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身由黄金打造,梳背上刻着密密的纹路,似乎是一樽乘在莲上的佛。细长的梳尾上,镶嵌了不知名的青色宝石,还有着几缕淡淡的、洗刷不去的暗红色痕迹。
这是她一直随身携带的梳子。
阿定是一个梳头娘,拥有一双令人羡慕的巧手。她最擅长的,便是武家贵女们的片桐髻——因为元禄年前的江户大火,贵族女子们都改梳这种更方便活动的发型,以防再遇上那样凶险的灾祸。这样的时髦,在与谢郡也流行了开来。
阿定替从前的女主人梳过无数次片桐髻,可替自己,却是从未梳过的。她想了想,还是没有逾矩,如从前一般,将发丝束为了简单的一股。
从前母亲说得对,下等人就是下等人,不该有那种僭越的心思呀,哪怕是在发型上亦然。
她披散着半湿的头发,推开了浴室的门。加州握着刀柄,又站在了圆窗前。他望见沐浴更衣后的阿定,目光不由怔了一下——
这女子实在是太过貌美了。
先前灯光昏暗,他看不清主君的容貌。可如今借着那盏红色的纸灯,他却发现这女子的容貌美得妖异,简直如同妖精似的。
“加州大人?……加州大人?”
阿定的呼唤声,令加州清光回过了神。他飞速地转过了视线,道:“你是主君,不必称呼我为‘大人’。”
阿定又局促不安地整理了一下仪表,加州便带她离开了房间,前往本丸的议事厅。
已是晚上了,那议事厅里却灯火通明,隐隐还有一些吵闹的声音,就像是几个武将在讨论作战计划一般。门扇一开,那嗡嗡的吵闹声又归于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阿定朝里张望了一眼,发现议事厅里有十一二个人,有少有长,打扮、容貌各不相同;唯一的相同点,便是他们看起来都是有头脸、有身份的大人物。
阿定的习惯又发作了。
她惶恐着,立刻双膝一弯,口中道:“万分抱歉,打扰到几位大人了……”
听见她的话,加州立刻小声道:“你不要总是道歉!你是主君!”
被加州凶了一下,阿定便把说到一半的道歉之言缩了回去。可话能收回去,这半跪不跪的膝盖,却令她有些不知所措。在旁的三日月看了,便淡笑着上来扶她:“主君,请跟我来吧。”
只可惜,有人比他更快。鹤丸国永单手撑着桌面,跳过面前的书案,两三步便冲到了阿定面前,以双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呀……”
阿定把险些出口的叫声捂了回去。
鹤丸掂了掂怀中的主君,露出打量的神色来:“诶,更好看了嘛,这可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啊。”一边说着,他一边将她带到了上首的席位,将她放坐于坐垫上。
完成这一切后,鹤丸抬起手臂,低嗅了一下,说:“很香的味道呢。”
三日月的笑容并未消散,他淡淡地笑了一阵子,似乎是在附和鹤丸的话。
阿定扯平了衣角,端端正正地坐在位置上,浑身僵硬不已。在这灯火通明的议事厅里,除了她,便都是些衣冠楚楚、各有风姿的男子。
“如我先前告知各位的那般,”三日月开口了,笑意温和,“这一位,就是我们的新任主君。”接着,他转向阿定,以优雅的口吻询问道,“您来本丸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我们之中挑选出一位近侍。”
在阿定的眼里,所谓近侍,即近身服侍之人。
看三日月的语气,似乎是志在必得了。
的确,他的容貌最为出挑;在短暂的相处里,三日月那宜人的风度与脾性也令人倍感顺畅。更重要的是,他是阿定目前最为了解的付丧神。
“我的意见是,在我,或者鹤丸国永之间挑选一位——”三日月的笑意愈甚了,“我二人都曾服侍过前代、前前代的主君;于近侍一事上,颇有心得。”
“可三日月殿甚至不会自己穿衣服呢。”席间忽然响起了一道稚嫩声音,不知道是谁在说话,听声音似乎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泡茶也需要人帮忙……”
这句吐槽令场面一度有些尴尬,可三日月依旧哈哈哈地笑着。
“主君,如何?”三日月追问道。
就在此时,席间又有人说话了,声音略带迟疑:“……三日月殿,这样真的好吗?长谷部可还没有回来呢。”
“长谷部”这个名字一出,原本还算热闹的氛围,瞬间冷至了冰点,全场一片寂静。
在一片寂静里,有人接口了。
“没错……别说是‘近侍’了。如果长谷部君回来的话,也许这位美貌的主君,就会被杀掉了哟,就和从前的主君落得一样的下场嘛。”
第4章 睡梦
议事厅内,保持了许久的死寂。
随即,三日月道:“既然是我们的主君,长谷部便会顺服。没必要说的这么吓人嘛……哈哈哈。”他浅笑了几声,对阿定又说,“在长谷部回来前,至少选出一位临时的近侍。”
阿定内心的警钟已经敲起来了。
三日月口中的长谷部似乎是位很可怕的人物……
莫非是,真正的将军?
