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失败了。
同时,因为没能发挥退魔剑的威力效用,更遭受到了物怪的反噬。
——执怨生于人心,人心不死,执怨不灭。这种能够源源不断地生出黑暗的所在,怎么能够去一味地信任?
他并不是接受不了自己犯错,因而当时,第一时间便重新尝试,逼问坂井家主确切的“真”与“理”。
然而,对方从始至终一口咬死,自己所言句句属实。
在化猫破界而入的那一刻,卖药郎心里首度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妖怪和人类的形真理,难道是不一样的吗?
他这样想着,下一秒,便看到了物怪为自己提供的“真”与“理”。
不同于从坂井家主口中听到的笼统文字片段,这一次,他通过化猫的视角,真切生动地,“看”到了每一幅细致入微的回忆画面。
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原来——今早死的不是府上的侍妾,而是密室中囚禁着的禁脔;她不是因妒患病而香消玉殒,而是在坂井家主的武士.刀下死无全尸;她不是在风雪夜里被好心人救下的孤女,而是在出嫁途中被歹徒强抢掠夺的闺秀;她被劫入府中后不曾被优待宠惯,而是始终被囚于密室,作为坂井家主的泄.欲工具与施虐对象。
——这份“真”与“理”,又是真实的吗?
卖药郎念及初衷,以着前所未有的诚挚,认真询问着自己的内心,以及手中的退魔之剑。
最后,看着退魔剑上三齿逐一闭阖,他再一次将其拔出,定定斩向面前冲袭而来的物怪——
然后,他再一次地失败了。
从刚刚愿意将“真”与“理”提供给自己的行为看来,那名女子的亡魂残念其实有着求取解脱的意愿,可是,受到执怨侵蚀沦为物怪的猫妖,其所有的意志却都已被复仇与杀戮填满——
坂井全家上下,尽数死在了那只猫妖的手中。而在接连遭受两次物怪反噬之后,他自己也成了强弩之末。
执怨消解的物怪,过不了多久即会自行灭亡。
看着逃出府门的化猫,他也没有了再去追上前的想法,只是愣在满室血污之中,静静看着脱手掉落于地的退魔剑。
……为什么还是不行呢?
他的本心所认定的“真”与“理”,不能被退魔剑所承认。可他信任着退魔之剑,正如信任着自己。
言则,这份信任,其实也是错误的。
卖药郎忽地就陷入了彻底的迷茫,忍不住轻声地向着地上的退魔剑,如此提问道:“这世上,真的有着,所谓的形、真、理吗?”
他的形体是真实存在着的吗?他的因果是确实发生过的吗?他的本心是有实际意义的吗?
一直以来,追逐、守护世界上的形真理——这即是他的“真”,可是这份“真”于这世间而言,会不会也只是假的呢?
抑或者,他所处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
离开坂井家后,他往着一个自己也不确定的方向,一直走了很久,直到隐约听到背后药箱里有砰砰的响声。
是天平。
因为他之前没有按照以往的习惯,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摆在舒服的位置上,此时就都一个劲儿地在里面闹腾着。
卖药郎终于停下了脚步。
……太吵了。
非常的吵。
他以前从未察觉过的吵闹。
这样想着,他就把药箱里的东西全部倒了出去。
各种瓶瓶罐罐顿时碎裂一地,五颜六色的药粉药水混杂在一起,很快将几沓空白的符咒纸面沾染得乱七八糟,连带一起掉落其中的天平与退魔剑,表面也瞬时变得污迹满满。
一时间,天平们都被吓傻了一般,原地静滞了好几秒钟,才颤悠悠地重新尝试往药箱里飞。但飞到一半,似是又想起地上的同伴,奈何各种瓶罐纸张,都已一塌糊涂无可挽回,最后只好一架接着一架,衔着退魔剑,伤心欲绝地飞回了窝。
原地默立良久,卖药郎再次迈开脚步。
这一回,箱子里终于没有再发出动静了。
——
重新遇到傅小昨,同样是因为天平的提醒。
在那之前,它们已经很多天没有出过声,所以当时,他就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从铁血城到云蜀国,这一路下来,他几乎在每条官道的驿口上,都看到过她的通缉令。
救她做什么?为什么带她上船?她跟其余那些即将要登上船的人,对于他来说,应该并没有什么不一样才对。
——有什么不一样吗?
