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会来了。”三日月慢悠悠地说,“以后你也不会见到她。在这里,你只需要遵循你的本心便可以了。”
一期愣了一下,问:“请问这是什么意思?我被主君赋予形体、召唤来本丸,难道不是为了守护历史吗?”
“啊,我们这里稍稍有些特殊。”三日月解释说,“‘规矩’这样的东西,已经作废很久了。所谓‘历史’,也只不过是依照大家的爱憎来修改的东西,你不必在意。”
说罢,三日月的眼眸微微一阖。
面前的一期一振……
是一把纯粹、锋锐的太刀。
没有染上任何暗堕的气息,与这里所有的刀剑都不一样。
和三日月,也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
“那,主君他……”一期蹙眉问。
“我说了吧,”三日月哈哈笑了起来,“你不会见到她的。”
***
三日月走后,加州清光推门入内。阿定还坐在矮桌前翻着绘本,绘本上方的《御衣怪谈卷》数字,甚是明显。
“他……给你讲鬼故事?”加州拨弄了一下红色的指甲,语气有些奇怪,“什么啊,明明我才是近侍,三日月却一副是主君最亲近之人的模样……”
这面庞漂亮的少年,似乎有几分不得宠爱的恼恨。阿定瞧见了,便说:“抱歉,加州大人,我也不知道该让近侍做些什么呢。三日月殿说,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坐在这里就可以了……”
说着,似乎还露出了一分愧疚。
加州听了,有几分诧异。
让她什么都不做,岂不是令阿定丧失了成为审神者的意义?
对于任何一个有心气的人来说,这都是一种尊严上的侮辱。加州想象不出任何一个武士、贵族,会因为被架空权力、无所事事而感到愧疚的。
“三日月是这样告诉你的?”他问道,“你答应他了?”
“嗯。”阿定点头,眼里盈着一层快乐之意,“毕竟三日月殿是那样温柔的好人呀。他一直……在帮我……吧?”
加州清光看见她这副单纯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怎么谁都相信呢!
“哦,既然如此。”加州清光冷哼了一声,“那让你去厨房做菜、挑水擦洗地板,也是一样的吧,反正你根本不会干审神者的工作嘛。三日月让你什么都不做,你就答应了,那还不如做做家务,替本丸分忧。”
说罢,加州清光就自顾自地离开了。
***
午后下起了一场雨,雨水将院中的叶片洗得碧绿。从午后至傍晚,淅淅沥沥的雨声就没有停下过。傍晚时,加州清光想到自己的近侍职责,又重新走向了主君的房间。
哗啦啦——
似乎有绞水的声音传来。
加州有些奇怪,便加快了脚步。
是谁在叨扰主君休息?
转过拐角,他便看到了令人诧异的一幕。阿定穿着她自己带来本丸的那一身衣服——洗得发白的、陈旧的和服,袖口捋至肩上,用红色绑带固定成利索模样——她蹲在自己的房门前,脚边放了一个盛满水的木桶。
她将一块毛巾放在水中清洗,随后绞干。摸一摸额头的汗水后,便擦起地来。
“你……”加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随口说了一句“那还不如做做家务、替本丸分忧”,没想到这家伙竟然真的老老实实地擦起地板来了!
“你在做什么?”加州三两步跨到她面前,将木桶移开,质问道,“你还记得,你是主君吗?”
阿定跪坐在他脚边,眼里有着惑意:“我只是想着,这样就能帮上一点小忙……”
“我说让你做,你就做了?你不会发怒吗?我都说了那样的话了。”加州弯下腰,一缕黑色发丝从耳边垂落下来,“我让一名审神者去做奴仆才做的事情,你不生气吗?”
阿定还是很疑惑:“为什么要生气呢?”她顿了顿,露出了柔顺的笑容,“不如说,虽然很害怕,但在本丸这里,第一次有了‘做人’的感觉。被重视的滋味,可真好啊。我为什么要因此而发怒呢?”
