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君歌——兰芝
时间:2018-07-18 09:34:51

  在百姓看来,这实是大难临头了罢。便是方知魏擎被杀时,她亦惶惶不知所措。有那么一瞬,她真觉着自个是白活了这一世了。恐惧失落彷徨萦绕着她,她只觉她依旧在那永无天日的困境里踽踽独行无计可施,更这一次,这孤梦之中,她的身侧无有子昂。
  便就在此时,王玉溪来了。他顶天立地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不急不躁,不慌不乱,好似大厦将倾他也能支手撑住。旁人在逃命,他们却似秋日宴游,不疾不徐,向着慌乱而又血腥的战场而去。
  想着,她的心亦如被温水泡发,既软又胀,如画的眉目艳色霍霍,顷刻,便自王玉溪怀中支起身来,对上他清俊昳丽的面容,不卑不亢,浅笑着问他:“三郎,咱们这可算是向死而生了?”
  闻言,王玉溪勾了勾唇,透窗而入的阳光在他的眼睑下洒下一圈金黄,他纤长的手指轻轻捏住她白皙柔软的小手,云淡风轻地说道:“死又何惧?”
  这几日来,魏军又向鹏城发起了数次猛攻,老城主桓淞几乎宿在了城门之上。城门尉几次劝他,他都不懂如山,望着一个个被抬回城中的伤卒,桓淞的神色愈来愈勉强,躁问左右:“援军何时至此?”
  左右对答不出,又听他问:“城中矢弩尚可撑到几时?”
  闻言,左右皆是面露苦色,一文士上前答曰:“至多撑得过一战。”
  言讫,桓淞已是大怒,愤然问道:“宋几那厮呢?咱们以血肉护他,它丘县无兵可援,连矢弩也援不出么?”
  见他怒气冲冲,那文士小心翼翼看他一眼,实事求是道:“宋县尹自也知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前岁已是送了一万矢弩,三十车米粟来。若非这些,城中的矢弩压根撑不过昨日。”
  “城中军备从不曾缺,如何只够今夜?”闻言,桓淞喝问,眉头高耸,浑浊的眼中满是厉气。
  一旁,又一将士自后迈出,朝桓淞拱手道:“城主怕是忘了,前岁援蒲城借出矢弩三万,援天水城,再借矢弩二万三千。矢人便是不休不眠,青铜亦是冶炼不及,如何再能赶制出更多的矢弩来?”
  这一问,众将士皆是无言以对,桓淞也是神色一怔,恍然想起,无奈叹息。
  众人正是焦头烂额,愁眉不展,忽闻一道声音自不远处毫无预兆地清晰响起,来人道:“冶炼不及,便将庙中的铜器佛像都给融了。鹏城内寺庙三十七座,融出三万矢镞不在话下。”
  众人愕然,又如醍醐灌顶,幡然回首,便见不远处有一双郎君姑子携手而来,二人相貌皆是如玉赛月,华贵雍容,常人难比。
  因几日的混战,军备不济,精兵尽损,援兵未至,众将士皆有些灰头土脸,心中的焦急都现在了眼中。却这眼前这二位,施施然登上城门,全如闲庭信步,更是恍若天人。
  众人皆是愣住,就见左卫徇剒疾步上前,朝那天仙似的姑子一礼,唤了声:“女君。”未几,那仙人似的儿郎也朝桓淞一笑,神情如月华皎皎,温声道:“隔了两个春秋,桓老力壮果是不减当年。”
  看清来人,桓淞深锁的眉头豁的松开,浑浊的眸中现出光芒,撑着长剑站起身来,仰声大笑:“好你个王三郎,这毁佛铸矢的法子也敢想,若惊了佛祖,上天怪罪谁人来挡?”他怎能想到,向来以清流自居的王三郎会在这节骨眼上到他鹏城来!
