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狼嚎,如犬啸。
第67章 半妖结:九
林中深处, 弯月下的男人趴跪在地上,双手成爪,手上发毛骤然增长, 后背高高地弓着, 仿佛山地里的野狼,后双足的肌肉绷紧, 低着头浑身颤抖,仿佛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除了方才被姜青诉听到的那一声之外,他便剩下低低的喘息,再没痛呼出声。
阿武的衣服被他褪去扔在了一边,他此刻的身体如同半人半兽, 毛发从脊背处开始生长,直至腰后尾椎的地方长出了一条半大的尾巴。
因为是半妖,他即不能拥有人的身体, 也不能拥有妖的本貌,便维持着这半人半妖的狰狞可怕模样,疼过之后便蜷缩在地,浑身发汗瑟瑟发抖。浅淡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草丛之中是从他口鼻处流出来的鲜血, 一滴滴猩红的颜色渗入地底。
姜青诉抓着单邪的袖子,距离阿武就只有短短的数十步, 她们站在几棵大树之后, 树叶遮蔽,也不知阿武究竟看见了他们没有, 但此刻姜青诉却看得清楚。
阿武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分离出来,从他的口鼻处,流过的鲜血逐渐凝聚在一起,幻化成发着微光的红色宝石,漂浮在半空中后直接炸成了粉末,与此同时,阿武身体中分离出来的另一个仿佛魂魄一般的东西,保持着人形,然后散去,被那粉末重新压在了身体上,与他自己成为一体。
安静得仿佛死去的半妖片刻之后猛地喘过气来,然后慢慢从地上爬起,四肢逐渐退化成人的模样,他几乎是爬到衣服旁边,然后一件件穿回身上,再往一旁走,准备去寻找能吃的食物,再回去曲小荷的身边。
等人走了,姜青诉才朝单邪看了一眼:“刚才那是什么?”
“他的寿命。”单邪微微垂下眼眸道:“以一年的寿命,换曲小荷一日的寿命。”
“什么?!”姜青诉瞪大双眼,再看向阿武的方向,那人的速度很快,刚恢复体力便开始奔跑找食物,一刻也不耽搁。
姜青诉扯了扯单邪的袖摆:“走,回去看看,钟留和沈是否将曲小荷的魂魄给收了,若收了,咱们回十方殿,若没收……”
单邪看了一眼她紧张的手,自己垂在袖子里的手略微抬起来,反握住姜青诉的,两人转身往回走,不再追去阿武的方向。
单邪道:“沈收不住曲小荷的魂魄,这半妖不知从哪儿学来的给命的法子,用法极其凶险,稍不留神就会身亡,若非有强大的意志力,他扛不到现在。”
姜青诉握着单邪的手紧了紧,问他:“这算是怎么回事?莫非你早就知道?”
“我只知晓他与那小姑娘绑在了一起,方才才知道他用的是这个办法,用法粗糙,阵不成阵,所以一年的寿命,只能换对方一日而已,此用法如若得当,一日便可换一日,与长生碗效果无异。”单邪道:“长生碗本就是我随手拿的一个白玉瓷碗在里头布下了借命的阵法,碗不过是媒介,半妖与那小姑娘之间,必然也有媒介。”
不知为何,姜青诉突然想起了曲小荷眉心的那朵桃花,还有在阿武身上闻到的桃花味儿。
阿武对曲小荷是真的好,半妖非人,寿命比寻常人长,如若修炼得当,至少可活几百年,若不加以修炼,也可正当活个一百多岁。即便他能活三百年,那以这阵法换取曲小荷的命,也只能换得两百多天,他无私到此地步,将曲家发生的事瞒住,带曲小荷远走高飞,又能飞去哪儿?
此法不是长久之计,终有一天他会死去,紧接着曲小荷也会死,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姜青诉与单邪回到了原处,曲小荷还裹在黑袍子之中靠在石头上睡觉,此刻她的脸色看上去已经好了许多,虽然印堂依旧是黑的,但显然又多了一日的寿命。
站在她一左一右的钟留和沈长释弯着腰盯着人家小姑娘看,姜青诉走过去一人踹了一脚,然后压低声音问:“让你们看着的,看出什么来了?方才这里发生了何事,都与我说清楚!”
钟留揉着自己被踢的小腿撇了撇嘴:“她方才是死了,可是又活过来了。”
“没了?”姜青诉挑眉。
钟留眨了眨眼睛,表示他无话可说了。
沈长释哎呀了一声道:“他脑子笨,嘴更笨,说不清楚,我来说。”
沈长释伸手拉着姜青诉的手腕正欲将她带到一边,结果手还没碰到对方,便觉得一阵刺痛在手心,仿佛被火烧似的,他立刻收回了手揉了揉手心被灼伤的位置,愣了愣后回头朝站在一旁展开扇子扇风根本没看向这边的单邪瞧过去。
沈长释叹了口气,道:“方才您与无常大人走了没多久,这小姑娘便将最后一口气吐出来了,她身上的黑气萦绕,本是有魂魄离体之相,我与钟留已经瞧见她的魂魄分了出来。正欲收下,却不知为何从她的眉心散发浅淡红光,刹那间绕体的黑气成了生机,全都覆盖在了黑袍之上,愣生生地将她的魂魄压在了体内,不过只是片刻,就多了一日的寿命。”
“黑袍……”姜青诉回头朝曲小荷身上罩着的黑袍看过去,的确如此,自从见到过她,这黑袍子就没从她身上掀开过,莫非黑袍便是她与阿武给命的媒介?
