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至也不再推辞,接过钱,说:“能看到你走上正轨就最好。”
岑野却答:“我一直在自己的正轨上。”
夜里一家人围坐着吃热腾腾的饺子,岑野觉得,对面的宋岚雪似乎对自己笑容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还了钱的缘故。中间有几次,说起比赛,嫂子还帮衬了几句,说现在上班都不景气,搞这些说不定更有前途,又说岑野已经有粉丝群了,快要红了。母亲一直非常认真地听着,虽然很多东西她根本听不懂,但看得出她很开心。父亲倒一直没说什么,也没对岑野的演唱事业发表任何评论。只对岑野说了几次:“多吃几个。”
结果,仿佛要印证嫂子的话,晚饭吃到一半,居然有邻居来敲门。就是之前在路上跟岑野打招呼那个,带着自己的孙女,拎了一袋水果作为礼物,十几岁的女孩羞涩而激动,想要岑野的签名。
一家人面面相觑,岑野也没想到,心里一下子爽死了,心想他吗的还是家乡人民最上道。他的脸色倒还是淡淡的,基本熟练地给人签了名,毫不客气地拿起个水果来啃,亦大方地和小姑娘合了影,最后把人送出去后,一家人还是有点愣,毕竟这个贫寒的家里从没出过什么名人。岑野倒淡定地很,说:“愣什么?就我的一个普通粉丝。继续吃饭。”
第五十五章 生为寒门(上)
隔日就是年三十,岑野睡到大中午才醒,心里竟感觉,这是几年来,回家过得最舒心的一次了。
哥哥嫂子已经从酒店过来,呆在客厅看电视,父亲出门了。岑野晃进厨房,看到母亲蹲在地上,正在洗菜。岑野望着她佝偻瘦弱的背影,心里有点疼,又觉得暖。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说:“妈,我有东西给你。”
母亲还不太乐意:“等等啊,你这孩子,让我先把菜洗完。”
“急那个干什么。”
“要准备年夜饭啊。”
岑野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递到她面前。母亲愣住了,岑野笑了。冬日的阳光,暖暖照在彼此身上,母子间忽然就有了这样无声的时刻。
“哪儿来的钱?”
“我得的奖金。”
母亲笑了,接过数了数,岑野觉得她的表情很动人,因为那是很珍惜的模样。结果她又把钱放回岑野手里,说:“你自己留着用,爸爸妈妈的钱够用。”
“切。”岑野的心里被某种愉悦的心情填满,“我还有。”不管她的推辞,硬塞到她口袋里,然后就要走。
“小野。”母亲叫住他。
岑野回头。
母亲眼里有喜悦、心疼和期盼:“去陪你爸说会儿话。他其实也一直盼着你回来呢。”
岑野沉默。
父亲过了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拎着几瓶廉价白酒。当时岑野正和哥哥他们一起在看电视,岑至见状就站起来:“爸,你要买酒叫我去啊?”沉默寡言的父亲只是笑笑,又在茶几上放下一袋本地的小吃,甜的。哥和嫂子还没太注意,岑野却立刻明白,这时他买给媳妇吃的。但岑野想,父亲这辈人,还真是不了解现在的年轻女孩,谁肯吃这样过时的东西。
果然,就没见宋岚雪往那看一眼。岑野扒开塑料袋,抓了一大块,塞嘴巴里。父亲看他一眼,没说话。
父亲回来后就进房了,一切好像还如旧,哥哥和嫂子看着电视,岑野和他们聊天,母亲在后头做着永远做不完的家务。岑野抬起头,看着很旧的白色日光管下,有些墙面已经发黑脱落。是不是在爸妈心中,这辈子就会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已是宿命?而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打地洞,他也永远难有出头之日?
