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已半晌没发声,她往后看去,就见卖药郎同志正仰天四十五度角在阳光晴好下专心致志地凹着造型,不确定地打扰了他的雅兴:“虽然这算个好消息,可是,它为什么一副很不想看到我的样子?总不会是妖妖相斥吧......”
——这的确不是她的错觉。为了求证,她甚至大着胆子把脸凑到它跟前去,结果犬神干脆把眼睛给闭上了,还莫名一副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委屈劲儿,眼皮子一抖一抖的,尾巴也没精打采地耷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拒绝去考虑卖药郎说的“嫌她聒噪”这一可能性,于是她开始嘀咕起来:“会不会是你这些符咒有什么副作用?该不会过期了吧?要不你抽空重新画一批吧!”
被无理取闹地质疑了业务能力水平的卖药郎,闻言默默睁开眼,面无表情地往屋内看过去。
对上她诚恳的小眼神后,他微微垂下眸,看住了那双正隐隐泛着凶狠戾气的、透着股危险警告的、正牢牢盯着自己的兽瞳。
两两对视了几秒钟,秀丽面容上依旧毫无波动,削薄唇角微启,冷澈目光沉静如昔,轻声缓缓:“......原来如此,不是堕妖在即......那可真是我疏忽了。”
瞪着眼睛蹲在原地,看着对方说了句四六不着的话,便潇洒转身翩然而去,傅小昨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什么意思啊?这个家伙怎么又开始前后矛盾了?所以犬神到底是不是要堕妖了啊喂!?
回过头,又看见这不让人省心的狗依然闭着眼睛一副“你冷酷无情”、“我不想看到你”的蔫哒哒样子,傅小昨只觉得额头上的青筋都要开始蹦了。
——
“姐姐听说,你最近还在天天往那只狗边上跑呢,嗯?”
傅小昨默默低着头没说话。了解了一些情况以后,她对及川始终抱有着几分惧意,平日里都是能避则避。今天却是突然被人叫了过来。
及川的眼角眉梢仍浸着笑意,语音轻飘飘的,显出些意味不明:“傻妹妹,今天开始,别再去啦,听见了吗?”
傅小昨听得一惊,嚯地抬头看她:“......为什么?”
“妹妹怎么犯了痴?姐姐买了你,可不是让你陪一只狗解闷来的呀。”及川朝身后招了招手,接过德次递上的包裹,置于桌上解开:“瞧你这小身板,衣饰都得要新量新做,费了好些时日,今天总归是弄好了。”
傅小昨眼见她拿出一捧的绮丽纱罗,愣了好几秒才意会过来她话中的意思,眼里顿时有些无措。
对啊,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光顾着担心犬神那边的情况,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现在可是个“见习”窑妹啊!
“妹妹自己想要挑个什么好日子出台呢?”说着,及川当真拿过一边的黄历翻了起来,翻了几页,她又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哎呀,姐姐自己也懵了,还挑什么吉日,再过个四天就是月底的第二场斗兽赛,最热闹不过的了,可不正好。”
......斗兽?原来不知不觉间,离她来到这里已过去十天了。不过,斗兽赛......
傅小昨咬了咬牙,从桌上的衣物上移开目光:“那犬神呢?”
她当然不是不担心自己,只是以目前的情况,凭她一个人(妖)不可能从这里逃得出去。最好的情况,就是犬神能够尽快堕妖,这样她就能跟它一起全身而退。不然的话......到时候可能还要去求卖药郎......
默默在心里打着草稿,想着到时候要怎么哀求才能让那个家伙心软帮忙,身前的及川听见她的问话,却是淡下笑意:“犬神是塚田少爷养的狗,既是斗兽将近,自会有塚田少爷派的人过来照料它,妹妹就别操这份心了。”
......
看着女孩出了房门,及川微微皱了皱眉:“塚田少爷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听说这边没什么进展......想把计划的最后一步提前。”德次恭谨地垂着手,老实回答道。
及川勾了勾嘴角,有些嘲讽的意味:“按他说的做。多叫点人手,把情况控制好了,造成的损失全部报过去,一丁点都不要漏下......过几天就是斗兽赛了,别让外头听见什么不好听的消息,懂了吗?”
“是。”
——
傅小昨一出及川的房门就分奔向着楼下花阁而去,照常卖药郎都是坐在那儿发呆(并不),随便一低头就能瞄到。
然而,好巧不巧,以前没想找他的时候老是能看到,今天在整个花阁搜了一圈,却愣是没找到人。她急得直喘粗气,只好一拐角直冲后院而去,结果柴房里只有一只犬神老老实实趴在原地,同样没有卖药郎的身影。
——上哪儿去了啊?