把那份小小的重量抱在手上的时候,卖药郎就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这些天以来,他已经问了自己非常多的问题,大部分都跟这一个一样,无法得到确切的答案。
这些没能找到答案的问题,他也并不打算去问别人。
卖药郎很早以前就知道一个道理:如果问题出在自己的内心,问别人也无济于事。
——
“根本,没有形、真、理——这个世界就只是这么存在着。这是,我,害怕的事。”
也许,这不仅仅只是他害怕的事情,其实也是一直以来,所真正发生着的事情。
——如果这世上,形、真、理都是不存在的,那么,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呢?
他又问了自己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既然是不真实的东西,消失掉也无所谓。
在那句话回答完之后,身边一切的动静声响,好像就都突然地离己远去了。他整个人似乎都被隔绝在了一个密闭的盒子里,一丝丝光亮也没能透进来,或者是连光也已经变成了黑色。
他低眼看下去,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但却可以分明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从手指尖开始,一点一点地消失了——变成烟雾,变成空气,又或者什么也没有变成,只是单纯地消失了。
很快,这整一具虚无的躯壳,便都会彻底地消失在这方虚假的世界上,只剩下一层衣物皮囊飘落在地上——又或许连那也是假的。
......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混沌的黑暗与寂静中,才突然地、响起了一道细小的声音:
“药郎先生——”
“你刚刚听到过的,无论你现在看到了什么,都只是海坊主的幻术。你所在的这个世界,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的改变。”
“......这个世界,当然是有形真理的,你自己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不是吗?”
——不是。
——他证明不了。
“......我现在看到、触碰到的卖药郎是真的;我跟卖药郎一起经历过的一切事情,都是真的;卖药郎跟我说,'形即形体,真即因果,理即本心',这些也是真的——如果你自己不能确定的话,我来帮你证明。”
“......要是你愿意信任我的话。”
“所以,药郎先生,你根本不用害怕。”
......
盒子被打开了。
有隐约的光从什么地方照下,模糊的波涛水浪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在身边很近的距离,还有一股非常细微的吐息声。
等到意识完全恢复清醒,他才发现自己仍然维持着垂眸看着双手的姿势。
目光所向处,袖口依旧是空空荡荡的,只有另一只孩童般稚幼的手,虚虚地抓在那里,隐约有种奇怪的触感从那儿传过来。
他看着那双消失的手臂缓缓地,再次于眼中展现出形体,同时也才意识到了先前那种微妙触感的由来。搭在腕间的那只手,掌心里一层潮热的细汗,正在微微地发着抖。
下一秒,他就突然听到了,自己内心对于那个问题的答案。
——有什么不一样吗?
——她是真实的。
第29章 第29只妖·本心3
从卖药郎之后, 海坊主的提问对象便从妖怪转为了人类。
不过也正因为都是人类,在回答完自己内心的恐惧以后,还得经历一番幻觉的考验——于是, 整个过程除了时间被拉长以外, 最主要的还是......内容风格明显较前丰富立体了许多。
看着一众船员们轮流在幻觉中痛哭流涕、凄惨哀嚎、汗如雨下、面如死灰......傅小昨瞅了瞅甲板外一张鱼头脸上始终严肃正经的海坊主阁下,一时间几乎忍不住要怀疑:这真的是老好人(妖)吗?不会是腹黑恶趣味的抖S吧?为什么非得用这种别开生面的方式考验人啊?
同时她也不禁有些后怕——
她自己之前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怕黑, 怕苦, 怕痛, 怕饿, 怕死, 怕累,怕冷,怕热,怕虫子,怕丑,怕胖,怕穷,怕长不高……”
天啦噜, 要是这些一起转化成幻觉, 让她通通体验个一遍, 那画面感可真是——
身旁的九命猫小姐听到她的这阵小声bb, 顿时饶有兴趣地蹲下身,不请自来加入了讨论:“嗯......让本喵来想一想,那样的话, 就是——傅小昨变得又矮、又丑、又胖,被关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天气忽冷忽热,身边都是虫子,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还没有吃的......”
傅小昨听这描述,听得顿时生生打了个激灵:“好了!不要再说了!”
