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从来只是一个人一厢情愿,她,不配的。
她是妖,被他教导几百年,思想却还是凡人,贪婪妄念怨恨妒忌,她这样的污浊之人,是不配他的。
这样清风明月的人,心无尘埃,身不染垢,她却妄想将之拖下繁世红尘打滚,做不到,便开始怨恨了。
锦笑书,原来你不配啊……
“吧嗒——”与冰凉雨水一同滴落头顶的滚烫水滴,归尘脚下一顿,又继续前行。
“贫僧并不介意,阿笑还是撑伞吧。”他道。
笑书摇头,干脆的将伞往后重重一扔,以她的臂力,转瞬那伞便远远飞了出去。
归尘愣住,他万万没想到看着娇弱温柔的女子,竟会这样作为。
“好了,现在走吧。”她平复了嗓音里的沙哑。
归尘背着她过河,水流湍急冰凉,他却走的极稳,一如之前平和温润。
“归尘,你是出家人,如今背了我这女子,你说,你会否违背了佛祖?”她突然问。
“阿弥陀佛,阿笑不必忧心,佛祖明鉴,贫僧心中坦荡安然,不曾涟漪,便是一身清净。也不会辱没阿笑。”他温声道,似乎是想着安抚女子情绪。
“那……若是今日有人瞧见了你我这样,误会了,流言蜚语传出去,我此生便再也无法嫁人,你说,你又要如何?”她转而又问。
“阿弥陀佛,若是当真如此,贫僧自当要为阿笑证明声名清白,亦不会由人辱没我佛。唯有焚化自身,以明心志,以正阿笑流言。”他十分认真的道。
她沉默良久,忽而一笑,她如此了解他,在他说出口之前,就已经猜到了他的选择。
他是这样心境坚定的人,想到生命终结,也不会想到对她半分妄念。
“嗯。”她轻声应道:“归尘自是天生佛子,佛祖定然十分满意你,那……那往后,归尘定然要一心修佛,早日得道,成为真正的,佛。”
最后那字轻飘飘的,含着她绝望的祝福的期待的千万重情绪,她说的艰难而哽咽,难以自持,一出口便忍不住颤动的情绪,泪盈余睫。
他不知她说出这样的话是多么绝望,又是含着怎样的深重的情意。
“我……我觉得归尘,是极好的人,这世上,像一个真正的佛,我……我爱佛。”她小心翼翼的将那三个字说出口,心里觉得痛到极致,却又简单的满足,这样很好,这样就够了。
“我是因为十分爱佛,所以,所以才待归尘亲近的,归尘像佛,我是因为爱佛……我爱佛。”她急急忙忙的补了一堆,最后喃喃着。
归尘头顶下了一场热雨,她死死压抑着胸腔的震动,不敢泄露哭声,可是哽咽已经传进了他的耳,雨水冲刷着脸庞,泪水却比它更快。
她就在他的背上,和他离得如此之近,向他表达了心意,他还看不见她的眼泪和掩不住的情意,这是最好的,是长息给她选择的机会,她知道。
她如何不明白,她是一腔孤勇,明知不可为,偏生要继续走。
可世上最难过莫过于此,她就是知道,偏偏什么都知道,却就是躲不过去,还愿意心甘情愿的跳,她无法回头,连断绝这情意都是奢望。除了走下去,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明明只是还债的,从未有过逾越,可偏偏逼得她逃无可逃,除了粉身碎骨,她不知自己还有什么结果。
她那时不甘心,想将他一并拉下深渊,凭什么只她一人堕落呢?
