像是在搜寻什么线索似的,用眸光将周遭打量了一遍。
“烛台切……不在啊。”
大俱利说罢后,漠然的眼神就望向了阿定。他蹙着眉的样子,实在算不上“友善”,甚至有几分凶巴巴的。在他的逼视下,阿定觉得自己全部的秘密都要被看破了。
“伽罗大人……夜安。”阿定小心翼翼地打招呼。
大俱利伽罗沉默地、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夕阳里尚有冗长的蝉鸣在回响,他冷漠的目光似刀锋一般,好像把阿定的伪装都刮得一干二净了。
看到阿定不自在又瑟缩的样子,大俱利伽罗终于开口了:“放心,我马上就走了。”说罢,他收回视线,转身离去了。
阿定觉得身子一轻。
大俱利伽罗大人……还真是可怕啊。
在短暂的等待后,加州清光的声音终于响起来了:“主君,你在吗?我把一期一振带来了。”继而,便是一串脚步声。
阿定立刻坐直了,以最端庄大方的姿态守候在房间里,还不忘将有着疮疤的手缩进袖口中藏好。
加州清光在房间外停住,一名身姿端丽的青年自他身后步出。他握着刀,视线远眺着庭远外的夕阳,清隽的侧颜被夕光镀上一圈微融的光晕。
“你就是……”阿定直直地盯着他,问道,“你就是一期一振吗?”
青年侧过了头,望向阿定。在视线触及到她时,他展露出些微的诧异来。继而,他露出了令人倍感舒畅的笑容:“我正是一期一振,粟田口吉光唯一所铸的太刀。”
恰到好处的笑颜,仿佛能舒减浑身的疲惫。
阿定望着他,那一瞬,她的心底忽然涌起了深深的自卑与惧怕感。
——这样优秀的人,真的愿意让一名乡下侍女做自己的主君吗?
阿定忽而有了一个想法——
绝对不能让一期一振知道,真正的自己到底是如何差劲的模样了。
第22章 铃兰
以阿定的目光来看, 一期一振的外形是无可挑剔的。面容清隽、身姿优雅,既拥有贵族式的风雅,又不乏身为太刀的锋锐;虽是一柄武器, 却拥有如月华春风一般的笑颜, 足令人忘却一身的困扰。
与这样的一位付丧神相对而坐,阿定着实不好意思展现出自己怯懦的一面来。
也许是这个念头作祟的缘故, 她就像是把身体交给另一个人操控了一般, 竟然没有露怯, 而是如同一位女王似的, 露着从容而美艳的笑容, 与一期一振对话着。
“近来一直很忙,所以没有机会召见你呢。”阿定说着,唇边的笑愈发甘美了。
“我明白的。”一期一振答道,“三日月殿已经告知我了。”
“在本丸还住的习惯吗?”阿定问,真的像是一位久经风云的主君了。
“有弟弟在,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了。”一期一振回答。
一期的语气,不曾有任何的逾越。
但当目光掠过这位美艳夺人的主君时,他的手却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
在被加州带来此处前,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主君会是这样的人——美到宛如妖异一般的女子, 身上满是矛盾的质感, 既柔弱娇稚, 仿佛温室之中亟待呵护的玫瑰;又有着凛然妖艳的姿态,让人不敢触碰。
甚至于,有一瞬, 他开始怀疑三日月阻拦自己见到主君的理由。
鹤丸曾对他说:“如果你见到了主君,才会变得更后悔。”现在,他已勉强能理解鹤丸国永的想法了——如此不可方物的人物,却是高高在上、不可碰触的主君,难怪会引来惘然和遗憾。
但一期并没有对美色抱以过多的关注。他的自律,使他很快将主君那异于常人的美色抛诸脑后,冷静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听三日月殿说,您不提倡大家守护历史,是这样吗?”一期一振认真地思索着,说道,“我认为这悖于审神者与付丧神的底线——身为历史的守护者,还是希望主君能够给予我更多的任务,去击溃那些时间溯行军。”
阿定慢慢地点了头,道:“既然你提议了,那么我会考虑的。”
一期一振没料到她如此好说话,当下,心底便微微一舒。他笑了起来,道:“如果主君能考虑我的意见,那真是再荣幸不过了。”
就在此时,加州清光在门外比了个手势,暗示去送东西的烛台切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纵使阿定心有不舍,还是得故作无所谓地催促道:“一期一振,还有其他什么事要禀报吗?”
