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博林外派为官二十几载,已在晋地五六年了。其人博学多才温文儒雅,太子宋奉谨曾在几年前他回京时和他畅谈三日,十分钦佩他的为人和才学。
去年秋,宋奉谨特意与皇上商议,待到这年冬日方博林回京述职,就留他在京中。
皇上也很欣赏方博林,同意了太子的请求,拟授方博林少师衔,官拜大学士入内阁。
哪知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着腊月时候方家来京了,却在十月里惊闻噩耗,方家被流寇灭了满门。其妻及子女被杀后投入井中,方博林则被剖肠斩首割去四肢,手段极其残忍。
方家案子事关重大,被官府压了下来,任何消息都未曾往外传出,直接递交大理寺和刑部来审理。
皇上听闻此事,极其震怒。
恰逢北镇抚司在陕川两地处理事务,离晋中并不算远,巧遇方家之事。皇上便直接把此事由大理寺和刑部移交给了北镇抚司。
因此,这桩案子其中的许多细节,没人能比北镇抚使更清楚了。
这也是宋奉谨特意出宫一趟,甚至于不惜和皇上告了假留宿国公府,只为和北镇抚使大人亲自相谈的原因所在。
太子和北镇抚使的关系一向不错。
宋奉谨大郜世修几岁,算是看着这个小舅舅长大的。
皇上和先皇后都很喜欢郜世修,时常把他接到宫中去住,宋奉谨无论是跟着先生习字还是跟着武师父学武,都习惯带上郜世修在旁。
谁知这位小舅舅学什么都非常快。
慢慢地,郜世修的课业比宋奉谨学得多学得好了,武艺也超出他一大截。
宋奉谨曾十分沮丧。
皇上却是笑着安慰他:“你无需这般。小七人品才华皆出众是好事,往后你们两个一人在宫内一人在宫外,不怕这天下不太平。”
太子什么事情都不瞒着皇上,有甚事情都和父皇坦诚商议。
皇上很喜欢这个儿子,他年纪大了,有意在培养能够辅佐太子的人才。
首先是郜世修。其次,便是方博林。
谁知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宋奉谨看着满地青花瓷瓶的碎片,指尖掐在掌心里,“我有权知道这一切。方博林,是我寻来的。”
轻叩桌案声响起,郜世修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无可奉告。”他道:“我去方家时已经迟了一步。那些人做事太干净利落,而且初时案子在官府,现场不是飞翎卫管理。皇上授命后我才从大理寺处拿到证据,太晚了些,没有捉到人。”
言下之意,官府和大理寺做事不够妥当,证据收集不好,做事太过拖沓,把时间和讯息都给耽搁了。
一向温厚宽和的太子殿下暴怒了。他双目赤红,指着郜世修道:“你说谎!凭你的本事,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郜世修抬起一指轻轻拨开那怒指过来的手,眼帘低垂,没有只言片语,仅勾唇淡淡一笑。
这低笑声清清冷冷的,仿佛至寒天里的玄冰,不带有丝毫温度。
宋奉谨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深吸几口气冷静了一点,跌坐到椅子上,双手撑住额头,目眦欲裂。
“你总可以告诉我,这事儿到底和沈家有没有关系吧。”宋奉谨的声音已然有些哽咽,“以大皇兄的能力,即便可以寻方家的晦气,却是人在京中鞭长莫及,不可能把事情做得那么干净利落。”
宋奉谨猛地抬眼,目光灼灼地看过来。
“我不求小舅舅说什么旁的,只求您一件事。”宋奉谨咬着牙恨声说道:“您只需要告诉我,那杀千刀的沈家,究竟和这事儿有没有关系!”
不怪宋奉谨把事情怀疑到这个上面。
皇上一直宠爱沈贵妃,甚至于在先皇后故去后,把她扶为一国之母。
可就在去年冬里,皇上突然对她冷漠起来,甚至于年末的宫内除夕宴,沈皇后都没有出席。
只可惜的是,青梅竹马的情谊终究还是深入骨髓的。今年开了春,沈皇后便如没事人一般,重新在宫内抹上了娇艳的桃花妆。
宋奉谨呼吸急促且沉重,压低声音再次呼求,“小舅舅,您不为别的,只为方博林曾为您亲自斟的那一杯茶,也该和我说个答案吧?”
