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邪道:“那便说明,黑袍不是给命的媒介。”
“什么才是?”姜青诉问,单邪道:“她身上的任意一样东西都有可能。”
姜青诉双手微微颤抖,她刚鼓起勇气打算带走这个小女孩儿的生命,她刚以为自己已经结束了对双方都是折磨的续命阵法,却没想到找错了媒介,难道要她明天再来一次?
‘姨姨,看见你,我想娘了……’
姜青诉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咬着下唇转身:“走吧。”
单邪离开前瞥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黑袍,指尖轻轻一点,黑袍被冥火燃烧,化成了灰烟,彻底消失。
姜青诉回到了隔壁房间,有些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双手撑着额头手心捂住了双眼,单邪进来关上了房门,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没说话。
半晌安静,只能听见屋外狂风骤雨的声音,姜青诉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开口问他:“单大人有过几次亲手了结一个人的生命?”
“数不清了。”单邪道。
姜青诉扯了扯嘴角:“其中有孩子吗?”
单邪眼眸微顿,道:“有吧。”
有些孩子看上去是孩子的身体,却拥有一颗许多成人都无法到达的恶毒的心,不论男女、老幼、尊卑,只要是在人间行恶,死后害人的,他都会处决。
姜青诉苦笑了一声:“我也杀过人,虽不是亲手杀之,却是经过我口传,我眼看,愤恨地死在我面前的,不过那些人,我总能找到他们死有余辜的理由。曲小荷不同,她比绝大部分的孩子都要讨人喜欢,乖巧听话,不哭不闹,没东西吃吃野果子也行,我对她而言见面才不过一天,她都完全信任,我却想她死。”
“她本该死。”单邪道。
姜青诉抬头朝他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微微泛红,烛火之光在她眼中闪烁,她问:“为什么?”
单邪没说话。
姜青诉追问:“为什么她生下来便是天生残疾?为什么她不到六岁就要面临家破人亡,早早夭折?生死簿究竟是由谁来写?命运又究竟由谁而定?”
“今生得的果,都是前世种下的孽,若追溯过去,翻阅生死簿,也许曲小荷的前身是个手持刀具的屠夫也说不定,这便是命运,凡事皆有因果。”单邪回答。
姜青诉摇了摇头:“这不对,前世屠夫不受罪,来世为人行善却受难,这是什么道理?恶者恶对之,善者善来报,这才应该是因果。”
单邪微微一顿,他慢慢抬起手,手穿过桌上的烛火朝姜青诉那边过去,指尖触碰到她的脸颊,带着些许寒气。
姜青诉看着那双眼,她的眼中有火光,单邪的眼中没有,但他的眼中却有她的倒影。
单邪道:“善恶报应不可能皆在一世间完成的,几生几世行恶,视为大恶,自有地狱处罚之,几生几世行善,视为大善,自由天道降福之。你我可以见这一世的曲小荷身世可怜放过她,可难道所有这一世背负着上一世罪孽而活得可怜凄苦的人,我们都要怜悯同情吗?”
姜青诉抬手握住单邪贴着自己脸颊的手,心中慢慢平静了下来。
她承认,因为曲小荷的那一句将她比作娘亲的话,让她有过片刻犹豫和痛苦,她也愤恨一本生死簿就可以定人生。可单邪说的对,此间有神域,有地府,天地维持着人间秩序,魂魄生死,酸甜苦辣百味人生,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她今日不能带走曲小荷,明日依旧要带走的,为一人破戒,以后便没有规矩可言了。
“单邪。”姜青诉开口,看向对方的双眼,嘴唇微微张开:“你能……抱抱我吗?”
单邪贴着对方脸颊的手明显僵硬了一些,姜青诉眼眸下垂,道:“就像,昨日那样。”
不暖和,却让人安心的拥抱。
单邪起身,越过了桌椅走到了姜青诉这边,姜青诉张开双手搂住了对方的腰。一人站着,一人坐着,她的脸颊贴着单邪的腹部,鼻息间能闻到这人身上清冷的味道,单邪的手贴着她的头慢慢顺过她的后脑,一遍遍抚摸她的头发。
姜青诉叹了一口气:“真奇怪,我这人生前果决,只看利弊,死后却变得婆妈起来,办事总犹豫不决,拖泥带水。”
单邪的手停留在姜青诉的后脑上,慢慢闭上眼睛道:“也许,是你身边的人不同了。”
掌心之下,温热的气息环绕在她头脑的周围,此刻姜青诉只觉得脑子里空空的,方才的胡思乱想全都变得不重要,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单邪微微皱眉,闭上的眼睫毛轻颤,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在她生前那二十五年的道路上,逐渐将她变成果决狠辣,只看利弊的人。
从‘你放心,我一定会帮姜家平反,霏月,以后我会照顾你的’。
到‘朕需要你,需要你在朝堂上帮朕左右那些不服朕、妄图干涉朕的臣子,霏月,你不会是朕的皇后、妃子,她们永远都做不到如你这般,为朕排忧解难’。
单邪慢慢松开了手,睁眼的那一瞬,嘴角扯了一抹冰冷充满嘲讽的笑,轻轻扬起,又瞬间收敛。
房间门突然被人推开,姜青诉猛地睁开双眼看向门外,冒失冲进来的一人一鬼看见自家两位大人抱在了一起,一瞬有些僵硬。
姜青诉立刻松开了单邪,坐直了身体,单邪倒是表现的无所谓,朝二人看了一眼,问:“何事?”