“……”加州清光说不出话来。
阿定理了一下耳边散碎的发丝,垂下眼眸来,语气很恭敬:“虽然我不需要吃饭,可是大家却会给我提供丰盛的饭菜。每天都能洗热水澡,房间很大,还有漂亮的新衣服,也有鞋子穿。不用担心饿死、淹死、被打死……”
“啊,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能过上如此幸福的日子呢。”阿定说。
加州沉默了。许久后,他叹了口气,说:“我只是在说气话而已,您是主君,不需要真的做这些家务活。”
“啊没事没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嘛。”阿定笑着继续洗起毛巾来。
“我叫你站起来!”加州清光有些动怒了,“好好爱惜你的手!”
阿定瑟缩了下,不由自主地把自己那有着老茧和黑色旧疮痕的手藏到了背后,口中还是道:“一直白吃白住,也很不好意思呢,就让我帮忙做点什么好啦……”
“起来。”加州清光撩起了袖口,沉着声,把她拽了起来。
“加州大人……”阿定的眼神似乎有些慌乱。加州清光这才意识到,他似乎是和自己的主君靠得太近了——主君那雪色的肌肤,都近在咫尺了,仿佛只要轻轻一歪头,就可以碰到了。
他蹙着眉,漂亮的红眸里泛开了一丝令阿定看不懂的情绪。
“以后不用做这些杂活了。”加州清光伸出双臂,拥住了她,“你已经不再是那个小侍女了,而是我们的主君了。……是那种,可以因为我‘不够可爱与讨人喜欢’而舍弃我的存在了。”
阿定听了,微微一愣。
雨水沙沙,从屋檐上淌下,交织成一片雨幕。她想拍一拍加州的背,可又怕自己的手玷污了加州那绝不便宜的衣物,便改成了用袖子蹭了蹭他的肩膀,口中说:“放心吧,我不会舍弃加州大人的。”
声音也很轻柔。
加州清光的眸光闪动了一下,随即,他将女主人抱得更紧了。
第7章 契约
从这一天开始,加州清光对阿定的态度就好了许多。虽然偶尔还会闹闹别扭,没来由地生闷气,但至少不会再说出“你去做家务”之流的气话了。
阿定与加州的关系,也渐渐亲密起来。
虽然亲密,但阿定知道,有一个人是绝对不能在加州清光面前提起的,那就是大和守安定。无论前一刻的加州是如何心情愉快,只要阿定不小心说到这个名字,加州便会沉下面色,然后干巴巴地说“与您无关”。
次数多了,阿定未免有些担忧。
趁着三日月来教导读书的时候,阿定扯扯三日月的袖口,问道:“三日月殿,加州大人与那位大和守大人之间是怎么回事呢?”
三日月宗近捧着茶盏,烟气氤氲,他的眼睛含着一层朦胧的笑意。“您对这件事感到好奇吗?”三日月放下茶盏,道,“大和守安定与加州清光曾拥有一位共同的主人,似乎是个叫做‘冲田总司’的武士吧。大和守对那位冲田先生有些怀念,前主君便让他回到那位冲田先生身边去了。”
阿定并不知道“冲田总司”是谁,但她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的事。
“不好吗?回到怀念的主人身旁。”阿定托着面颊,疑惑地说,“这是很令人高兴的事情吧?为什么加州大人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呢?”
“啊,这个嘛,哈哈哈哈……”三日月宗近温和地笑了起来,笑声含着一份无可奈何的宠溺。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阿定却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因为三日月此时此刻的模样,就像是面对无知无畏的孩童似的,既无奈又好笑。
“那位冲田先生未满三十便因病去世了。大和守回到了他的身旁,也不能一直守护着他,因为‘病故’的命运是无法改变的。大和守能做的,就只是在冲田先生活着时,尽力达成他的夙愿。”
赢得那些本应该输掉的战役,救下那些本应该战死的人,杀掉埋藏在组内的长州藩细作……
“历史就这样被改变了。”三日月轻描淡写地说,“但是,居住在本丸的大家都是为了保护历史而生的。不仅不保护历史,反而肆意改变历史,这样的付丧神是会受到惩罚的——那便是所谓的‘暗堕’了。”
阿定听得云里雾里,问:“暗堕了,会怎样呢?”