轻叩桌案声骤然停了下来。
郜世修薄唇紧抿,依然未曾言语。
不过,修长的指伸出,在空中虚虚地快速划了一个字。
有。
·
自打听到屋内那一声挟带着狂怒的巨响后,玲珑就没有离去,担忧地看着花厅方向,生怕七叔叔出了什么事儿。
宋繁时也收起了之前悠闲的态度,眉头紧紧拧着,忧心地望着房门。
屋内人的说话声量不大。以他们的水平,在外面压根一点声响都听不到。若非刚才那声响动,怕是都不能知道里面还有人在。
玲珑紧张地一步步朝着花厅走去。
宋繁时让人搬了两张绣墩过来,他和玲珑一人坐一个。
忐忑担忧下,像是过了几个春秋那么长久,终于,屋门微动从里面被打开。
两人次第从里走出。
前面是郜世修,后面是宋奉谨。
宋繁时走到宋奉谨跟前,问:“父亲,你可还好?”
玲珑则跑到了郜世修的身边,仰着头看他,小心翼翼地拉过他的手。
宋奉谨拍了拍宋繁时的肩膀,不发一言地大步往前走着,不多时出了小花园的院门。
郜世修反手把玲珑的小手握在掌心,牵着她缓步往前行去。
虽然七叔叔的表情神态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可玲珑就是有些担忧。刚才砸东西的那一下可真是用了不小的力气,听着就吓人。也不知道动手的是七叔叔,还是那位看着脸色不太好的叔叔?不论是哪一个,当时的气氛估计都是剑拔弩张的。
玲珑时不时地悄悄仰头去看郜世修,试图瞧出他的心情到底如何。
出了小花园后,郜世修垂眸笑问:“怎么?可是有事要和我说?”
玲珑本打算偷偷观察偷偷看他呢,冷不防被当场捉住,下意识就摇头,“没,没有。”
她今日穿了艾绿色滚边缎面花卉暗纹对襟小袄,头上缠了石青色的缎带。清淡的颜色映衬下,整个人看着清爽而又乖巧。
虽然家里人和他都为她置办了很多衣裳和首饰,她却努力挑拣了那些素色的来穿。首饰也是轻易不用,无需出门见客的时候,只拿丝带绑了头发。
平日里有宴请,除非是家里人点明要带她去,平日里她是轻易不肯出门的。
虽说她现在是傅家四小姐,可她更是父母的乖女儿。
她看着年龄很小,其实什么都明白,什么也都在意,只不过压在心里不说出来罢了。
郜世修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地驻足,躬下身子来和她平视,缓声问道:“你今日特意寻到花厅来找我,是不是有事?”
他素来高大挺拔,除非是坐着,但凡站立,必然脊背直挺气度卓然。这样躬身而立的样子,玲珑着实是第一次见。
但也正因这样的平视,她刚才一直忐忑的心突然就平静下来了。
玲珑想了想,问红玉要来那个油纸包,小声地说:“七叔叔,我怀疑五太太的药被人动了手脚。明明该用人参的,却是使了荠苨。”
油纸包皱巴巴的,显然被揉搓了不少次,想必曾经反复地打开包上好几回。
郜世修接过,轻轻展开,拿出根须看了几眼,颔首道:“确实如此。”抬眸朝她看来,“你做得很好。此事交给我来处理,你不必担心。”
郜五爷在外征战沙场,数载不曾归家。
他的妻女绝不该任由旁人这样欺负下去。
得了七叔叔的保证后,玲珑大大地松了口气,顿觉天也蓝了,草也绿了。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清新起来。
郜世修把油纸包给了长河,命他即刻去查,账簿和采买记录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看看是否府里有人贪银子而刻意如此。又命长海去细查府内人际关系,会不会是有人蓄意谋害而为之。
待到安排好一切后,郜世修看看天色,暗自沉吟,左右今日有些迟了,不妨再多耽搁会儿?
拿定主意后,他脚步一转,带着玲珑又回了小花园。
此时是春季,园中各色鲜花次第盛开。花香充盈在四周,甜美而又馥郁芬芳。
郜世修和玲珑一路走,一路看。
小姑娘显然很喜欢漂亮的事物,在花园中穿来穿去,笑得开怀。
郜世修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遇到好看的花株就顺手给她采摘几朵。
他选择了颜色素淡的花朵,有白牡丹,白月季。拿了根长一些的草茎做绳子,把花朵绑在一起扎成花束,送到玲珑手中。
小姑娘开心极了,不住把花束凑到鼻端轻嗅。
她眉眼弯弯的样子可爱又漂亮,郜世修被这小模样所感染,忍俊不禁,“有这么高兴?”
“是啊。”玲珑靠在他身侧站着,炫耀似的晃了晃手里花束,“这可是七叔叔给我的!”
说完后,她突然发现时间不早了,“哎呀”一声喊道:“会不会太耽搁太久了?误了上衙时辰没?”
