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释刚烧完符,听见这话一顿,目光落在了角落里一直不作声,默默瞧着两位大人的许凤遥,心中一跳,轻巧地飘过去,猛然靠近,将许凤遥吓了一跳。
沈长释对着许凤遥咧嘴笑了笑,嘴角都快勾到耳朵根了,许凤遥见他嘴唇猩红,看上去有些慎人,最令人奇怪的是那双眼睛,似乎别有用意。
沈长释道:“美公子,我陪你出去转转?”
许凤遥一愣:“当真可以?”
沈长释点头,然后对姜青诉道:“白大人,借你的簪子一用。”
姜青诉朝沈长释瞥过去,单邪也看向他,沈长释对着单邪的方向笑一笑,然后凑到姜青诉的跟前小声道:“白大人,我这是给您制造机会呢。”
姜青诉一怔,朝他白了一眼:“我需要什么机会?”
沈长释道:“单大人封我话不过一刻钟,没生气,就是要闹我逗你开心呢,你信我,簪子拿来,你们好好谈花丛,我带许凤遥到城中转一转,说不定还能让他想起什么来。”
姜青诉一脚踹在了沈长释的小腿上,沈长释哎哟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见姜青诉摆明了是恼羞成怒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点儿也没气,反正不是无常大人打的,他又不疼。
下一刻姜青诉的簪子就丢到了他的手中,许凤遥的魂魄附在了簪子上,不能离簪子太远,沈长释下定决心不打搅两位大人的好事儿,有意撮合,自然是能把这人带多远,就带多远去。
于是拉着许凤遥便离开了客栈,房内就剩下姜青诉与单邪二人。
单邪朝姜青诉看过去,姜青诉撇嘴:“单大人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单邪道:“闲来无事,到处走走罢了。”
“我见你那日神情,不像是散心。”姜青诉的手有一小截露在了窗户外头,雨水打在了手臂上手臂却不湿,她的手指在细风中微微摆动,脑海中想起那日在彼岸花丛中看见单邪时,男人脸上的表情。
他向来是个冷冰冰的人,有时甚至可以说是残酷,只有偶尔才会露出气恼,那时便显得有人气儿许多,但他从没露过悲伤、失落与孤单这三种情绪。
姜青诉知道他不表露出,不代表没有,她知道单邪害怕孤单,而那日在彼岸花丛中,他所露出的表情,那双漆黑的眼神中,就是无边的孤寂。
他们十方殿,总是在办鬼魂的事儿,有的人痴,有的人疯,有的人嗔,有的人贪,但只要那些人心中还存有一丝善,姜青诉都会尽力去庇护他们,化解他们心中的执着。可她办了十多年别人的事儿,却从未管过自己身边的人,沈长释没心没肺,他是不想生,若想生,随时可以走,他体会过活着的感受,也参透了生死,姜青诉与沈长释一样,唯独单邪不同。
曾经姜青诉也不懂这世间百态的人生与看不穿的人性,不明白生死之隔的差别究竟在哪儿,这些都是单邪告知她的。单邪化解了她心中的疑,将她看得透透的,许是她觉得如此心中不平,又许是基于共同理事之谊,她也想看懂一点儿单邪。
单邪的双眼一直都在看着姜青诉,许长时间没有再回话,姜青诉愣了愣,收回了目光:“单大人什么也没说,倒是白费了沈冒雨出门的一片好心了。”
“他安的什么心,白大人看懂了吗?”单邪问。
姜青诉心中一怔,一直放在窗外的手这时候收回来,单手撑着下巴,手指贴在脸颊上不动。
“大不了,下回单大人再去赏花,我也跟过去凑凑热闹。”姜青诉说。
单邪道:“我说了,你不可以再去那里。”
“你是阴司,我也是阴司,同为阎王手下,地府鬼魂,为什么那地方你去得我去不得?”姜青诉微微一笑。
“沈已经告诉你彼岸花之事,你又何必胡闹。”
“我可不觉得是胡闹,我既然知道,下次去必然会小心翼翼不触碰,反正若一不小心碰到了,不是还有单大人在?单大人能拉我第一次,必然会拉第二次,你若烦我,就给我个解释,把我说通了,我就不跟着了。”姜青诉说着,贴着脸颊的手指轻轻动起来,几根手指来回敲上了面,嘴角挂着浅淡的笑,瞧见单邪眼底的无奈,她颇有些成就感。
“若我不说,你就打算一直跟着?”单邪问。
姜青诉点头:“当然!”
“那就跟着吧。”单邪说完,展开扇子扇了扇风。
姜青诉见他毫不在乎,原以为自己耍无赖,这个独来独往也不爱与人交谈的人必然会嫌烦,却没想到一计不成,于是准备下一计。
“其实许多年前,我向阎王问过单大人的事儿。”姜青诉说,她从窗边站起来,慢慢走到桌旁,倒了两杯热茶,一杯递给了单邪,一杯自己端在手中。
单邪问:“他说了什么?”