  闻言,周如水掀起红嫩的唇,神态既纯真又傲慢,不待王玉溪言语,便脆生生道:“莫言彼铜像岂所谓佛耶?就言佛在利人,以善道化人,虽头目犹舍以布施,如此行事,佛祖怕也无怪罪。便是怪罪,此皆因魏贼攻周之祸。遂真有报应,亦该是魏贼来受。”
  听她掷地有声的一席话,王玉溪挑唇轻笑,眸中划过宠溺之色,只觉她向来有急智,不过须臾,条理分明,面面是理,未有甚么是不妥的。
  桓淞亦朝她看来,沉默一瞬,忽的爆出洪亮的笑声,胸膛起伏,中气十足道:“可有人曾言,千岁肝胆甚似太子?”他所言之太子,自然是已薨的太子洛鹤。
  周如水挑了挑眉,黑白分明的眸中透着善意,摇首道:“不曾。”又道,“母后曾言,吾与二兄更像些。”
  对她的话,桓淞不可置否,他眉头微挑,又问她:“千岁一言以避凶,却擅以毁佛铸矢,便是苍天有好生之德,善佑鹏城百姓。君上若知,岂能不怒?” 桓淞不眠不休撑了这么些日,疲乏虽甚,却始终紧绷着根弦,并不糊涂。往日里的莽撞少年,早在饱尝过宦海艰辛后,知是朝堂凶险更甚战场。
  见他老奸巨猾,尚有余力与她扯这油皮,周如水轻轻笑了,黑白分明的杏目斜斜看他,好整以暇地慢悠悠道:“非常之时当以非常之法,若是君父怪罪,便都归在本宫头上便是了。早先魏擎自吾帐旁被他魏人残杀,吾便已是无辜遭祸。如今再多些罪过,也未有甚么大不了的。”说着,她信步走上前去,看向城外,眸光沉沉,补充道:“事急从权,桓城主只放胆吩咐下去便是了。”
  她坦坦荡荡便接了这岔,众将士皆是一愣,只觉她虽是美人,却添着强气正气,看她的神色也多了几分郑重。
  彼时,天色已黯,暮霭沉沉。眨眼间,光线便慢慢沉浸入了黑暗。
  得了她的允诺,桓淞最后的一道顾虑也松了,忙是吩咐部下领队收铜炼矢。一旁,王玉溪亦朝恭桓吩咐,“你亦前往,若遇违抗的百姓,就将他们押去伤兵营中。便问他们,若无矢弩,鹏城百姓以血命相搏又能抵抗得了几时?”说着,他又看向桓淞,问他道:“桓老,敢问如今鹏城战马尚余几许?”
  他话音未落,便听周如水一声惊呼,接着,火光燎红了半边天幕,魏军的战鼓声轰然响起,又急又沉,大地都似在震动。
  众人仓皇望去,便见方才偃旗息鼓的魏军,又一次朝鹏城攻来了!
 
 
第169章 孤光点萤
  夜色浓稠,大地被掩映在一片火光之中。魏军的战鼓声响起, 整齐划一的马蹄声橐橐作响。城外轰鸣, 城墙上反是愈发寂静了起来。众将士无声地奔走了开来,方才打着盹的士卒顷刻间便瞪大了眼, 抓紧了手中的长矛。
  不多时, 压阵的魏军之中,一架全副铠甲的战车自一众重甲骑兵的护卫中缓缓而出。魏旗在战车之上随风摇曳,魏公子津身着筩袖铠立于车前,胸背甲片联缀, 虽兜鍪深隐其面, 然威武若不可陵。他朝城上一望, 对及双目赤红立在墙头的桓淞,一拍手, 便命兵卒将一众被五花大绑的俘虏押至于阵前, 神色嚣张, 朗声大笑着叫阵道:“苍髯老贼,还不速开城门束手就擒,汝若不降, 吾必诛杀汝子!”
  一众俘虏不过十人,桓淞的独子桓冲被推在最前。他显然已受过刑罚,蓬发垢面,血迹斑斑。魏津嚣张放言后,两名魏兵拉下了桓冲口中的粗布,便执起尖箭抵在了他的咽喉, 正是逼他劝降。乍然如此,桓冲干咳欲呕,他硬是呕出了一口血,才在魏兵的催促下仰头望向了桓淞。
  桓冲与父亲桓淞长得极像,如今一双眼睛亦是通红,他沉沉的双目中写满了悲戚,父子相望,默默无声,却似有千言万语。
  须臾,桓冲才动了动干裂的唇,声嘶力竭地朝城墙上喊道:“父亲,儿不孝,无能受擒,以至于如此相见。”说着,在魏津傲慢不可一世的冷笑中,他直是涕泪交加,悲痛着哭叫道:“自古战时不杀俘,然魏人心恶,同行二百余人皆命丧,唯留吾等逼阵前。儿苟活至今,是因儿子谨记,吾桓家世受周恩乃有今日之荣,遂虽遭毒刑,亦未有半分泄机之言,今命将归九泉,望父亲万万珍重。”
  桓冲话未说完,魏津已是色变,他哪里能想到,早先在他面前痛哭求饶无有半分男儿气性的桓冲真到阵前却变了脸,铁骨铮铮,竟当阵报信!如此一来,岂不是白涨了周军士气?他火冒三丈,喝令兵卒放开桓冲,一脚就将桓冲踹翻在地。一旁,一兵士更是挥出长剑,一刀砍下了一周俘的头颅,鲜红的血液喷溅而出,血淋淋的头颅正正落在桓冲的眼前。魏津一脚就踏在了桓冲肩背之上,视他如蝼蚁,阴沉冷戾地喝骂道:“若再不求降,这便是你的下场!”
