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二十年, 发生了很多事情。
比如民间出了个大商谢映, 短短三年迅速崛起,成为一方豪富,在整个南易也能排的上号, 据说谢映乃昔日江淮谢家遗孤,再据说谢映有官府背景, 起码要比谢二叔背后的那人更有权势。
再比如南方的一个小县城睢县, 三年前有小道消息睢县有铁矿出现,天下皆惊, 几方势力纷纷派人前往, 铁矿没找着,反而发生了几次不大不小的冲突, 甚至镇北王的一位公子都被留在了睢县。
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昭和二十年南易帝最宠爱的华宪公主及笄,天子亲为其举行及笄礼,赐江南繁华一带给华宪公主做封地。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南易帝视三位皇子如无物,在及笄礼上立华宪公主为皇太女。
天下哗然,众臣惊愕, 长跪不起,天子震怒。
总之, 这件事情还是定下了。
太源楼, 包厢“流萤飞絮”, 桌子上的香茗还冒着热气, 在空中氤氲成奇特的图案,却没有人去动。
沉默压抑的气氛终于有人首先受不了,邱宇阳开口,语气是藏不住的焦躁,“陛下是什么意思?这么早把殿下推出去。”
荣毅盯着手里的白玉扇子,反复的看,仿佛上面有什么奇珍异宝。
姜元熙低头摩挲着大拇指上的扳指,这可是昨天刚从老爹那里讹来的。
“你们说话啊?”邱宇阳皱着眉,他就看不懂了,什么情况?“姜二,你说!”他们中姜二最聪明,最了解殿下的心思。
姜元熙轻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几时见过陛下反对殿下的决定,更何况是这么大的事,又怎么会越过殿下。”
邱宇阳呆愣了一瞬,下意识的就在心里回想。
荣毅摇着扇子,在一旁细数,“朝晖苑,离京,睢县,金矿,还有罢免官员……”
得,邱宇阳泄气,“我怎么觉得比起殿下我都不像是我爹亲生的啊?”
姜元熙“呵呵”了两声,昨天他前头讹了他老爹的扳指,后头他爹就把他骗到他娘房里,被他娘逮住机会,听了一耳朵他娘的催婚经。
“哎,不对啊,”邱宇阳陡然坐直了身体,“感情你们都知道,结果让我一个人在这里瞎琢磨!”
荣毅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邱宇阳大怒,扑上去和荣毅厮打了起来,他不敢和姜元熙闹,作为三人小团体的领头人,姜元熙的威望还是很重的,因为你即使一时占了便宜,也会被他悄无声息的讨回来。
睚眦必报说的就是他。
吃了几次亏后,邱宇阳就学聪明了。
看了一会儿热闹,姜元熙敲了敲桌子,两人立刻停了下来。
整理好衣服后,邱宇阳端起桌子上已经凉了的茶灌了下去,趴在桌子上,单手托腮,娃娃脸更显年轻,“姜二,我还是想不明白殿下为什么要现在让陛下立她为皇太女。”
听到这话,荣毅也转过头来,目光炯炯有神,显然他也看不明白。
殿下雄才大略,怎么会看不明白现在立皇太女并不是一个好时机,从及笄礼上跪了一地的大臣就可以看得分明,听说还有几位老臣还在正礼宫跪着呢!而且看殿下以前行事也没打算现在暴露。
如果是其他十五岁的少年少女这般作为,荣毅还能够理解为年轻气盛,锋芒毕露,可是这个人换成顾长安,荣毅绝对不会这么想。
如果说第一次在太源楼顾长安给说她闲话的他们三个送猪舌头时,荣毅还觉得她有些许小孩子脾气,那么,其他的时候,顾长安总是淡定自若、沉稳可靠的,至少荣毅就没见过她失态。
既然如此,是什么原因让她做出如此不明智的决定?