“主君要选哪一位呢?”三日月倾身向前,询问道。他那双含着笑意的、弯弯的眼眸已全数睁开了,透着认真之意。这样的慎重,实在是令人受宠若惊。
另一侧的鹤丸国永却发出了“诶——”的唏嘘声。然后,他轻快地说道:“主君,可别忘了我提醒你的话啊。”
阿定为难地望了望鹤丸与三日月,手指攥紧了裙摆。
好一会儿,她犹犹豫豫道:“我能请加州大人做我的近侍吗?”
此言一出,议事厅内安静了下来,众人的面色皆有几分古怪。
“加州清光……”
“他才是最不可能忠于审神者的那一个吧。”
“大和守都变成那副模样了……”
三日月露出了微微的无可奈何,他揉了揉眉心,道:“当然可以。您是主君,这里所有的刀与剑都是属于您的。”
就连被点到名的加州清光,都是一脸诧异。随即,这模样漂亮的少年便嗤哼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开了议事厅,似乎对众人争抢的“近侍”一职毫不在乎。
阿定总有种自己做错了事的心虚感。
——枉顾他人意志,随随便便就要求别人做自己的近侍,确实很过分吧。而且,服侍的对象,又是自己这样笨手笨脚的人。
鹤丸看出了她的低落,便亲昵地拍拍她的肩膀,说:“主君不必难受啦,加州就是这样的。对了,主君是人类吧?已经饿了吧?要吃些什么吗?”
“啊,不用了。”阿定摆摆手,腼腆地说,“虽然很奇怪,可我并不需要吃东西呢。”
“诶?那主君是如何活下去的呢?”鹤丸露出惊奇的神色来,“人类不是都要吃饭的吗?”
“这一点……我也不是很明白。”阿定小声地说,“已经二十年没有进食过了,可我还活着呢。”
她小小地撒谎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她并非是“人类”,而是一个游荡的孤魂。可她生怕说出来,就会被这群付丧神视作异类。而且,她实在不记得自己成为孤魂之后做了些什么了——那些记忆朦朦胧胧的,似乎随着烧却她尸体的那场大火一起湮灭了。
夜已经深了,阿定结束了来到本丸的第一天,回到那间属于主君的房间里。
加州已经在房中等着了,他的目光似乎还有些恼,可他还是替主人收整了被褥,准备好了明日的衣物:“你睡在这里,我睡在外间。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就喊我。”
“加州大人。”阿定喊住他,“请问……大和守是谁呢?”