可如今,才几面罢了,她又舍不得,她要自己去跳了。
她想着,还是成全他的好,不管他是要还债也好,要如何也好,她都陪他这样下去吧,他给的好与坏,她接着就是了。只是从今往后,她爱的,便是佛了。
归尘停在河流中间,感受着她不受控制打下来的眼泪,“阿笑,莫哭。”
眼泪瞬间决堤,她喉间压抑不住的一声呜咽,随即急忙忍住。
你看这个人不过一句话四个字罢了,便叫她所有努力通通白费,他早就拿了她的命,却还说还她的债,想来定是她欠了他才对。
“我是……冻着了。归尘快些回去,就好。”她断断续续的,尽力平静道。
归尘便不再多言,加快了步伐,手臂将她揽紧,“若是冷,阿笑不介意,可暂时靠着贫僧的背。”
她小心的偏头,轻轻地将脑袋放在他的背上,泪水肆虐,值得,值得的。
他不知她这一刻放弃了什么,她用多大的代价,换来这漫天雨幕中他的背负,换来这一刻小小的依靠。
她不再强求,若是爱,如他所说,那便爱吧。她一直被他教导,那便走一走他说的路。
到了木屋前,他停在房檐下将她放下来,笑书缓缓松开手,站直了身子,看着他清俊温和的脸,垂着眸道:“归尘进屋稍带一会,我……去熬些姜茶。”
她嗓音沙哑,眼眶红肿,一脸青白,只是低着头不让他看见,但归尘早有察觉,本想着要走,转而又点头道:“阿弥陀佛,阿笑多熬些才是,女子天生体弱,贫僧向来康健。”
她忍不住泪意,唇角却又想笑,你瞧瞧这人,时刻都是温和关心,半点不介意释放温柔,偏生,他不对旁人这样,这份小小的不经意的特殊,让她这本就有心的,怎么能不上心呢?即便,她明知这是因为在他眼中,她是唯一的知交。
“好,归尘去候着吧。”她说完便去了厨房。
姜茶熬好端给他,见她也喝了,他才跟着喝了,想她说冻着,还是早些休息。
“贫僧便告辞了,多谢阿笑的姜茶,外间已近傍晚,雨也停了。”他起身行礼。
她回礼,“如此,雨后山路顽滑,归尘一路小心。”
看着他走了,她深深缓了口气,神色怔然,看着他用过的碗静静放在桌上。
“既然你已做了选择,如今,是与我回去,还是继续留下?”长息浮现出来,平静道。
那时在雨中,笑书被归尘背在身上,长息便被她激烈却压抑极致的情绪逼了出来,一路跟着他们回来的,若不是归尘本身来历不凡,恐怕早便被天道发现。
笑书缓缓垂眸,摇头,“我与你回去,他便找不到债主还债,不了结这因果,实现他许下的宏愿,他便成不了佛,我怎么能如此害他呢。君子放心,待到此生,到了他第九世圆满,我便自我了结,从此入了黄粱,人或是妖,再不做了。”
“你一开始要后悔药,便不仅是为了不甘,你只是听我说了前缘,怕他不度因果,要一直轮回,世世惨死,这才毫不犹豫。只其中夹杂着些你自己的奢望,妄图想他待你有一分情意。”长息静静道。
她其实不懂这女子的想法,爱一个人,明明惦记,却装作恨意,明明怨,却不舍伤一分,明明留恋难弃,却偏偏选择放手成全。
笑书指尖攥紧,“君子虽未爱过,可委实见过太多痴心人了。”一眼便看破她费心隐藏的。
长息却摇头,“若是我爱过,我便如你们一般看不透了,正是做多了旁观之人,有所感受,才看的清楚,而不会沉溺。”
笑书浅淡一笑,眉目却没多少欢喜,轻叹:“君子说的极是,我们这样的,才什么都看不清。”
第41章 笑书
半夜里又下起了雨, 笑书随意敷了敷红肿的脚踝,叹了口气, 将帕子随意一扔,这对她又没用。
她一点睡意也没有,坐在屋子里听着雨声,嘲笑自己变得太快,怎么就舍得呢。
夜深了, 她趴在桌上看着油灯,迷迷糊糊的闭上眼,神识游动天外,在虚无的世界里飘荡, 夜间静止, 只有淅沥的沙沙雨声,她被吸引着往前。
落到一处庞然大物上,便觉得如同回到母体, 安然静谧, 十分舒服。
睁开眼,眼前是矮小的庭院, 她愣了愣, 下意识动了动胳膊, 树叶抖动的声响传来,笑书这才发现, 自己竟是回到了本体之中。
约么是自己太过庞大, 所以看着庭院都嫌小了。
耳边有木鱼敲动的声音, 伴随着男子的小声诵经。
她转眼去看,窗子开了半扇,归尘还未歇息,只是身上干净清爽,应当是洗漱过了,一身灰色僧衣,静静坐在那捻动佛珠敲着木鱼念经。
隔着不过十来米的距离,她在雨中痴痴的看,他在灯光下温润柔和的脸,整个人,每一寸都是让她欢喜,只是看着,便是世界安宁。
不知不觉,便连雨都渐渐小了,细细密密的飘飞着,她有些急切,这雨都飘进屋子里了,他还不动如山。
槐树枝桠抖动,一根柔韧的新枝垂落,悄咪咪的摸过去,顺着窗子边角卡进去,微微后弯将窗子缓缓向外合上。
“吱——”木头触动的声响在静谧的雨夜十分明显,树枝一僵,“刷”的自然垂落下去,静止不动了。
归尘果然被扰了,缓缓停了声响,放下木鱼,手上带着佛珠,起步走过来看。
拿起夹在窗缝中的树枝,他有些困惑的蹙眉,抬头看看这巨大的树,自从笑书之前给这树附身一回度了灵气,这树长得越发茂盛好了,新芽一天天的发。
可即便如此,这得多大的风才能让树枝下弯到这,正好卡进了窗子里。
他看着这雨中静静伫立的树,敛眉将树枝取下,轻轻放到了窗外,看树枝自然弹回去,带落不少水珠。
树仍然静止,他看了半晌,轻轻一笑:“吾友,贫僧歇息了。”
笑书被他握了下手,紧张的屏住了呼吸,自然弹回,一瞬间安宁下来,乖乖的当个木头,见他那一笑,不知怎的,总有些许不安错觉。
归尘关上了窗,不一会,整间屋子都暗下去,他睡了。
笑书缓下气息,树冠子耸了耸,树下又是一阵水滴砸落。
一夜天明,天气阴着,丝丝的雨水还在下,只是极小了。
笑书睁开眼,她已经回来了,看着小木屋里的一切,眼前灯台里都烧干了。
撑着桌子站起身来,她悬空飞到门前,落地开门,打眼一瞅,“啪”就把门关上了。
归尘怎么在外边!