“有密探来报,镇北王世子正在接触镇南王。”眯着眼睛,姜元熙轻声说着自己知道的消息,事实上,若非那日密探送来消息时他刚好在场,他也不会知道。
当然,顾长安没有避开他,显然是允许他们知晓的。
荣毅和邱宇阳顿住,镇北王世子,他们对这人了解的不少。
主要是因为这些年殿下一直对此人特别关注,隐有将其视为对手的意思。
二人恍然,那就难怪了,殿下和镇北王世子也算是神交已久,往日双方都默契的没有越雷池一步,如今镇北王世子这般,显然是宣战的信号,殿下自然也要有所行动。
“可是殿下选了最难的一条路。”荣毅叹息,徐徐图之亦无不可。
姜元熙摇头,“对殿下来说,无论哪条路都十分坎坷艰难,迎难直上才是殿下的性子,更何况——”
他话没有说完,但是包厢里其余两人谁都懂,既然是宣战,那就只能向前,否则岂不是让敌人看不起。
“好了,”姜元熙摇了摇头,面容肃然,提醒道:“殿下现在烦恼的可不会是这个。”
两人皆沉默下来,自然知道姜元熙指的是什么,沉默了一会儿,邱宇阳小声开口:“我好像听我爹说赵家去拜访了张阁老。”
姜元熙眉头紧蹙,左手不自觉的转了转大拇指上的扳指,赵家是大皇子的母族,如果真请动了两朝元老的张阁老,那可就难办了。张阁老年事已高,但他资历同样也老,如今只在朝廷挂了个荣誉职位,无大事不出府。
他霍然起身,叹了口气,此事必须赶在赵家前头通知殿下。
“姜二,你干嘛去啊?”邱宇阳看他走了,在后面叫着。
姜元熙没理他,直接走了,荣毅在包厢里目光复杂的看着邱宇阳,邱宇阳摸了摸脸,莫名道:“看什么?”
荣毅幽幽的叹了口气,“我觉得你完美的诠释了一句话。”
“什么?”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是的,没错,娃娃脸的邱宇阳是三人中武力值最高的。
“……”
“哦,不对,你算不上四肢发达,只解释了何为头脑简单。”看着眼前某人嫩嫩的娃娃脸,荣毅又补充了一句。
“……荣毅,你找死!”
这边两人嬉笑打闹,姜元熙正往行云阁赶去,玄衣男子行色匆匆,俊朗的容貌没有一丝表情。
路过御花园,姜元熙脚步突然停下,他看向来人,行礼道:“见过大殿下。”
大皇子和南易帝有三分相像,但更多的是像他的生母赵贵妃,赵贵妃容貌美艳,都城皆知。
他笑意吟吟,“姜二公子是要找华宪吗?华宪现在应该在父皇的正礼宫。”
姜元熙微微低头,声音低沉,“微臣斗胆,大殿下应该改口称华宪公主为太女殿下。”
大皇子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哼,太女?很快就不是了。”说完大步离开,身后跟着的宫人战战兢兢,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日后华宪养不起你了,姜二公子若是有空不妨来夲殿的大皇子府坐坐。”
远远的还能听到大皇子的声音,在原地站了一会,虽然殿下已经知道了,姜元熙还是决定去行云阁等消息,正礼宫不是他随便能去的。
……
御书房,年迈的的张阁老颤颤巍巍,匍匐在地,从先帝讲到他退休养老,一桩桩一件件。
顾长安站在南易帝身侧,本来没在意的,谁知道一不小心注意到南易帝眼角闪烁的泪花,神情明显是被触动了,她秀气好看的眉头微微颦起。
万万没想到竟然真的有用,看来赵家很了解她的这位父皇。
“父皇,能不能让儿臣单独和张阁老谈谈。”
张阁老的哭声戛然而止,“陛下——”
南易帝沉吟了一会,点头,“好。”
偏殿里,连在门外守着的侍卫太监都不知道张阁老和他们新上任的太女殿下谈了什么,只知道,短短一个时辰,一切都变了。
看着张阁老说不上善意但也绝没有不喜的脸色,南易帝也有些好奇,要知道张阁老在前朝就是出了名的执拗,连先帝有时都拗不过他。
送走张阁老后,南易帝问她,“你和他说了什么?”