她整个人腿一软靠坐在墙角,心里一片茫然。现在可怎么办呢?已经没有时间慢慢等犬神堕妖了,塚田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过来,到时候,连卖药郎还有没有机会来给柜子贴符咒都说不准。
想到符咒,她抬眼看向对面,想着等会儿找到卖药郎,一定要让他抓紧时间来补可能是最后一次的符咒,结果这一眼看去,入目所及却是——一片空白。
傅小昨的脑袋里也整整空白了两秒钟,忍着腿软站起来转了圈身子,确定自己刚刚的确没有靠错墙角——
柜子呢?柜子不见了?
只剩下一片空白的墙壁立在眼前,整一片长长的高柜都不见了!
她把整个屋子都转了一圈,再回到犬神面前,看着它身周还保留着那圈符咒,脑子里仍是一团浆糊。
会不会是卖药郎把柜子弄走了?可他应该不会说也不说一声,而且之前她也提过这个建议,当初两人都是默认否决该措施的。
那会是谁?及川他们?塚田的人?为什么呢?卖药郎会不会也出了什么意外,所以才到处找不到人?
自进房以来,她脸上神色便是一变再变,担忧惊惶迷茫不定,就差没有掉出眼泪来。连天来都没肯乖乖给她好脸色看的黑犬,一双兽瞳始终定定地看着她,几乎有些错觉般的担忧意味。
半晌,她强自咽了口唾沫,深吸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又无头苍蝇似的在屋里来回急急踱了几步,最后狠狠在心里下了一番决心,咬了咬牙,目光里含着一股壮士断腕的坚决,用上自己学习来的最正式的礼仪,尽可能端正地、在地上的黑犬面前跪坐下来。
她又深呼吸几次,小巧鼻尖有些微微的发红:“好吧......今天以后,我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过来看你了。”
这一句话音刚落,黑犬悄悄扬着的尾巴便瞬间滞在空中,有尖利的爪子于足下微微伸出,原本安静乖巧的兽瞳里浮起几丝凶戾暴躁的神色。
傅小昨没有察觉到空气里乍起的几分危险因子,径自板着一张小脸,继续道:“卖药郎说,你们犬类有天生的忠诚本能,所以一旦认了主子就不撞南墙不回头。那么,以你现在的情况,已经在墙上把头都磕破了,有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犬神原本凶残的目光又是一滞,转而有些无措的感觉,硬邦邦僵在空气中的尾巴都有些示好地摆了摆。
傅小昨依旧没注意到它的转变,紧紧皱着眉头,咬了咬唇角,仿佛接下来说的话需要花费她极大的决心与勇气:“我知道这样很蠢,只是......你对塚田的立场应该已经有所软化了,不然卖药郎不会说你堕妖在即......按理来说我只需要等着你继续想通就行了,可是现在时间不允许......再过几天你可能就要死在斗场,我也出不了这个地方......”
这么颠三倒四地说了一大堆还是没说到重点,但身前的黑犬却满目极认真地听着,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的意思是,如果......如果非要守护着什么......我、我虽然很没用,我......所以——”这么断断续续地说着,有些过于羞耻的情绪浮上来,她话里甚至开始带上一点抽泣。
最后,她几乎是以一种当年第一次带上红领巾、在国旗下宣誓的劲头,满脸涨红地朝着面前的黑犬大喊出来:“如果、如果可以的话......请......请把你的忠诚交给我吧!我会努力背负着它,带你一起往前走下去的!”
幼小的身子在浑身僵滞的黑犬前,端正地跪坐着,轻轻地发着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出于某种难以言表的羞耻感。随着第一滴眼泪没能忍住而从眶中轻轻掉落,她紧紧闭上眼睛,黑长的眼睫因泪水濡湿,稚嫩纤细的声线含着颤抖地继续道:
“请,为我堕妖吧。”
......
被自己发言的中二程度过于羞耻到,以致于逃避现实的傅小昨,是因为眼睛处湿热的舔舐感而震惊得睁开眼的。
入眼处,是流畅的下巴线条,秀挺的鼻梁,还有一抹殷红润泽的唇角。
——嘎?
先前的那抹舔舐感并不是她的错觉,因为对方很快再次伸出舌头,向她盈着泪珠的眼睫舔过来。敏感的眼睫快速颤了颤,挂着的眼泪轻轻滚落下来,并被那猩红的舌头快速卷入唇内。
咋了咋舌头,对方仿佛就此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游戏,意犹未尽地又尝试了一次,然后是乐此不疲的第三次,再然后,喉咙里甚至开始发出某种类似兴奋意味的呼噜声。
于是,被舔了三次的傅小昨终于从死机状态清醒过来,猛地伸手要将人推开:“——喂!”