“阎王守口如瓶,关于单大人的事儿,一句也没说。”姜青诉咧嘴笑了笑:“可别人对你的事越一字不提,我就越是好奇,我这个人天生的死脑经,就爱打破砂锅问到底,故而,这么些年来,我对单大人一直都留了心。”
单邪握着茶杯盖的手微微一顿,姜青诉看见了,眼眸一亮,于是笑着说:“单大人改变了我许多,也教会了我许多,我总以为,这些年放在单大人身上的视线一直都是我好奇心重,不甘心一无所知,可渐渐我发现,好像又不止如此了。”
单邪的手一直保持着握着杯盖的姿势,动也没动,视线落在茶水之中,仿佛完全静止了一般,姜青诉略微凑了过去,眨了眨眼睛:“我对单大人越发在意,就越不想看见单大人总独来独往,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单大人‘救’过我,我也想尝试着‘救’你,你的心里……究竟藏着的是什么?”
哒地一声,杯盖落在了杯盏上,单邪抬眸朝姜青诉看去,他眼底一片冷霜,姜青诉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白大人生前,也会用这种伎俩,窥探人心吗?”单邪的话如一柄寒刀刺入了姜青诉的心脏,她放下杯子挪开了视线,身体往后靠,不自觉离对方远了些:“开个玩笑罢了。”
“不说便不说,我以后也不会再问了。”姜青诉将视线落在窗外,却没发现坐在对面的人,握着杯盏的手往下沉了几分,略微失落的视线也藏了起来。
沈长释没变成人身,别说此刻刚天亮,街道上没什么人,即便是人来人往也瞧不见他,而许凤遥则是鬼魂一缕,更没人看得见他,两人走在细雨朦胧的街上,聊起天来也很顺心。
沈长释道:“上次来没发现,如今看出来了,柳城虽为旧城,房子年月也久了,可很有韵味啊。”
许凤遥的视线也落在了周围的房屋上,他伸手在空中接了一把细雨,实则什么也没碰到,将手慢慢攥紧,他才开口道:“我喜欢这个地方。”
沈长释问他:“你瞧着这熟悉的房子,可想起什么来了?”
许凤遥摇了摇头,沈长释又道:“其实你这样也好,年纪轻轻就死了,又穿了一身女子戏服,必然也是靠卖弄风姿为生,忘记了倒好,省的记得还膈应呢。”
许凤遥愣了愣,朝沈长释瞧过去:“我亦是这么想的。”
“当真?”沈长释一愣:“没想到你是个这么豁达的鬼啊。”
许凤遥伸手抓了抓耳朵,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那两位大人也说了,我之所以会忘记,既然不是外力所为,必然是我自己想忘的,我都选择忘了,肯定是不想起来的好。”
沈长释点头:“只是有些可惜,你若记得一星半点儿,给我讲讲这古城的事儿也是好的。”
许凤遥目光瞧见了一处,脚下停顿,沈长释转身朝他瞧去,眉毛微挑:“怎么了?”
顺着许凤遥的视线看过去,那是一处院子,院子大门紧闭,看上去也不像是个大户人家,只是院子较大,围墙矮矮的,上面还爬了许多苔藓。
许凤遥瞧着那院子的木门,眉心微皱,此刻正是细雨绵绵,却不知为何,他眼中所见的,是日光照在木门板上的温暖画面。
沈长释跟着他一路走过来,见许凤遥站在门前,表情有些淡,伸手贴着门,于是问他:“这院子有问题?”
许凤遥看着门板,神情恍惚了一下,说:“这门……应当是旧的,这里却是新的了。”
沈长释一惊:“你想起来啦?”
许凤遥摇了摇头:“没有。”
两人话音刚落,里面便传来了女子的声音,带着悲痛与疯狂:“啊!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你还我凤遥!还我!!!”
第45章 戏子魂:六
沈长释与许凤遥听见院子里的声音, 立刻穿门而过,映入眼前的女子跪坐在湿漉漉的地上,浑身衣服脏乱不堪, 她头发遮住了半张脸, 手中握着一个稻草扎成的小人儿,而她的另一只手上则是一旁捡来的碎瓦片。
“杀了你!杀了你!还我凤遥!把凤遥还给我!!!”