加州愣了愣。
他未料到,竟然这么快有人将大和守的事情告诉了这位新任主上。
“他也在本丸里吗?”阿定又问。
“不在。”加州的眸光动了动,“他和长谷部先生一样,都一直没有回本丸来。现在……大和守应该在冲田先生身旁吧。”
阿定不知道“冲田先生”是谁,她也不敢多问,老老实实地吹熄烛火,打算入睡。
可如是柔软温暖的被褥,却令她有些不安。
她总觉得自己不会有这样的好运,这一切都是属于别人的。如果哪一天,真正的“主君”回来了,也许她就会被赶走了,还会因为弄脏房间而受到惩罚。
这样想着,待加州入睡后,她抱起枕头,轻手轻脚地穿过了房间,在走廊上睡下了。硬质的地板与吹拂的夜风,令她稍稍有了安心的感觉,就仿佛从前在女主人房间外侍奉的每一个晚上。
呼……
她这样的人,本该如此。
她入睡后,被噩梦纠葛住了。被女主人下令杖毙的那一幕,反反复复徘徊在她的脑海里,极度的恐惧如海浪般涌来。
一夜过去,阿定是在清光恼怒的呼声里被叫醒的。
“你怎么睡在这里?生病了怎么办?要是三日月知道了,肯定会认为是我的过错……”
阿定勉强睁开了眼睛,入目的是男子修长的手指。她似乎犹在梦中,因而说的话也乱七八糟的:“少爷,您来救我了吗……?”声音里带着一分哭腔。
好半晌,她才想起这里是本丸,而不是与谢的乡下。
加州一副气恼的模样,活像是得不到糖的孩子似的,道:“要是生病了,我可不会管你,药研也不会管你的。”
见她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迟迟不肯进房间去,加州清光干脆将她抱起来了。虽然加州的体型不算强壮,可抱一名身材矮小的女子,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阿定落在他的怀里,依旧浑浑噩噩的。
梳子……
梳子。
她的心眼里,只有这件物什。
“今天三日月殿要过来,教导你锻造、出阵等事宜,你还是快点把自己收拾好吧。”清光把她放在空置的床褥上,说道。
然而,她怀中的女子却一动未动。
“怎么了?”加州清光问。
“啊……”阿定如梦初醒,低声喃喃道,“做了噩梦。”
“怎样的噩梦?”加州清光又问。
阿定摸了摸袖中的梳子,说的话语焉不详:“人各有命呀。如果因为身份卑贱而被放弃了,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加州却见不得她这副自作卑微的模样,说:“我不知道你从前遇到了什么,可你现在是本丸的主君了,那就该有些主君的模样。”
“我会努力的。”阿定回答。
饭后,三日月与鹤丸一起来了,说是要教导阿定成为一名优秀的主君。三日月带了几本书册来,然而阿定却对着这些白纸黑字傻了眼。
“我,我不识字。”她有些纠结,“看不懂。”
“……”三日月和鹤丸同时沉默了。
侍奉过数任主君,这还是第一次遇到不识字的呢。
到底为什么,时之政府要派她来接替审神者一职呢?让她与并不乖顺的刀剑们互相折磨吗?
既然无法读书认字,那就只能从一些最基础的东西教起。三日月带她参观了本丸内的澡堂、苗圃、马厩、练习室与手入室。
疑惑的是,阿定走到哪儿,哪儿就会变成空的,刀剑们似乎对她退避不及。“请问,大家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呢?”阿定问三日月。
“啊……请不用在意,这并不是因为您的缘故。”三日月笑着回答,“前任主君的品性较为恶劣,以故意折磨付丧神为乐,所以这里的大家都对‘审神者’——即主君这个存在,有些抗拒。假以时日,他们发现您是一个可爱无害的孩子,就一定会接纳您的。”
鹤丸将双手枕在脑后,轻嘁了一声:“说的和真的似的。”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碍于加州的怒气,阿定这一回可不敢睡在外头了,老老实实地睡在了里间,将被褥掖得严严实实的。
夜深了。
靠在枕上的阿定却忽然睁开了双眼。她黑色的眼眸变得有些空茫,仿佛是一具陡然丧失了灵魂的傀儡。
“饿……了啊。”她喃喃地说着,坐了起来。继而,她从袖间摸出了那把梳子,捧至面颊边,用肌肤轻轻地蹭着,满含垂帘地对那梳子耳语道,“少爷,你也饿了吧?我们出去找东西吃吧。”
说罢,她就无声地起了床,朝外间走去。
她的脚步是如此的轻,彷如没有重量一般,身影也似轻飘飘的羽毛。她推开门,慢悠悠地走到了走廊上,笔直地向前漫步去。
月色低垂,庭院中有夏虫长鸣。池塘边,立着一道修长身影——那是名为“烛台切光忠”的男子。阿定曾在白日见过他,记得他有着令女人面红心跳的旖旎笑颜,高大的身量极具男子的魄力。
烛台切发现走廊上的来人,略有些诧异:“主君,这么晚了……?”
话未说完,他便愣住了。
之前匆匆一瞥,他隐约记得这位主君是个瑟缩怯懦的女子,总是躲在三日月的背后偷眼瞧人。可如今的主君,却直直地、大方地立在屋檐下。
她在笑,冶艳的容色宛如雪中的妖精似的,眼下的泪痣、娇艳的唇与春池般的眼眸,都透着无端的诱惑——这是一种怎样的情形?明知她身后便是泥淖,也会令人甘之如饴地陷落下去。
“您想梳头吗?少爷。”她的右手握着一柄梳子,面上的笑意愈发惑人了,“不梳头的话,可是会死的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