“那倒是没有……”一期恭敬地回复道,“这么晚了才来叨扰您的休息,真是万分抱歉。”说罢,他就要起身告辞。
趁着他转身的时候,阿定很是贪恋地看着他的背影——修长、清俊的身影,融于渐渐弥散的夕阳余晖之中,每一寸皆如精裁细剪一般,令人留恋不止。
一期一振退出了和室外,想要沿着来时路离开。
走廊的木质地板外,栽着一圈铃兰,枝头花朵娇小纤白。一朵柔软的花恰好自枝头飘落,垂落在了一期一振的脚边。
看到那细嫩的花朵,一期微愣,随即,他弯腰捡起这无瑕的铃兰花。
“主君,这花……”一期侧身,视线却与阿定那满是眷念的眼神撞了个正着。阿定立刻低下头去,原形毕露,腼着脸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而一期一振则是怔了一下。
不知怎的,他的心悄然地跳了起来。
“这朵花恰好飘在我身边,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我将它赠给主君吧。”一期说罢,便将那朵如染雪色的铃兰搁在阿定的桌案上。随即,他温柔一笑,离去了。
阿定盯着那一株铃兰,面庞不可抑制地变红了。
她捧起花朵,爱不释手地在面颊边蹭着。烛台切回来时,恰好看到她面颊泛红的模样,便打趣道:“怎么?夏天太热了?竟然脸这么红。”说罢,他看到那朵铃兰,便道,“心情很好嘛,还摘了花啊。不过,主君再这样捏着花朵,它很快就要失去水分而枯萎了。”
他的话提醒了阿定,让阿定急急忙忙松开了手。
看到她笨手笨脚的样子,烛台切看不下去了,他接过那朵铃兰,别在了阿定的发间,道:“戴一会儿就行了,可不要多碰,这种花是有毒的噢,千万不能误食。”
这话就让阿定有些不乐意了:“我真的会蠢到去吃花嘛……”
烛台切的内心:谁知道呢!
大和守安定回到本丸后,加州清光写给大和守的那份“墨宝”已经传遍了本丸,他在信中称呼主君为“大笨蛋”的壮举,令全本丸上下为之折服,连三日月都忍不住夸了一句“有趣”。
笨蛋主君误食花朵,还是很有可能的吧?
阿定对着铜镜照了一下,有些迟疑地问:“会……会好看吗?”
“好看。”烛台切回答,“主君当然是好看的。”
乌黑的发间别一朵雪样的的花朵,当然是更为动人了。
听了烛台切的话,阿定心满意足了。
回想到方才见到一期一振的场景,她觉得心底有着奇妙的感觉,如同什么新芽快要从泥土中发轫而出,搔得她心底痒痒的。
不仅如此,她还在期盼着下一次的见面——如果可以的话,就让加州清光再将一期带来吧。
***
因为见到了一直想见的人,夜里,阿定兴奋地难以入眠。夜晚到来后,她没有入睡,而是捧着那朵铃兰花跪坐在走廊上,望着满庭院的月华。
这个时间,本丸的其他人都已经休息了。万籁俱寂,不知何处的几声乌鸦叫唤,衬得静悄悄的庭院愈发寂静。
阿定托着铃兰花,心不在焉地望着铺满月华的粼粼池塘水,心思已经飞到了千里之外。
——一期一振说了,希望她能履行审神者的责任。果然,她还是应该勤奋地学习和执行任务。既然连难以说服的大和守安定都能成功被她带回本丸,也许其他的任务她也可以执行呢?
池塘中的花尾锦鲤动了动,跳出了水面,飞溅的水珠碎了一池婆娑的月影。
正当阿定出神之时,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了。
“主……君……”
沙哑的、诡异的呼唤声,自夜风中拂来。灰黑色的烟雾与火焰慢吞吞地在虚无中勾勒出巨大的体魄。这一幕,便仿佛黄泉比良坂的入口在阿定的面前张开了一样。
随即,那潜入本丸的溯行军,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出现在了阿定面前。
阿定愣了一下。
她已经没有像起初的时候,如此害怕这个怪物了。她甚至开始觉得,这个怪物是需要自己的。
“请问……”
阿定刚开口,这只怪物便做了一件令阿定万万没想到的事——它竟然一口吞掉了阿定手中的、由一期赠与的花!
“我、我的花……”阿定的脑袋嗡的一下,面色立刻急了起来。
她起初是在焦急自己的铃兰,不过一转眼,阿定就想到了烛台切说“铃兰有毒”的交代,又急匆匆地对着可怕的庞然大物说道:“快吐出来呀!这是有毒的!诶不对,时间溯行军会中毒吗……?”
不论她怎么说,溯行军都没有把吞掉的铃兰吐出来。
阿定有些忧心它会中毒倒下去,可一时半会儿,它也没有任何反应——也许是小小一朵铃兰花,对于它那庞大的躯体来说实在是什么也不算了吧。
阿定有些气馁,叹了口气,独自跪坐着。茫茫的月华下,她的身躯被笼罩在怪物庞大的阴影里,像是随时会被吞没似的。可阿定这一次却并不害怕了,只是问道:“你是来找我的吗?”
溯行军点了头,喉间发出古怪的声响。
不知是不是阿定的错觉,这溯行军的身体已经不像是第一次所见的那样可怕了。虽然还是狰狞吓人的模样,可它的身体却在悄悄朝着人类躯壳的模样变化着。
“你从前也是这所本丸里的武士大人吗?”阿定仰起头,轻声询问道。要直视着怪物那狰狞的面容着实需要勇气,可她却强迫自己正对着它那的獠牙。
它又点头了。
阿定在心底微微吃惊。
继而,她有了个不妙的猜测。三日月殿说,刀剑会随着暗堕程度的加深,而慢慢改变性格,最终消失。莫非,暗堕的结局,就是变成了时间的溯行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