许凤遥见到这女子先是愣了愣, 眼前一片红光闪过之后便什么也没有了,沈长释弯下腰仔细看着那女子的脸,顿了顿后才认了出来对方,他道:“是她啊,这个疯女人。”
“沈大人认得她?”许凤遥问。
沈长释眼睛一亮, 嘴角立刻挂着笑回头对着许凤遥眼睛弯弯道:“你叫我什么?再叫一次。”
“沈……沈大人?”许凤遥有些不解,结果这称呼喊出口,沈长释弯弯的眼睛闭上深吸一口气, 胸口挺了挺,人似乎也高出了一寸,他嘴角的笑容扬着:“以后就这么叫我。”
许凤遥扯了扯嘴角,觉得这人有些有趣,于是点头道:“自然是如此叫你的。”
沈长释满足了, 继续盯着那嘴里喊着要杀人的疯女人身上的细节,一个也不漏下, 还不忘叮嘱许凤遥一句:“不过这称呼私下叫, 在无常大人或者白大人面前可别这么说。”
许凤遥没刨根究底地问下去,只回答一句好便算了。
沈长释看完这个女人, 也不见她有其他动作,于是告诉许凤遥别离开院子,自己顺着院子里的其他房间转一转、看一看。
那女人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太长时间没有好好打理自己,一头秀发已经打结了,身上的衣服也脏乱发臭,脸上还有泥灰,恐怕被人欺负过不少次,故而没穿裤子,十一月的天气里,裙子底下露出了一截带了细小伤口的小腿,居然连鞋子也没有。
她逐渐安静了下来,手中握着那已经被扯得有些乱的稻草娃娃,双手发抖,眼神浑浊,嘴里轻轻地念着凤遥两个字。
许凤遥就坐在她旁边的台阶上,抬头看向蒙蒙细雨,听着这女人一遍遍喊着自己的名字,心中一片平静,这地方他好似很熟悉,在这个院子里,能让他安心许多。
沈长释看了一圈,这院子总共八间房屋,住人的有六间,剩下的两间一间放杂物,一间放了戏服刀枪棍棒之类,还有鼓与锣,瞧上去,像是个至少住下二十口人的戏班子。
从屋子里出来,沈长释瞧见了许凤遥与那疯女人坐成一排,一个是光鲜亮丽的魂魄,一个是落魄疯癫的戏子,差别鲜明,不过许凤遥看这女人的眼神,倒是很柔和。
“里面有戏子服,或许你生前就是这院子里的人。”沈长释道。
许凤遥愣了愣,点头道:“或许吧,她似乎对我有很深的执念。”
沈长释说:“走吧。”
许凤遥跟上,听见他一边出院子一边道:“等会儿我还想买两碗馄饨吃呢,如果这地方也有酱肘子就好了,可惜钟留那家伙不在,若在,我还能坑他一笔。”
许凤遥一脚跨出了木门,回头朝门上看了一眼,已经听不到女子的哭声了,他目光沉了沉,跟在了沈长释的身后继续走。
等出了这条街,沈长释才对许凤遥说:“其实我觉得有些奇怪,你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什么要跟我们来人间?”
“若沈大人也在离魂道那地方待几个月,肯定不论是人间或是地府,都愿意去的。”许凤遥低声苦笑一下。
沈长释朝他瞥了一眼,咧嘴眉眼弯弯:“我喜欢这个称呼,就凭你这句沈大人,我也得帮着两位大人找出你不能去到地府只能弥留离魂道的真相!”
“那就多谢沈大人了。”许凤遥对着沈长释拱了拱手,接下来又随他一起冒雨走过许多小街巷。
因为外头下雨了,故而早上出来摆摊的摊贩并没有多少,沈长释没能如愿以偿地吃到想吃的馄饨,但在路边上看见了卖糖葫芦的,想起来姜青诉爱吃,于是在小巷子里化身成人去买了一根,买完之后想了想屋子里有两个人,故而又买了一根,这便打算回去了。
回去客栈时他没有隐身,毕竟手中还拿着两串糖葫芦,若只有糖葫芦在空中飘未免也太奇怪了点儿。
天色越来越亮,来往的人多了些,在道路的另一头走过了一批队伍,大约十五个人左右,身上穿着统一的服装,手里拿着长矛,一路往城门的方向去。
“闪开!不要命了?!”为首的人对着个奔跑过马路的小孩儿吼道,一旁的妇人抱着小孩儿立刻道歉:“对不住,大人!孩子还小,饶了他这一次吧!”
“下次注意点儿!莽莽撞撞的,撞伤了可不赔!”那人说完,继续朝前行。
“多谢!多谢大人!”
沈长释一身书生打扮,自然是跟着百姓站在路边上看着了,瞧见那十多人走过去,于是哗了一声,对着身旁的老伯问:“大伯,这都是谁啊?瞧穿着也不是大昭的官兵,如何这么神气?”
“你是外来的吧?”那老伯伸手摸了摸胡子道:“还说大昭呢,大昭早就将咱们柳城给丢了。”
“丢了?”沈长释皱眉,几个月前来,他倒是没关注这一点,只觉得这里欣欣向荣一片和谐景象,也没管街上并无官兵巡逻的状况,还以为就是没人闹事儿官兵偷懒呢。
“是啊,早十年前,咱们柳城还属于大昭蔚州,只是后来邻国犯兵,大昭将士不敌,我柳城处于边界处,百姓的收益全都给驻扎在柳城的官兵搜刮去了,若他们真能防住敌军倒还好说,偏偏一年后他们败仗以为城守不住了,连夜奔走,弃城而去。”老伯一说到这儿,立刻摇了摇头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