  魏津阵前杀俘,城墙上下,周国将士皆是愤慨,桓淞目中含泪,怒火交加,更是呲目欲裂,他恨恨叫骂道:“魏贼小儿,汝等兴无名之师犯我疆界,今又杀俘,在吾阵前狺狺狂吠,厚颜无耻!天下无二!”
  “周先弃约,杀我太子!我奉诏讨贼,何谓之无名?”早在昨日,魏太子擎莫名死于周人之手的消息便传遍了诸国,魏军自恃师出有因,必叫周人血债血偿。这般,周国便如点燃了的蜡烛两头都在烧,蛮贼气势更壮,魏人愈加嚣张。魏津更颇是得意,再次拽起桓冲,将他扣跪于地,又一次威逼喝骂他道:“狗贼,速速劝降,若再胡言,要了你们的狗命。”
  桓淞父子管辖鹏城多年,为人随和,宽恕待人,断案别是公正,从不滥用刑,亦不枉法。更往日若遇蛮贼滋扰,因桓淞年迈,多是桓冲身先士卒,所向披靡。遂二人向来得民心,上至军中,下至百姓,无有不爱戴尊重的。如今眼见桓冲受难,将士们纷纷红了眼眶,桓淞脚下微颤,拄着剑的手背青筋暴起,死死盯着桓冲,心中早已流下血泪,脸孔却冷,硬挺着背脊,忍痛高吼:“冲儿,吾桓家的祖训你可还记得!”
  听及桓淞所言,桓冲霍然抬眼,他的面上血肉模糊,一双眼却黑亮得吓人,在火光之中更透着决绝。因是魏津踩着他的麻筋,他身如筛豆,抖个不停,竭尽全力才撑起半边身子,哑着嗓门朝城墙上喊:“便是以我血肉为墙,也不叫贼人近我周土分毫!”这一声声嘶力竭,如是绝唱。果然,他忽的就使出了猛力,狼狈地甩开魏津,不顾一切毫不犹豫地冲向了一旁举着剑的魏兵。
  电光火石间,桓冲倒在了血泊之中。魏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方才冲上前去气急败坏地探桓冲的气息。便见桓冲一动,余下的周俘亦无有贪生怕死之辈,他们悲痛交加,皆是跟着桓冲喊道:“便是以我血肉为墙,也不叫贼人近我周土分毫!”说着,均朝利刃冲去,一个个倒在了血泊之中。他们苟延残喘至今,不过是为再看一眼周国的城墙,如今余愿已了,如何也不能给魏贼可乘之机。
  “少主!”“阿兄!”“大伯!”无数的哭喊声自兵士中传出,这十人皆是他们相熟之人,彼时都道周魏联姻,周土定能长久安康,全是欢欢喜喜喜迎魏军,谁知,迎来的却是恶狼!
  兵士之中,不知是谁先喊:“杀了魏贼!护吾山河!”紧接着,汹涌的声浪阵阵升高,便是平日里最是胆小怕事的小兵也红了眼,愤恨着叫嚣:“魏贼杀俘!天理不容!杀了魏贼!护吾山河!”
  见桓冲英勇自裁,桓淞直是悲痛欲绝,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顷刻间便布满了苍凉,挺直的脊背佝偻了许多,硬撑着一口气,咬牙道:“魏贼无耻,以莫须有之由扰吾边境,掳吾使臣。今日可杀俘,明日便能屠城!杀了魏贼!护吾山河!”