“无妨。”大手在她头上轻轻揉了一把,郜世修低低地笑着,“只要你高兴便好。我多陪你一会儿就是。”
只要她能开开心心的,即便她想摘下那天上星辰,他也要想了法子给她办到。
第29章
荠苨和人参的事情没多久就被查了出来。
具体结果, 郜七爷并未对外公布。不过,那天中午, 定国公府世子夫人、大太太魏氏被国公爷叫到书房一顿猛训, 一个多时辰后红着眼睛抹着眼泪出来的。
当天下午, 魏氏身边的丫鬟婆子就被整个换掉, 有几人甚至被赶出府。就连跟在她身边多年的管事妈妈都被发落了出去。
魏氏病了一场。
据说是心疼身边那些伺候多年的人而抑郁成疾。
就在魏氏的病情加重的这些天里, 五太太卢氏的病情却有所好转。
郜家五爷在外征战,老定国公也是心疼这个儿子。
后宅的事情老太爷知道的不多,也基本上不会去管这些琐事, 都是长媳在打理。
以前他只知道老五媳妇儿身子不好, 现下才晓得, 府里原来有这么多不容小觑的事情。
见卢氏身子好些了,老太爷非常高兴,亲自带玲珑进宫一趟, 面见太后娘娘。
太后很喜欢这个机灵懂事的小姑娘。
有了她老人家的喜爱, 再加上郜七爷的“煽风点火”,没多久, 圣旨下来, 封傅家四小姐为县主。
这直接把郜心悦的乡君给压了下去。
郜心悦气得摔了满屋子的瓷器来泄愤,也无济于事。
玲珑的生辰在三月初。
她素来脾气温和,自打来京后, 也是尽量照顾着周围人的情绪, 尽量参与到家里人给她安排的每一件事里。
只是这次傅家和穆家想要给她小小地庆祝生辰礼, 却被她坚决地婉言谢绝。
没几日, 到了这年的清明节。
玲珑缩在晩香院里,半步都不出来。愣愣地坐在窗台前,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锦绣说七爷来了,她才恍然回神,一路快行去见他。
郜世修这次是坐马车而来。他让玲珑上了他的车子,带着她出了侯府,一直到了京郊外的一处大宅院。
这是他的别院之一。平日甚少有人来。
一路往里行去,兜兜转转,到了不起眼的一个小院子。院子显然是刚刚修葺过的,粉墙白皙如新。院中有一个小屋子,门上落了锁,轻易不得进。
郜世修亲自拿了钥匙开锁。
步入其中,才发现这居然是个小小的祠堂。
祠堂不大,仅设了两个牌位。牌位上,并未标注姓名。而是写着“显考之灵位”“显妣之灵位”。
按理说这是不合规矩的写法。甚至都没有故去父母的名讳。
可是,玲珑看后却是悲从中来痛哭失声。
这悲恸压抑了太久。她跪伏在蒲团上,哭得身子发颤。
郜世修不忍去看。
他快步出屋,闭了眼立在廊柱旁,薄唇紧抿沉默不言。
许久后,哭声依然毫不停歇。
郜世修生怕她哭得太厉害伤了身子,疾步回屋,把她搂在怀里轻抚她的脊背。
“莫怕。”他道:“还有我在。”生怕她哭得厉害听不清,又道:“无论如何,总还有我。”
她的身边只有他了。
不管怎样,他都要好生陪着她。
他自知能力浅薄,无法起死回生。
只盼着在她午夜惊惧、被血腥屠戮缠绕无法睡眠时,能给与她个栖身之处,让她有片刻的安宁与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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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中旬,会试放榜。
没多久就到了下旬的殿试之日。
殿试第二天,沈家传来了一件令人伤心的消息。
家乡有位老人病故了。
病故的是沈老太爷的父亲、沈静玉的祖父。老人家已是耄耋之年,过世算是白喜事。
按理说,沈老夫人回故里守孝三年,沈静玉和其他晚辈却是守孝一年便可。
谁知消息刚刚传来没一刻钟,沈皇后让心腹给沈家送了信,却是让除了沈大将军以外的所有人,男子辞去官职,连同女眷和孩子们跟了一起,跟着沈老夫人回故乡去。而且叮嘱,一定要守满三年再回京。
又道,男子辞职需要过文书,可以稍晚几天。不过,女眷和孩子一定要尽快走。
沈老太太赶忙带着沈静玉进宫见皇后娘娘。
看到长姐后,沈静玉难得地失了态,哭得梨花带雨,在长姐沈皇后跟前抹眼泪,“他心里本就没有我。若是再离开三年,回来时已经物是人非,那可怎么是好?”
沈老夫人却是问起另外一桩事。
她不顾伤心的幺女,拉了沈皇后到屏风后,轻声质问:“曾老太爷去世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人家虽然年事已高,身体却还硬朗。春初的时候沈老夫人遣了儿子回故里一趟,还说曾老太爷熬过这个冬日,身体没有任何不妥。
怎么好端端的人说没了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