“单大人。”姜青诉朝单邪走过去:“若媒介离开她的身体,这给命之说是否就不成了?”
“自然。”单邪点头。
姜青诉抿了抿嘴,现在拿走她身上的袍子显然没用了,一天寿命既然已经给出去了,曲小荷怎么也得扛到明日酉时,在明晚,她必须得想个法子将她身上的袍子给换下来。
姜青诉是同情曲小荷的遭遇,她甚至在这小女孩儿的身上看到过去的自己,她更可怜曲小荷不过才只是五岁多的小孩儿就要遭受不幸,上天没有多给她几年寿命,她无法体会到人间各种滋味儿。
但,命就是命,生死簿上写了如何便定会如何,姜青诉恨过生死簿操控她的一生,故而她烧了生死簿不想再被这小小一本书给定了结局。曲小荷太小了,她没经历过姜青诉经历的人生,她亦不够勇敢果决,尚没长出聪慧敏锐,与其让她背负全家身亡的痛苦在世间活着,不如早些在她懵懂之际带她投胎转世,换一种活法,或许更好。
身后传来了沙沙声,姜青诉回头,瞧见了阿武手上提着两只野兔过来,野兔已经被清理过了,他的背上还背着一捆柴火,就地放在了树林旁高大山石的后头,正好挡风的地方。
他先是远远地看向姜青诉几人,然后才低着头走过来,扔了一只兔子在钟留的怀里,自己蹲在曲小荷的身边,伸手轻轻晃了晃曲小荷,直到小女孩儿睁开双眼,他才露出狰狞的獠牙,挤了个不算好看的笑容。
曲小荷瞧见阿武笑了,于是也弯着眼睛笑了起来,她伸手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道:“阿武,我们出来两天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阿武的笑容不变,对着曲小荷点了点头。
姜青诉听见了,刚才曲小荷口里所说的两天,按照这个推测,她应当是从府中出来两日后便到了死时,从那个时候开始,阿武便将自己的命给曲小荷了。所以每当曲小荷死后重生,都会回到死时的记忆,总以为自己只出来了两日,以为只要在三日内回去便可以了。
如此算来,阿武用自己接近四十年的寿命,换了曲小荷的四十多天?
曲小荷目光一看,瞧见周围站着四个没见过的人吓了一跳,立刻抱住了阿武:“他们是谁?坏人吗?来抢我的东西了!”
阿武顿了顿,没摇头也没点头,姜青诉更加确信自己心中所想,便笑着道:“小荷别怕,我们几个是你爷爷派来保护你,送你回家的。”
曲小荷朝阿武看过去,有些不信:“是吗?”
阿武没反应,姜青诉又道:“我知晓曲大人手臂上有疤,说的没错吧?”
曲小荷立刻笑了起来:“是的!爷爷手上有道疤,只有我和爹娘知道的!太好了,爷爷肯定是想我,让我早些回去,才让他们来的!”
阿武见曲小荷笑了,于是也跟着笑了笑,曲小荷这才伸出双手抱着他的脖子,阿武一只手就将她给抱了起来,然后躲在了巨石后头,放下曲小荷,这便开始生火。
姜青诉将视线落在了阿武的身上,那人正在认真生火烤野兔,一旁拿着野兔有些不知所措的钟留问了句沈长释:“这玩意儿要怎么做?”
沈长释皱眉:“你问我?走南闯北的是你,你不会?”
钟留道:“我没缺过钱啊……”
姜青诉收回视线,叹了口气,对那两人道:“不会就学着人家点儿。”
单邪突然开口:“白大人。”
姜青诉回头朝他看过去,愣了愣问:“怎么了?”
单邪只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转身朝一方走过去,姜青诉抿着嘴眨了眨眼睛,心中突然好似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一般,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提起裙摆就跟了过去。
钟留学着阿武将野兔放在火边烤,看着那两个月光下越走越远的身影问:“无常大人让白大人过去干什么呢?”
沈长释见两位大人都走了,于是掏出阴阳册,又变了一根笔出来啧了一声道:“你管他们呢。”
小两口自然要他们的独处时间了。
沈长释打开了书页,在里面看见逐渐被抹去的曲小荷的名字,微微抬眉,然后手盖着书页上一抹,整本阴阳册便有了字迹满满的故事。
曲小荷识得几个字,看见沈长释阴阳册的书封上写着几个字,跟着就念了出来:“白姓娘子与其夫君闺房二三事?这是什么书?我以前怎么没看过?”