他起身,走到父母房间门口,一眼就看到父亲坐在床边,背对着他,好像在揉自己的膝盖。似乎在岑野的记忆中,父亲永远就是这副沉默如山的模样。岑野倚在门边,也不想进去,说:“你以后别再到厂里去干活了,没几个钱。”
父亲说:“不用你管。”
岑野静了一会儿说:“我刚给了妈1万块钱,以后挣了钱,再给你们。”
父亲又沉默了一下,说:“我们不要你的钱,你就管好你自己。”
哪怕这话从一个父亲嘴里说出来,是善意的,他的语气也硬得让儿子心里难受。岑野便嗤笑了一声,说:“那是我妈,爱给就给,你管不着。”
让岑野意外的是,父亲并没有因这话生气,而是静了一会儿说:“你是该多回来陪陪你妈,她现在身体也没有以前好了,她很想你。”
岑野:“哦。”
和所有关系不佳的父子一样,是同一个女人,让他们都柔软下来。
“你也注意膝盖。”岑野说,“等回头有条件了,我就带你去北京大医院做手术。”
父亲没说话。
岑野转身刚想走,父亲却又开口:“你现在一个人在外面跑,要注意安全。”
岑野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暖暖的阳光,笑了:“哦,知道了。”
“还有……”父亲顿了顿说,“你要是出名了,也要注意形象,头发怎么还这么长,像个流子。有空去剪了。”
岑野没吭声。
结果父亲今天大概也是敞开了心扉,忍不住想说心里话。可哪次父子间说出来,不是伤人?他又说道:“唱歌、跳舞、酒吧……这些说到底都是不务正业,就算出名了能怎样,也是吃青春饭,年纪再大点能干什么?还能有人要你?我们家祖祖辈辈就没出过这样的人才,没有那个种。你早点收心,找个正经工作,比给我们多少钱都强。”
一股彻骨凉意从岑野心底升起,他的脸色变了变,反而笑了:“那就不用你管了。”说完就走,走至客厅,岑至了解弟弟,见这小子脸色又混起来,一副被惹毛的样子,就想叫住他:“小野,去哪儿?”
“老子去唱歌!”岑野吼道,也不理妈妈追出来在身后喊着,出了家门,他步子飞快,三两下就走没了影。
——
年三十被岑野叫出来喝酒,赵潭全无压力。因为他那个家,也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家而已。他给牌桌上的父母一人丢了一千块,那两个输红了眼,只会嫌钱少,问他还有没有。他当着他们的面,把口袋往外一翻:“没了。”
就是酒吧今天的价格好贵,喝得赵潭替岑野肉痛。可是岑野全不在意,一副败家子模样,点了一杯又一杯。还有妹子瞧他好看,过来搭讪。他痞痞地笑着,任凭人勾搭着,就是不接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让妹子失望而去。
“又和你爸吵架了?”赵潭开门见山就问。
“别提他。”岑野说,“我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没有用的,再说我也不稀罕。”
赵潭也不再说这事儿了。他心想其实岑野不知道,自己还挺羡慕他的。如果有这么一双父母,虽然贫穷,却一直努力,盼着他走上正轨。说不定他真的会听话,不去搞音乐,而是就在父母眼皮子底下,找份工作,踏实成家。
然而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同,人生也没有如果。
两人又放肆地喝了一会儿,喝得心情都好了,赵潭也掏出几张票子,往吧台上一放,又叫了几杯酒。然后笑眯眯地说:“也不知道他们几个现在在干什么,估计都在家吃团年饭吧。”
岑野说:“手机给我。”
赵潭:“你的呢?”
“关了,免得我哥总打电话。”
第五十六章 生为寒门(下)
拿了赵潭的电话,岑野起身就往酒吧外僻静处走,赵潭在后面笑:“躲去给谁打电话?”岑野也笑着没理。到了酒吧后门,满地肮脏湿漉的巷子里,他立在老土墙边,手肘撑墙,头埋下去,这样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只有耳边“嘟——嘟——”的轻响。
大过年的拨了十几次,电话才通。
“新年好,坛子。”许寻笙的声音温柔有礼,隐有笑意。
岑野顿时就笑了,呵出的一团白气喷在手机上。
“你就光想着坛子?是老子。”他说,“他那个没良心的,早不知道浪去哪儿把妹了,会想着给你打电话?”
听到是他的声音,许寻笙心头也是一暖,也不计较他没头没脑的指责,于是又一板一眼说了一遍:“新年好,小野。”
岑野听得只想笑,心想,她怎么这么乖脾气这么好呢。干涸了一晚上的心情,仿佛也在这一刻就得到放松和滋润。他轻轻说:“新年好,小笙。”
那头的许寻笙静了一会儿。
岑野实在太享受这种感觉,轻轻闭上眼,却不说话,只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却听她淡淡又开口:“你又喝酒了?”
岑野:“……”
靠,怎么感觉跟多了个妈似的?
他懒懒地说:“没喝多少,几瓶啤酒而已。”
许寻笙:“你在哪里?”
他老老实实说:“和坛子两个人在酒吧呢。”
许寻笙便没有再追问。
岑野抬起头,看着自己靠在墙上的手臂,对面店铺的灯光,照得人的肤色都是煞白的。酒吧的音乐声,隔着墙,还在吵闹。他问:“你在干什么?”
电话那头,许寻笙似乎走了几步,周遭说话声小了,她才答:“我在吃年夜饭啊。”
“哦。”岑野笑笑,“是不是很多人在你家?”