钟留转身关上了房门,站在一旁拧衣服上的水,沈长释走到跟前鞠了个躬,道:“都看见了,那半妖在镇外荷花池旁变成了半人半兽,身体周围布有阵法,应当就是您说的给命的阵法了。”
“曲小荷的魂魄没能离体,媒介不是黑袍,阿武的阵法奏效,曲小荷也多一天寿命。”姜青诉伸手摸了摸鼻子,缓解尴尬。
站在角落里的钟留抖了抖湿哒哒的袖子走过来道:“无常大人,白大人,那阵法我见过,是骆昂这些年来捉鬼捉妖时,以妖命渡己的阵法,所以他才活了好几百年了。”
“又是骆昂,这骆昂是何人?”姜青诉问。
钟留道:“便是一个人间修道者,不过修的都是邪魔外道。”
姜青诉微微皱眉:“阿武恐怕与骆昂有些关联,钟留,这里不用你守着了,你去寻找一下骆昂的下落,务必把阿武的来历问个清楚,还有这给命的阵法,也问明白,问完了这种不利于人间的修道士,能杀就杀,不能杀就废了他的道行。”
“是!”钟留拱手,又抬头问:“白大人给我几年时间?”
“几年?就一天!今日此时去,明日此时回!”姜青诉道。
钟留一愣,眨了眨眼睛,心想这怎么可能嘛!
姜青诉瞥他:“你嫌时间长?”
“不,太短了。”钟留撇嘴带着些许求饶的口气。
姜青诉道:“短还不快走?”
钟留一跺脚,转身就朝外头跑,一身的水白挤干净了。
第72章 半妖结:十四
大雨持续下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屋外也没片刻安静过,街道上已经积了许多水流,顺着两旁的水沟一路往镇外田野去了, 流淌不及, 依旧能沾湿人的鞋子。
姜青诉一早就坐在了客栈一楼大堂内了,对面是单邪, 两人一黑一白衣服穿得都有些单薄。小二端来了早饭,热腾腾的米粥和一些包子,姜青诉咬了一口包子视线落在窗户外头还淅沥沥在下的雨水上,道:“沈未免也去太久了。”
单邪道:“很快就回来了。”
的确,又过了没一会儿沈长释就从外头回来了, 撑了一把巨大的黄油纸伞还是将自己衣摆鞋子淋得湿透,他跨步走进客栈,跺了跺脚, 嘶了一声道:“前些天还挺热的,走到这儿来一下雨又凉了,瞧这雨势,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了。”
姜青诉朝他看过去:“要你买的东西买回来了吗?”
“您吩咐的,我哪儿敢不从啊。”沈长释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放在桌案上:“跑了两条街, 问了七八家铺子才终于买到的。”
姜青诉看了一眼折好的油纸,打开朝里头看了一眼, 十来个搓成球的山药外头裹了一圈糖衣, 糖衣上还撒了芝麻,姜青诉拿一块自己先尝尝, 味道的确好吃,山药软软的,糖衣很脆,带着芝麻的清香,难怪小孩儿喜欢这些。
“比起柳城的糖葫芦还是差了些的。”姜青诉叹了口气道:“去,拿去楼上给曲小荷吃。”
沈长释愣住了:“我以为是您想吃,才跑了那么多路给您找来的啊。”
“你的心意,我刚才已经吃进肚子里去了,别矫情,快去。”姜青诉对他挥了挥手,沈长释才不甘心地一把抓着糖山药往楼上走,去的途中自己还吃了几个。
姜青诉喝了一口粥,味道不错,给单邪盛了一碗放在他面前,单邪看着眼前冒着热气儿的粥道:“我不吃东西。”
“我知道你不吃,不过我自己一个人吃怪无趣的,你就当陪陪我呗。”姜青诉对他咧嘴笑了笑。
单邪道:“你也不饿,为何要吃?”