笑书摸摸脸,“归尘,我刚刚起身,你可否先稍带片刻。”
她一边飘到衣柜前翻着一边仰着脖子大声道,倒是难得这个模样。
归尘见那门一开一合便是一愣,听她此言,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是贫僧叨扰了,阿笑随意即可。”
指尖一点便换上衣服,绿光一划,头发松松绑好,她凑到镜子前看见红肿的眼睛,使劲揉了揉,真是,昨晚敷脚没用,好歹敷敷眼啊。
单腿蹦着去开了门,她僵硬一笑,“归尘,今日我起的晚了,还没来得及做馒头,让你久等了。”
“阿弥陀佛,非也,阿笑误会了。贫僧今日并不出山,而是专程来寻阿笑的。”他又道。
笑书抿唇,莫不是昨晚被发现了?
“如此,不知归尘有何事?”
归尘看了看她的脚,转身,身后的桌子上是做好的馒头和白粥,笑书一愣。
“之前阿笑一直布施贫僧,如今有恙,贫僧自当报答。往后一日三餐便由贫僧自寺中送来,阿笑家中水缸柴禾也由贫僧来负责。”
她扶着门框,面色几许复杂,单腿蹦出来,一瘸一拐的往厨房走。
“阿弥陀佛,阿笑这是?”他弄不懂了。
她打了水洗漱,他才发现自己有所疏忽,平静的面色不变,眼眸闪过几丝尴尬,静静站立门外等候。
等她开始吃饭的时候,他已经自行寻了木桶担子,搁在肩上就走向了素日里打水的山泉处。
见他走远了,笑书才停下嘴,将馒头掰开喂给了鸟儿,又将白粥喂给了猴儿松鼠们。
看着脚腕这伤,她叹了口气,都决定放弃了,你怎么偏偏要凑上来呢。
灵气游走,伤势好了一点,她有些无奈,木头也会扭伤,想来就她一人了。
等到他回来将水倒进缸里,顺带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今日天凉,他除了僧衣,外边套了一件僧袍,只是下摆都已经裂开一道口子了,还脱线严重。
叹息,“你把外袍脱下来,我与你缝缝吧,也算回报你。”
归尘看了看衣服破损,他之前时常外出,回来沉浸佛法之中便忘了形,实在没有工夫修补衣裳。
“你也说过,心若平静,便无外乎其他,何必在意?我只是为你缝补一下衣裳。”她见他要拒绝,又道。
他点了点头,正好干活有些发热,便褪下外袍,双手送到她面前,颔首道:“阿弥陀佛,贫僧便多谢阿笑了。”
她接过衣服,还带着他的温度,摇头,“不必了,只是举手之劳。”
两人便就此不再多言,他将水缸填满,又拿了斧子开始劈柴,将一块块柴禾贴心的摆放好,她拿出绣箩,找出针线穿上,垂眸细细的给他缝好。
不知不觉间太阳都出来了,照在院中的两人身上,有种别样的温情,但又被刻意隔绝了距离。
她偷偷看了他一眼,归尘背对着她,笑书扯下一缕发丝,缝进了他的衣裳里,绿光闪过,发丝便消失了。
这样便足以抵抗严寒酷热了,还能抵一抵刀棒。
等到他将柴禾都劈好,笑书抱着他的衣服才反应过来,急忙撒手放到一边,拿起绣绷子装作绣花。
归尘拿起衣服,带着感激,“阿弥陀佛,多谢阿笑为贫僧缝衣,贫僧这便回寺中去了。”
她垂着脑袋点了点头,两人正告别,院外有人唤她,“锦大夫?锦大夫在家吗?”
院门并未关,只是虚掩着,笑书扬声回道:“我在,进来就是。”
那人推门而入,是之前来瞧过病的男子,见了一边立着的和尚就是一愣,看向了笑书。
“你有何事?”笑书放下绣绷问道。
“这位小师父是……”他迟疑的道。
笑书微微蹙眉,这人关心归尘做甚。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归尘,乃是山中小皇恩寺的和尚。阿笑……施主有恙,便来为她帮手。”他合十行礼。
归尘想到昨日她问他的话,便特地解释一番,他是万不能污了阿笑的声名,她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昨日那般哭泣,定是伤心到极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