那头的许寻笙,正站在自己的卧室里,抬头望着满满一屋子亲戚,还有五六个小孩边吃边闹,她笑了一下,答:“是啊。”
某句话,突然就这么自己跑到了嘴边,却一下子噎在喉咙里,噎得人有点酸胀梗塞。
寻笙,我今天好想你。
他不吭声,许寻笙却也察觉出他情绪不对了。他家里的事,之前她大概也听其他人提过。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就好像一只平日里凶狠无比骄傲无比的大狗,在年三十夜里,受了委屈来找她了,却又不肯开口。许寻笙的心里一软,试探着问:“和家里人吵架了?”
“唔……”岑野居然笑了,他在打这个电话之前,从没想过跟许寻笙倾诉,他以前也觉得自己绝不会跟一个女人倾诉家里的事,一个男人无法说出口的挫败和受伤。可是不是因为她的语气总是那么温柔,也那么寻常,于是在她面前,他就变回了那个23岁的大男孩,他语气也是淡淡地,带着自嘲:“卧槽,我爸居然叫我去剃头。”
许寻笙却没有笑,其实不用他再多说什么,她也能猜出,一般的父母,会对儿子从事的这项爱好,做出怎样的强烈的抵抗和反对。
“可今天是年三十。”她说,“一家人总该在一起。”
“回去又总念着让我去找份正经工作。”他淡淡地说,“我可不能回去,回去你们就没主唱了。”
“我们永远都不会失去主唱。”许寻笙几乎非常自然地接口道,“快回去吧。”
岑野又沉默了一会儿,笑了,说:“昨天都有人跑到我家,找我签名了,把他们吓了一跳。我还以为这事儿他们不会再反对。原来拿了东北赛区冠军,一点用没有。”
最后一句话,听得许寻笙心里咯噔一下,说不出什么滋味。可她静了静,语气却淡然:“谁找你签名啊?又是女孩吧?”
“对,特别漂亮的妹子。”说到这个,岑野倒是乐了,“貌赛刘亦菲,神似范冰冰。今年都快十四了,她爷爷牵着来的。还让我给签了个好好学习、中考加油的祝福。”
许寻笙忍俊不禁,岑野也在那头轻笑。这时周遭响起烟花升空的轻响,一时间也分不清是哪头传来的。两人都静了一会儿,岑野说:“别太挂念本主唱,老子一切都好。挂了。”
“等一下。”
岑野低低笑了:“怎么,还真舍不得?”
许寻笙却没听出他话语最后泄露的小心翼翼的温柔,有些无奈的说:“别臭美了。我有几句话,不知道可以不可以讲。”
“磨叽什么,说。”
许寻笙这时已掩上房门,靠在床头,望着外头漆黑寒冷的冬夜,万家灯火都已亮起,原来每个除夕,哪怕儿时欣喜期盼的心情早已远去,人的心依然还是变得温柔而寂寥。她说:“小野,你有没有想过,爸爸妈妈接受不了,也许是因为我们做得还不够好,不够给他们安全感,让他们放心,觉得我们即使没有他们,也可以过好自己的人生了?”
岑野没吭声。
“你不要生气。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比我可厉害多了。”许寻笙说,“但我知道,你的目标远不止于此。所以你其实不必停留在这里,有半点伤心……”
岑野打断她:“老子什么时候伤心了?”
“好啦,你没有。”她的语气甜美又宽容,就像在哄个孩子。听得岑野心里爽爽的,可又有点毛毛的。身体想反抗可心里又完全不想反抗。
然后她接着说道:“小野,你不要着急。等你真正成功、实现梦想的那一天,他们就会理解一切,理解你的热爱、艰辛,以及你有多了不起。他们会抬起头,一直注视着你。”
——
岑野是哼着歌走回家的,到门口时,倒是安静下来,瞅到里头一家人围坐着,居然这么晚还在吃团年饭。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推门进去。母亲最先开口,脸上全是惊喜的笑:“怎么才回来,我们都开始吃了。又跑出去玩了?赵潭呢?没把他叫家里来?”
“他回自己家了。”岑野扯了张板凳就在桌旁坐下,看到桌上给自己留了副空碗筷,便拿起来吃。脸色还是淡的,但见桌上好几个自己喜欢吃的菜,就夹了几大筷子。
岑至到底还有点生气,先开口教训:“等你半天了,年三十你还跑出去,是不是太过分了。”宋岚雪一扯他的衣袖,岑野却老老实实答:“知道了。”岑至没想到他态度这么好,倒也气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