双手推在对方裸露的肩膀上,温热柔韧的触感却仿佛推在一堵钢城铁壁上,丝毫难以撼动。然而,对方在她刚刚表现出推拒意思的下一秒,便自行退了开,然后......巴巴无声地望着她。
傅小昨整个人反应无能地与对方对视三秒钟,很快产生了一种跟摇着尾巴讨食中的狗对视的怪异即视感——狗?
她思维迟滞地、无视眼前为着寸缕的少年身躯、目光一路向下——原地的黑犬已消失不见;位于狗脖子上的锁链,此时正套在眼前的陌生少年颈间。
这么两个想法冒完,她目光颤悠悠地在对方脸上转过——看起来二十岁不到的少年,俊秀的眉眼,朗朗的朝气——真是个赏心悦目的小哥哥——
“......犬神?”
一直安静盯着她的少年,听到这一声,喉咙里又发出了那种呼哧的低喘声,眸光亮闪闪的就要凑上前来。
傅小昨刚要出手挡他,耳边突然听到外边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以及杂乱的说话声。
她顿时顾不上对方是不是又要舔她了,因为从刚刚零星听到的说话片段里,她赫然听到了“塚田少爷”这个字眼!是塚田派来的人!居然这么快来了!
她刷地站起身来,看看眼前的情况,飞快环视一眼,没看到能供两个人藏身的地方,跑出去更会跟外头的人迎面撞上——
所以,她该怎么解释,这间房里为什么少了只狗?又为什么多了个人?还是个裸男!?过于情急之下,傅小昨只觉得脑袋一阵眩然——无论如何,最主要的情况还是,她先得把眼前这个家伙是犬妖的事情瞒过去再说。
当了妖怪以来,习惯了在人前各种隐藏自己的身份,此时的傅小昨也下意识地将这种思维模式套到了犬神身上——在她此刻的潜意识里,对方是个跟她一样的战五渣,一被发现是妖怪就死定了!
这厢的犬神在她站起身来的同时,就也跟着改为跪坐姿势,这样他刚好可以跟她保持平视。这时,察觉到她焦急紧张的情绪,他眉间微微皱了皱,抬手拉住她的袖子,将她轻轻拉到自己身边,另一只手抬起微微一扯——傅小昨看着那缚于对方颈间的铁链应声而断。
看着对方满是骄傲邀功神色的目光看着自己,前一秒还坚信自己遇到了什么生死难关的傅小昨......只觉此时此景,无言以对。
门外人声已近,犬神将她再往自己身后拉了拉,然后便就着未着半缕的状态,毫无羞耻心地,面朝大门,站起身来。
傅小昨捂了捂脸,小小声地在后方说了一句:“不要冲动啊......”
——然而效果并不拔群。
在门口的一众人等出现在视野中的瞬间,少年便狰狞起一张俊秀白皙的脸,凶狠地瞪着门外,薄唇微启,出声间透着分明的杀意:
“汪!”
门外众人:“......”
傅小昨脸上还挂着先前的泪痕,闻声顿时悚然一惊:“不要叫......”
犬神少年听到她的声音,凶残的表情一滞,转过头看见她皱着小眉头
的严肃神色,条件反射地、讨好地、吐出了舌头。
门外众人:“......”
傅小昨眼里红通通的尤含着泪光,忍不住再瞪他一眼:“不要吐舌头......”
俊秀挺拔如青竹的少年乖乖快速收回舌头,面上浮现出几分不解而切实的委屈。然后,下一秒,他整个人便化作了一头黑犬,嘴里呜咽着,转过身朝她靠近过来,尾巴转啊转的,老老实实埋头在她跟前,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
门外众人:“......”
傅小昨:“......”
不要变成狗啊......
笨蛋!
第12章 第12只妖·犬神(番外一)
那个男人说,犬类有着与生俱来的、近乎本能的忠诚感。认了主的狗更是容易在这种本能里走向极端。
犬神是同意这个说法的。
虽然,它是在十六岁“高龄”的时候,才认定了自己的主人。
——
“主人就是……需要你保护、会让你觉得温暖、只是看到她就觉得开心、想要一直待在她身边、不允许任何事物伤害到她、觉得她比你自己更重要……这样的存在。”
父亲在它小时候这样告诉它。
父亲的主人是个普通的人类女性——或者不普通?它记不清了。那个女人嫁进了那户姓塚田的人家,生了个儿子,之后没过几年就死了——它对她的印象仅止于此。事实上,它尚且仍记得这么个人,也只是因为彼时曾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饿死在她坟前而已。
它隐约记得,那个女人死的那天,那家大户遭了土匪,她为了保护自己四岁的儿子,最后被土匪乱刀砍死。父亲当时已经老了,没有能够救下她。
虽然那个女人至死都没机会说上一句话,但她拼死也想保护儿子的意志是显而易见的。然而,父亲对那个孩子被抓走的情况却无动于衷,只是一动不动地守在那具已经冰冷的尸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