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电影就是这么拍的吗?”她不明白,没有配乐没有后制过的片子,其实难看得要死。
“对嘛,不然怎么拍?”
“你这样怎么知道自己拍出来会成什么样子?”
“这个就要靠想象力了。”
“想象力不靠谱啊,你想的和后期那些人想的能一样吗?”
谢东晋把自己的分镜图丢给她看,她本来学过基本的素描绘图,捧着琢磨了半晌后,又要了剧本去看。他见她还真能静下来钻研,便由得她去了。她这一钻,便来劲了,凡是有什么不懂的问题,立刻就找人问了。譬如摄影怎么实现分镜,譬如灯光怎么出效果,譬如现场特效怎么实现,譬如艺术美感的呈现。
她大多数时候问得天真,“这么说起来,其实导演就是个大总管啊。电影能不能拍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一半功夫要靠别人,对不对?”
一老一小这么混熟了起来,有时候聊得起劲了,老的干脆直接让她上手玩。现场的人颇惊异,老人家其实不是个好讨好的人,许多人走了许多门路都没通,谁知道被片场一个干木工的小丫头给捡了便宜呢?秦方比元夕大了七八岁,人情世故通了一半,正正经经静下来给老人做了好几个机关盒子当礼物。
元夕将那三个盒子拎了送给谢东晋的时候没多说什么,他也只以为是小孩子的玩意,丢在一边没管。放工的时候忘记带回去,等过了几天想起来的时候到处找没找见,也就算了。结果没想到打扫卫生的人倒垃圾的时候从桶子里翻出来,见是几块木头,随手搁在道具房了。
秦方见送出去的东西被原样放回来,找人问了怎么回事,说是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他想了一会儿,也觉得元夕在剧组混得过于上心了些,怕她着迷了走岔路,于是对她道,“以后你别去麻烦谢老了,他忙,不好意思直说,只好这么委婉拒绝你。咱们再呆几天就回家,你也正好要开学了。”
元夕对导演这行当正在兴头上,再加上好心被人浪费了,情绪不好,硬邦邦道,“这都是你自己想的。他要是不喜欢这些盒子直接还我,我也不生气;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我要去问他。”
秦方见自己目的达成一半,不愿意她吃亏又要乐见其成,便跟着过去了。
元夕气呼呼拿着三个巴掌大小的盒子站在监视器旁边,铁青了脸等够了一个上午。谢东晋忙完了见她那样,笑眯眯道,“今天和谁生气了?”
她伸出手把盒子给他看,“谢爷爷,你要是不喜欢我和师兄做的机关盒子还我就好了,为什么要丢了?”
谢东晋当时没反应过来,却见她将盒子拍在办公台上,随便拿了一个,手上不知怎么动作了几下,展开便露出里面更精巧的木雕来。他正要夸奖她玩出来的新花样,就见她狠狠把东西丢地上,一脚给踩坏了。
秦方忙拦住她道,“你干什么?别弄坏了,熬夜做了好几天——”
元夕一把推开他,紧接着又把剩下的两个也弄得支离破碎。
现场所有人被这样爆裂的变故给惊呆了,谢东晋脸色难看得要命。旁边一个往日和师兄妹两人有过一点交集的人忙让秦方将元夕带走,不然等导演生气了就要糟糕了。
秦方将气得要死的元夕挡在身后,冷冰冰道,“我们好心好意亲自做了东西送谢老,还能怎么糟糕?以为个个都和你们一样得图点什么?”
他拉了元夕要走,她还是气不过,冲着谢东晋张牙舞爪地叫嚣了一句,“老头子,导演有什么了不起?总有一天我也能做——”
事情闹了一场,挺没意思。
元夕当天收拾了东西就要走,结果在片场门口被老头子拦住了。他带了自己两个助理,将人给硬拉回自己住的酒店,开了个包间单独请他们吃酒赔罪。事情也搞清楚了,是他身边一个工作人员嫉妒心发作,故意丢的。他已经把人打发走了,所以请元夕原谅他吧。
秦方客客气气接受了道歉,但坚持要带元夕走,只说家里在催,而且她也要开学了。
谢东晋看元夕目光动摇,知道她玩导演这行正在兴头上,便哄道,“离开学还有大半个月呢,你留下来,我教你怎么玩。”
一句话把元夕说动了,默认留下来。
至此,三人算是彻底认识。
后来世事变迁,老先生出国休养,元夕自身也有一些变故,便失去了联系。可元夕能够入手这个行当,最开始还真是谢老给打下来的基础,勉强算四分之一的师徒情谊。
元夕是个记情的人,一见了谢东晋立刻找回以前那种自在的感觉。她叫了一声“谢爷爷”,将易庭北推上去,笑眯眯道,“这是易庭北,您还记得吗?”
谢东晋头发全白了,但面色红润,精神健硕。他冲她叫了声“小丫头”,便仔细打量起他来。
易庭北很紧张,虽然元夕说了只当是来见一个长辈,可他实在太想拍电影了,没办法放松。
老人家看了半晌,刚开始有点迷惘,后来仿佛是想起来了,可名字在嘴边,怎么都吐不出来。他转眼看着元夕,笑骂道,“怎么一开头就给我来个下马威?既然是认识的人,赶紧介绍介绍呀——”
元夕伸手托着易庭北的下巴,“您看看他的下巴。”
她的手指向上,滑到他眼角带勾的地方点了点,“再看看他眼睛。”
老先生恍然,点点头,“原来是扶苏呀。”
易庭北松了一口气,捏捏手心的汗,道,“谢老,当年蒙你照顾,在《始皇帝》里扮演的少年扶苏——”
他道,“现在活脱脱就是长大了的公子嘛。秦方,你说是不是?”