顾长安浅笑不语。
连后世史记上都没有记载,只知道,从这一天起,张阁老不在反对顾长的太女身份,当然,也没有公开支持,又恢复了昔日万事不理的状态。
张阁老已经是资格最老的大臣了,连他都不反对皇太女,其他的大臣也都不愿意去做这个出头鸟,朝堂之上恢复风平浪静,但暗潮之下的激流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掀翻水面的大船。
今日的早朝甚是安静,早朝之上,众大臣看着前方身着深紫色太女服的少女,面容复杂。
苏公公声音尖细:“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臣有本。”有人出列,高声道。
终于来了,众大臣打起精神。
第41章 天下为棋(六)
自南易帝立皇太女后三月左右, 昔日低调的华宪公主, 今时的太女殿下,终于露出了獠牙。
这位神秘的皇太女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让人胆寒。
昭和二十年七月, 西部有乱民起义谋反。南易建国五百年,天下大势, 分分合合乃是常态, 南易其实已经陷入瓶颈,处于灭亡的边缘, 近三十年来叛乱不断, 有大有小。
而这一次西部叛乱来势汹汹,短短数日夺下多座城池, 显然蓄谋已久。
朝会之上有人提议皇太女负责此事。
顾长安领了命令。
走出正礼宫,明明外面阳光正好,紫衣华服的少女微微仰着头,却感觉风雨欲来。
……
战事一触即发, 打的激烈,突然冒出的一支军队,异常的骁勇善战, 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几乎是一面倒的胜利。
从未出现过的军队, 透着森冷寒气的兵器, 果决狠辣, 一点都不拖泥带水的指挥, 让整个天下重新认识了一下这位皇太女。
然而本该主持这场战事的人却不在现场。
茶香袅袅,阳光透过单薄的窗纸照射进来,静谧美好,青衣少女摩挲着瓷杯,谢颖立在她的身侧,面容沉静,看起来比三年前成熟了许多。
本就虚掩着的门被人轻轻推开,谢颖转过头,对上来人温和又疏离的眸子,那人对她微微颔首,谢颖行了一礼,离开了房间。
直到门被关上顾长安才抬起头看了来人一眼,她开口,声音是毫不掩饰的嘲讽:“怎么?镇西王没有同意,别说话,让我猜猜他是怎么说的。”
“一个还没断奶的黄毛丫头也敢猖狂!不过刚打败几个不成气候的流民就敢放肆,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窝囊废能生出什么好货色,顾家的江山早晚毁在他们父女手里!女流之辈就好好待在她的闺阁里,出来凑什么热闹……”顾长安一字一句的重复道。
颜青面色一变,摸了摸鼻头,无奈苦笑,“你既然知道还说什么,我也不求你其他的,只希望最后殿下能留他一命。”
连镇西王府都有她的眼线,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你对我倒是有信心。”顾长安嗤笑一声,连她自己都不能保证一定会胜出。
颜青摇了摇头,最后胜出者是谁他不知道。但自家父亲一定不是她的对手。
“镇西王都那样对你了你还护着他?”顾长安其实很像问问颜青,他真的不恨镇西王吗?
“恨,怎么不恨,”颜青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可是再恨他也是我的生身父亲,我无法看着他死去。”
顾长安同情的看了他一眼,颜青算是她难得合拍的知己好友,琴棋书画诗酒茶,样样皆通,是典型的世家公子,更难得的是颜青身上又没有那些贵公子的骄矜之气。
是不染红尘的流离疏远,闲云野鹤,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浮躁之气,似乎只要看到他就觉得世界是干净的,整个人都会沉静下来。
明明世界对他如此残忍,颜青却始终温柔回报。
顾长安和他是在三年前认识的,彼时顾长安在一家茶楼听书,说书人在将朝廷大事,忍不住说起近些年多起来的起义造反,隐晦的嘲讽了朝廷两句。
当时顾长安这个正牌的南易公主还没出声,离她们两个桌子远的颜青就站了起来。
蓝袍青年风度翩翩,不紧不慢的把说书人嘲讽了一遍。
偏他又文采极佳,用词雅致,一番话让人拍案叫绝,说书人想要反驳都抓不到把柄。
顾长安当时不过觉得此人很有意思,夜晚下面的人呈上情报。
镇西王次子,顾长安挑了挑眉,觉得很是意外。
要说起来这位镇西王次子在诸位皇亲国戚以及各大势力的公子们并不出色,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他的消息。
虽然说豪门世族腌臜事不少,但是能像镇西王府那样乱的还是少有,镇西王是个莽夫,但政治军事能力不错,贫瘠的西部也能治理的井井有条,唯独后宅不修。
而颜青,就是这混乱后宅的产物。
颜青仿佛天生心性柔软,又慈悲善良。
与他相处久了,难免会对他小心再小心,不由自主的像对待瓷制品一样对待他。
难得有这样不掺杂利益的友谊,顾长安就是这样与他一直保持联系。
这次来西部,顾长安是打着收服镇西王的主意。
颜青放心不下,还是想要先去试图说服镇西王,顾长安心知肚明,不会有结果,却在对上他那双澄澈的眼睛时收了音。
“明天,你离开西部吧――”顾长安突然开口。
颜青手一颤,唇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好。”他知道,这已经是她这位好友对他最大的宽容了。
西部荒芜贫瘠,资源匮乏,历来是南易最不富裕的地方,同样的,镇西王也是三大藩王中势力最弱的一位。
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是最弱的藩王也不是好欺负的。
顾长安想把镇西王拿下,也是已经做好了长期奋战的准备。
她跪坐在桌前,手中白玉棋子温凉细腻,举棋不定。
邱宇阳在一旁欲言又止,他不是个安静下来的性子,只是怕打扰顾长安思考,才生生忍住。
半晌顾长安落下一子,黑白纵横,像沉睡的巨龙,随着这一子落下而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