  他一语掷地,万余军齐声高呼。按理,此时桓淞定会照往常一般,亲执桴,鸣鼓以正士气。然桓冲的尸首就在眼前,换而言之,是他一席话叫桓冲自断了性命。他年老体迈,独子早丧,外里坚强,心中已是承受不住。稍稍一动,腿下便卸了气力,险些跌倒在地。好在有一文士就在他身侧,忙是手下用力,才自暗中搀扶住了他。
  便就在这时,周如水自后站出,在王玉溪的默许之下,她上了前去,先一步接过士卒送来的桴槌。乌黑的长睫扑闪了一下,眼眶涩得很,却硬撑着平静,绝艳的脸上欺霜赛雪,明明满是少女的稚嫩,却肃然道:“由本宫来。”说着,便不容置疑地转身登近高台上的战鼓。
  彼时,不光周国的兵卒,便是城中百姓亦纷纷冲上了城前,他们本是因毁佛铸矢心生不满,万般阻拦被恭桓硬压着来的。如今亲闻魏军如此欺人,实是起了鱼死网破之心,纷纷拿出锣鼓召集城中军民,誓与周军同御魏贼。
  一时之间,街头巷尾全是自愿守城的老夫壮汉,他们在将士的指挥下跟着兵卒一道搬运巨石巨木,不多时,已是井然有序。城墙下亦已起了厮杀声,铜弩机早已架在城墙之上,十几名士卒推动着绞车射出长箭,长箭轰然,一瞬便洞穿三四魏卒。见此情景,魏津的瞳孔陡然收缩,魏军战旗一摇,顷刻便转换了阵型,将最强的铁骑留在了最后。
  夜色朦胧,周如水疾步上前,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她站在鼓前,广袖细腰,身无甲衣。望着已退至阵后的魏军铁骑,望着缩在阵后的魏津,又望向被挂在阵前活做挡箭牌的周俘尸首,她的目光极冷,隐含着锐利。周国的战旗就在她身侧猎猎而扬,她心中恨极,扬起桴槌,便恨恨地说道:“魏人多狡,魏太子擎身中剧毒并不得解,魏君却以其为子,呈周魏联姻之相,自诛魏擎出师攻周,狼子野心!天人共愤!”
  明月高悬,尸骨遍地,城下的厮杀声一声高过一声,空气闷窒,她就站在战鼓之前,一身素衣,腰杆挺直,火光在她娇美的容颜上掩映如画,她执桴鸣鼓,错落有声,战鼓一声声荡开,和着她的声音充满着坚定与力量。她朗声坚定地继续说道:“将士们,自周国始初,鹏城便从未失守。十三年前,蛮贼三大部族攻城,是吾大兄率军三万殊死抵抗,才大败蛮贼,守住了鹏城的太平。如今酒河之上,将士英豪的血汗仍在,便是为了先人的血泪,为了城后的百姓,亦莫能叫魏人的铁骑近吾鹏城半步!吾周氏天骄在此立誓,不论前头是火海还是万丈深渊,吾都将与众将士同在,一往无前,义无反顾,便是以吾血肉为墙,也不叫贼人近吾周土分毫!”
  说着,她高举起青龙符印对左右道:“左卫军听令,大浪淘沙,容不得一丝懈怠,如今,便是你们为吾周立下汗马功劳的时候了!杀了魏贼!誓与鹏城共存亡!”
  她的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带着万死不悔的悲壮情怀。夜风吹得她裙带漫飘,真是如仙如月美如神。将士们先是震惊,再回过神来亦是激动非常,他们耗战多日,诚惶诚恐,援兵迟迟未至,怎知天骄公主与先太子麾下的左卫众将已至了鹏城。周人谁人不知,左卫军众将,各个武功高绝,能以一挡百,全是威名赫赫的铮铮铁汉。又天骄公主深受圣宠,是周王独女。如今,他们的女君亲自击鼓助阵,誓与他们共存亡。还有甚么比这更振奋?
  周如水一语掷地,左卫齐齐朝她一拜,声势震天,齐声高喝:“臣等生死由您做主!”说着,便大马金刀地朝战场奔去。众将士更是齐声高喝:“杀了魏贼!誓与鹏城共存亡!”“杀了魏贼!誓与鹏城共存亡!”
  一息之间,周国将士的怒喊声冲入云霄,城墙之上,浇过麻油的木桩一根根点燃滚落,稳稳砸中企图攀城的一众魏兵。更有周兵毫不惧死地攀绳而下,横刀怒指,杀尽企图攀上城墙的魏兵。鹏城军民如是咆哮的雷霆,前所未有的团结一致,恨不得撕了魏人的血肉。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