九命猫自己说着笑得停不下来:“哈哈哈......傅小昨饿得只好去吃虫子,可是虫子太苦了,把肚子给吃坏了,傅小昨生怕死在那里,拼命想要逃跑,可是逃了几次也逃不出去,傅小昨好累呀喵!哈哈哈哈——”
“我打死你!”听着这么胡乱瞎编的悲惨境况,最后居然听得恼羞成怒,傅小昨忍不住咬牙切齿地扑上去揪她的毛。
实在不得不承认,穿越至今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庆幸自己成了个妖怪。哪怕只是幻觉,那种乱七八糟的场景,她也是绝对不想体验的啊!
“哈哈哈......傅小昨可真是个胆小鬼啊喵!”九命猫小姐笑得浑身发抖,整只猫蹲在原地,乖乖任她泄愤地扑棱自己的头毛,一双飞扬的猫眼中却是一派骄傲凛然:“——你也不想想,本喵这么英明神武,你要是真被关到那种地方,本喵只用一秒钟就把你救从来了喵!”
“......哼,现在才来说好听的有什么用?”傅小昨凶巴巴地一掌推开她:“气都被你气凉了!给我走开!”
好不容易从九命猫构想出的虚拟幻觉即视感里解脱出来,傅小昨转眼看到身边的卖药郎,忍不住好奇:“药郎先生,你刚刚,有在海坊主的幻术里看到什么吗?”
卖药郎微微摇了摇头:“什么,也,没看到。”
“唉——”压根没有经历过幻觉的傅小昨,莫名有些不服气地拖长了语调:“这幻术是什么鬼啊?怎么还区别对待的吗!?”
傅小昨没好意思说的是——之前看他站在那儿久久没反应,她还以为他是看到了什么非常可怕的场景,所以当时才鼓起勇气上前,绞尽脑汁地鼓励了一波。现在看来,又是做了一番无用功啊。
——这种上赶着想要帮忙,却总是帮不上忙的心情,真的是相当复杂了。
她不由轻轻叹了声气,转移开话题:“那看现在这情况,我们这趟是没法去蔷薇岛了呢。你是要以后抽空再去找,还是想今天就从海坊主那儿,把路线逼问出来啊?”
“——逼,问。”
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这句回答应该不是作出选择,而是反问的语气,她就忍不住笑了下:“听起来太凶了吗,那就'请教'?总之我觉得是可行的,这个海坊主应该是个好商量的妖怪吧。”
这回等了好久也没再等到回答,她也就没有再追问,转而提了个自己一直都很好奇的问题:“不过话说,蔷薇岛到底是什么地方啊?你是要去做什么?”
“......你以为呢。”
“我以为,”傅小昨目不斜视,默默望天:“我本来还以为你是要去送死......”
身边良久没有出声,她就一边继续无辜远目,一边偷偷撇了撇嘴:“先说好,我可没有咒你的意思哦。可是谁让你说什么'去到蔷薇岛就无法再回归人世'这种话......连你自己都这么说了,能让别人不想多吗......”
见他好像没有再想搭话的意思,傅小昨也没去介意,继续兴致盎然地观看剩余船员的“表演”。
这次随行的船员都是两位王子的近侍心腹,说白了都是精英人才,意志称得上都是坚毅果决的,随着时间过去,一个个的都成功克服了幻觉中的恐惧。
最后,就只剩下两位娇生惯养的天之骄子了。
傅小昨看着那两人细皮嫩肉的,心里不由要替他们捏一把汗。而且她很怀疑,这种从小到大锦衣玉食的天潢贵胄,心里真的会有什么切实的恐惧感么?
众目睽睽之下,大王子雅一上前一步,理直气壮,趾高气昂:“如果哪天,父王决定要将皇位大统,交到我身边这个蠢货的手上,那肯定是我能想到的,这天底下最可怕的事了。”
这番话音刚落,旁边的二王子佑二便不甘示弱地跟着上前,冷笑道:“真巧,我也是这样想的。”
啊,对了,还有这茬呢。
储君之位他落,对于他们俩来说,倒的确称得上是最恐怖之事了。那么,设身处地之下,各自又将如何承受呢?
傅小昨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仔细对比观察两方的表现——的确不愧是双胞胎,连眉眼间惊慌失措的神情都如出一辙,额间冷汗渐密,面色越渐苍白,眼看就要情绪失控,口不择言——
雅一殿下:“佑二!快回来!那边水深危险!佑二!佑二!来人啊!”
佑二殿下:“雅一!你怎么了!雅一!快传太医!快叫药郎先生来!”
——exm?
——这是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