“因为……馋啊。”姜青诉说完,又是一笑:“单大人就当是体会人间滋味儿了,每个地方的粥都是不同的味道哦。”
单邪端起粥碗,勺子舀起一点儿含在嘴里,没什么味道,也吃不出什么感觉,不过他看见姜青诉捧着装粥的碗与自己这只一样,她还一边喝一边对着自己笑,恍然间似乎明白过来她所说的人间滋味儿。
客栈外传来了马蹄声,哒哒落在石板路上,车子是从姜青诉的后方过来的,她略微侧过身朝外头看,一辆马车停在了客栈门口,赶马车的车夫抬头看了一眼客栈牌匾,敲了敲马车的车门朝里面喊了一声:“老爷!到了!”
姜青诉微微抬眉,似乎明白过来来这儿的是谁了。
车夫率先下车,撑着一把大伞,马车的车门从里头打开,男人掀开车帘朝外走来,那男人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穿着一身青色长衫,衣服布料倒是不错,弯着腰下了马车,一路往客栈这边过来。
男人走进客栈里了,车夫又去接人,从车子里头又出来了一名少女,女子大约十五六岁,正是年轻漂亮的时候,提起罗裙轻巧落地,为了不让裙子染脏,匆匆跑了进来。
“爹,就是这儿了吧?”少女进门问了一声。
男人点头道:“应当没错。”
“您可知道那人长什么模样?”少女又问。
男人摇头,顿了顿后朝姜青诉这边看过来,他第一眼没看姜青诉,而是看见了姜青诉对面的单邪,姜青诉得认,单邪这等气质相貌,放在人间的确是让人一眼晃过去挪不开的那种。
不过那男人的视线从单邪身上收回,落在姜青诉身上时又怔了怔,似乎有些发呆。
姜青诉察觉到了,朝那男人瞥了一眼,男人没什么反应,依旧保持着看她且上下打量的样子,姜青诉微微挑眉,觉得些许不适,清了清嗓子道:“夫君,吃包子。”
刚喝完一小碗粥的单邪碗里又多了一个包子,她这话开口,那男人才收回了视线,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唐突无礼,挥了袖子坐在了客栈的另一头,与姜青诉这边遥遥相对。
沈长释从楼上走下来,等走到姜青诉这边了才开口:“哎哟,我的好大人哎,以后别让我去送甜食了,那阿武以为我要打什么算盘主意,可没少给我脸色看。”
刚落座的男人从沈长释这话中听出了好些内容,不过令他疑惑的是沈长释叫那名女子‘大人’。
姜青诉指着一旁说:“犒劳你,剩下的包子都是你的了,行了吧?”
沈长释不情不愿,单邪朝他瞥了一眼,于是他发现单邪居然都开始吃包子了,立刻乖巧如鸡,安安静静地吃包子。
少女朝男人凑近了点儿,小声道:“爹,方才那人说了阿武,还说了句小姑娘,是否就是他们?”
男人摇了摇头:“不会,若要给我写信,必然是认得我的人,方才我们进来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他们有何反应,应当不是他们。”
姜青诉听到这两人说话,反倒确定了他们就是阿武在信上联系的‘夏老爷’与其千金了,收到信件连夜赶来,大雨中也能一早到达清荷镇,这‘夏老爷’想来是住在凤尾城了。
凤尾城中姓夏的……姜青诉不得不说自己死了太久,居然一点儿眉目都没有,若她尚且还在官场,大昭国的土地上哪个小有名气的商贾贵胄,她记不得?
吃完了,姜青诉放下筷子,见外头雨稍微小了点儿,于是朝单邪笑了笑:“走,咱们出去逛逛。”
正在吃第四个包子的沈长释愣了愣,说:“去哪儿啊?”
姜青诉朝他瞥了一眼:“去哪儿也不带着你。”
“为什么啊?”沈长释有些委屈,包子含在嘴里说话含糊不清的:“白大人您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我是你的小跟班,去哪儿都带着我的,上次从柳城离开了之后,去哪儿都不带着我了,要不是我死皮赖脸地跟着……”
“你还知晓你死皮赖脸地跟着呢?”姜青诉拿起一根筷子敲了一下沈长释的头道:“你现在就像还没长大的孩子要爹妈陪着玩儿呢,钟留一走你更孤寂了是不是?”
沈长释开始吃第五个包子,闷不做声的。
被姜青诉这么一说,他也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太粘人了,以往都不是这样的,难道是姜青诉做人做鬼都太成功?让人不自觉想靠近、想依赖?
姜青诉拍了拍裙子,单邪也站了起来,她临走前拿走了沈长释出去买糖山药时的伞,对着他道:“该看好的都给我看好了,若有情况立刻通知我,明白吗?”
沈长释吃第六个包子,哦了一声,两位大人走了,他的包子也吃完了,有些无趣,干脆就拿阴阳册出来,就着小镇风雨,写一段云雨之事打发时间吧。
姜青诉离开客栈,单邪撑伞,她抓着单邪的手腕,两人走在街道上,今日的行人显然比昨日要少了许多,两旁商铺倒是有不少人在里头吃早饭。
单邪问她:“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