这一句念出来,沈长释窘迫,钟留尴尬,阿武黑着脸瞪了沈长释一眼,那表情似乎在说:没想到你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居然是这种人。
沈长释伸手摸了摸鼻子干咳了一声,对着曲小荷道:“小姑娘家家的多看看论语、三字经,叔叔写的这个不是什么好东西。”
曲小荷不解,朝阿武看过去,阿武鼓着嘴万分慎重地点头,表示这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长释背过几个人,毛笔在空中点了点,沾了墨水才落笔——正是月黑风高时,黑霸王将白小姐带到了山寨后方的林子里,白小姐羞涩,问了句:“来此作甚?”
黑霸王转身对着白小姐露出笑意,一把将人按在草地,扯下裤袋,掀开罗裙,道:“我与娘子玩儿些有趣的把戏。”
第68章 半妖结:十
姜青诉走在后头, 突然觉得背后一凉,嘶了一声回头看过去,只能看见阿武升起来的火光照在林子树上微微亮, 就连人也看不见了, 也不知是不是钟留和沈长释那两个家伙又在背地里讨论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她回头朝单邪的背影看过去,问:“单大人找我有何事?”
单邪又走了几步才停下, 脚下踩着的是一块空旷的草地,草地上有不少收敛的蓝色小花儿,等到明日早晨,花朵儿会再度绽放。
姜青诉朝他略微靠近了点儿,心思百转, 心里想着莫非单邪要与她说什么悄悄话?于是抿嘴笑了一笑,眼眸斜看了他几眼,小声地说:“单大人有什么话, 现在就说出来吧。”
单邪看出了她的小动作,微微皱着的眉心松开,然后慢慢抬起自己的右手,手心朝上,一股蓝火在他的手心迸发, 姜青诉看见了冥火有些不解,刚抬起来准备牵着对方的手局促地在身侧擦了擦。
“你想知道吗?关于你妹妹之后的事。”单邪问她。
姜青诉愣了愣, 更加不解了, 歪着头眨了眨眼睛:“我妹妹?你是说……她的转世?”
单邪点头:“还有你的弟弟,以及你所有的家人。”
姜青诉面色稍微有些凝重, 小心翼翼地朝冥火之中瞥了一眼,然后问:“你为什么会想要问我这些?你……做了什么吗?”
“你在担心曲小荷,我看得出来。”单邪道:“曲小荷的身世与你相似,她勾起了你许多不好的回忆,我不知如何帮你与生前之事做个了断,只能让你自己去看,或许你安心了,便自由了。”
他说的自由,是精神上与过去彻底告别的自由,姜青诉在提到妹妹时,依旧能想起那些美好兼痛苦的回忆,即便她亲人的魂魄早就洗尽,成了另一个人,但他们在姜青诉的心中从未改变。
单邪见姜青诉盯着自己手中的一股冥火默默不语,眼眸中闪过许多纠结与无措,他道:“你不提及,便是放不下,不去面对,便如一根刺,永远在心头,若要拔去,唯有直面它。”
“单大人知道……如鲠在喉,如刺在心的感觉吗?”姜青诉抬头朝他看了一眼,这一眼中的示弱并未掩藏。
在她的心里,许多生前的事都是一根刺,她第一次杀人时溅在衣摆上滚烫的血是一根刺,她第一次嫁祸时对方慌张无助委屈愤恨的眼神是一根刺,她无知地与皇后在御花园中争风吃醋最后被赵尹呵斥出宫,也是一根刺。
她的心里早就插满了刺,一根刺,便造就了她的一张面皮,她的千面变化,信手拈来的谎言与无赖,全都是在生前被迫学会的。
但她人生中的第一根刺,最狠伤她最重的,永远都是姜家的倾覆,在姜家被冠上罪名之前,她也曾天真无畏,可自从家中人相继死去,她就学会将痛苦与软弱掩饰起来了。
不提,不想,便不会痛。
姜青诉这一问,让单邪彻底楞在了原地,他手中的冥火在微风中明明灭灭,片刻后他道:“我知道。”
姜青诉一怔:“莫非你的心里也有……”
“所以,你需要知道他们的现况,知道他们早就与你的生命分离,你帮他们沉冤得雪,你让姜大人没有背负罪名任就一生荣贵,你做的很好。”单邪打断了姜青诉的话,也不打算回答她。
姜青诉问单邪:“我若知晓他们的现状,便可以将刺拔去了吗?”
“未必。”单邪道:“但会安心。”
姜青诉顿了顿,实则的确如此,她逃避与过去面对,逃避京都的一切,甚至连京都的糕点都不愿吞下去,她根本就是胆怯,即便死了也无法安心。
那个地方承载她一生的欢乐与悲痛,若不去面对,将永远无法释怀,即便她身死,也无法以白无常的身份重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