“唔,也没有什么吧。脱离与主君的契约,性格渐改,最终丧失自我,乃至于消弭于世间,大概就是这样。”三日月悠悠道,“所以加州才会如此厌恶前主君。——一想到挚友会性格大变又丧失自我,谁都高兴不起来吧。”
“加州大人,就没想过将那位挚友带回本丸吗?”阿定问。
“前任主君并不允许这样的事喔,那位主君最想看到的,便是付丧神们消弭疯狂的模样了。”三日月摸了摸阿定的发顶,“不过,加州清光也试过偷偷将大和守带回来。”
“结果呢?”
“非但失败了,加州还差点把自己也赔上去了。”三日月说,“留在那个世界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他差一点也和大和守一起停留在冲田先生的身旁。最后,还是我将他带回来的。”
阿定的眼帘动了动,声音里有一分难受:“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呢。我还以为,有食物、热水和衣服的大家,会过着幸福的生活。原来,即使能够活下去了,也未必能活得幸福啊。”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贪心’吧。”三日月说。
面前男人的笑容,着实温存动人。阿定偷偷望着他的笑意,心里有了一个奇怪的疑问:“三日月殿……有‘贪心’的东西吗?”
“有。”三日月点头,道,“我还是想知道,主君的名字。”
“就是‘定’呀。”阿定有些烦恼,“我真的没有姓氏。”
“不一定是真实的姓名——”三日月凑近她耳旁,轻声地说,“而应当是你最重要的,被最多人呼喊过的名号;象征着你的一生的名字。”
他的声音似乎有着魔力,让阿定的脑海里隐隐约约浮现出奇怪的东西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种鬼怪,会以梳头为名,引诱晚归的男子一夜风流。被引诱的男子会变得神思恍惚,终日颓颓……”
“据说是被负心男子辜负的鬼魂所变,迟迟不肯离开世间……”
“谁知道她生前叫做什么呢?但是丹后的人都说,那种鬼怪叫做……”
“叫做……”
“櫛姬。”
这些声音只出现了一瞬间,就从阿定的脑海里悄然隐去了。她揉了揉眉头,说:“就算三日月殿这样说,我也不会凭空生出新的名字来呀。”
三日月宗近只笑着,并不答话。
这一日,便这样过去了。
***
夜晚,阿定在入睡后,复又重新睁开了双眼。她如前次一般,以悄无声息的脚步缓缓走出了房间。低垂的袖口,掩去她手中紧握着的、从不离身的梳子。
衣摆拖曳在地板上,发出娑娑轻响。
当这声音在烛台切的房门外途径时,已经入眠的烛台切忽然想到了什么,匆匆起身,推开门来。
“主君……?”
廊上的女子停下了脚步,朝他投来一瞥。继而,她唇角一弯,露出一道甘甜的笑来:“您想梳头吗?少爷。”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魔咒,令烛台切的记忆又回到了初初见到主君的那个夜晚。他轻笑了一下,走上前去握住阿定的手,低声说:“请到我的房间里来吧。”
女子拖曳的裙角,在地面上兜转一圈,便朝着他的房间去了。
“我还以为主君已经不记得我了。”烛台切说。
阿定步入了男子的房间。待房门合上后,她便从背后抱紧了男子高大的身躯,将柔软面庞埋在他的脊背上。旋即,烛台切便听到了她喃喃自语般的声音。
“我可不能在别人面前承认这种事情呀……”
这句算不得解释的解释,却令烛台切的心情愉悦起来。他牵起主君的手掌,轻吻了一下,说:“那就请把今夜留给我吧。”
一会儿,烛台切又询问:“主君还会再来见我么?”他捉住女子的手指,飞快地亲了一下。
他怀里的女子仰头无声地笑了一下,声音绵软:“大概是在三天之后吧……?”
此时,烛台切似乎听见走廊上有离去的脚步声。他蹙眉细听,却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刚才是有人在他的房间外吗?
大概是错觉吧。
***
阿定又做了一个颠倒温存的梦。
这次的梦,更为令人面红心跳,让醒来后的她只能一直捧着红通通的、番茄似的面颊发呆,脸上滚烫的温度几乎要把手指给灼伤了。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加州清光来喊她起床,看见她这副呆滞的模样,还疑惑了好一阵子:“怎么回事啊?那副脸色。”
阿定可不敢多说,立刻利索地起床收拾起房间来。将一起都打点完毕后,她就老老实实地坐在房间里等三日月来进行今日的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