秦方动了动眼皮,笑道,“确实。”
“合了小丫头的眼缘,对吧?我还记得你那时候就说了,等你当了导演,一定要挑长得最好看的演员。如何?现在是得偿所愿了?”谢东晋玩笑一般道。
元夕哈哈一笑,“小时候说的傻话,谁当真了?”
易庭北侧头看她一眼,果然是没被当真的话,所以彻底忘记和他短暂的交集了。不料视线越过元夕,端端对上秦方的眼睛,两人一触即闪。
姚东从后面走上来,道,“快坐下吧,站着说话多累呢。”
两人从善如流坐下,秦方将已经准备好的热茶推了过去。元夕笑吟吟将自己准备好的东西交给谢老,道,“这是我最近闲了做的一个。”
谢东晋立刻拿过去,翻来覆去研究了一会儿,硬没找到怎么开的机关。他随手递给秦方,“你帮我看看怎么弄的。”
秦方接了盒子,放在手掌心看了几分钟,略动了三步果然打开,道,“小夕现在想法越来越妙了,我差点没猜中。”
姚东摇头,“这东西我就欣赏不来,费劲巴拉做了,结果几步被人打开。”
“你懂什么呢?这要的就是那个有趣。”谢东晋将盒子拉过去,自己琢磨了好半晌,才道,“人活一辈子嘛,最要紧就是有趣。你还年轻,不懂——”
“有趣在哪里?”
“一个藏字,一个巧字。”谢东晋欣赏里面的结构和花纹,“盒子看起来简单,但制作人的功夫和心思全用在里面了。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可仔细咋摸咋摸,它或者是高兴了,或者是对这个世界有了新的认识。它想对人说点什么,试试看能不能找到有共鸣的——”
他看了半晌,抬眼对元夕道,“小丫头,你的心思藏得越来越好了。以前张牙舞爪争强好胜,只在奇怪难三个字上做文章。弄出来一个,非较着劲让我解,解不开你就高兴。现在嘛,长进了——”
元夕笑了,道,“我一向有啥说啥的,才不学你们卖关子。比如说姚哥让我来,我就来了。爷爷,你找我是要做什么呢?”
谢东晋放下盒子,指着姚东道,“我本来在南川呆得好好的养老,他一定要见我,在我家旁边租了个房子守着。天天正事不干,早晨来我家喝茶,晚上要带我去散步,烦得人要死了。算了,我也磨不过他,要我出来就再出来。只不过我年纪大了,精力不够,缺个跑腿的,你要不要来帮忙?”
以谢东晋在圈内的地位,他不主动找人也有的是人想跟着他干。现在,他居然开口要她帮忙?
她看着他,眨眨眼睛,反手指着自己?
老人家点点头,表示肯定。
元夕很冷静,脑子里却如跑马一样。
她眼角余光感受到了右手边易庭北的期待,以及左手边秦方的深沉如水。
所有人仿佛都在等她的一个答案,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必客气了。
她微微一笑,突然拉起易庭北的手,对老先生道,“爷爷既然开口了,我就不拒绝。不过,我刚和庭北在一起,得带着他。你看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也安排一下——”
现场很安静,六只眼睛落在她身上,仿佛是在听一个笑话。
易庭北被她握住的手在发抖,片刻后实在忍耐不住,反手一抓将她死死捏在自己手掌心里。如此,仿佛抓住全世界。
秦方站在姚东家楼顶上大半个小时,抽完一整包烟,烟头满地。
姚东送客后回来,忍着笑意道,“大师兄,花那么多钱没得着一个好,结果便宜全让那小子占了,滋味如何?”
他其实料到了老爷子找元夕来是想要用她,看在秦方的面子上也忍了她还带个拖油瓶来。可没料到老爷子不仅要用她,听了她的要求后让易庭北站起来走了一圈,看样子似乎是考虑给他一个角色。他心里吐槽这姑娘不知道是真不懂事还是假装不懂事,外面人为了老爷子电影里的一个角色已经抢风了,结果她居然好意思直接开口?
当然,姚东窝火还在其次,比他更内伤的是秦方。钱花了,反而是为人做了嫁衣,他图什么呢?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姚东看着他,“咱们这么多年朋友了,我不坑你。你把钱收回去,旁少平那边我随便找个借口打发了。随他去怎么收拾这臭小子,给你出气,怎么样?”
秦方丢下最后一个烟头,狠狠踩了一脚,道,“不用。”
“忍字头上一把刀。”姚东有点可怜道,“你自己想好了。”
“想好了。”他惨然一笑,“已经这样了,没得选。那大明城的机关殿,我亲自去盯着弄——”
姚东野心不小,这次卯足了劲儿请老爷子出山,除了是要拍个大片《天工开物》,更要紧的是借着这项目建个大明影视城。十年前,大秦影视城借了《始皇帝》的光红火起来,投资人赚得盆满钵满,圈子里的佳话。大秦影视城里最惹眼的阿房宫正是秦方一手打造,甚至创造了行业内的记录。现在,他能亲自去盯着大明城里最难的机关殿,姚东求之不得。
他估摸着秦方对元夕如此执拗,必然和感情相关,道,“你去当然好了。不过咱们话说在前头,元夕带着易庭北同进同出,表现得像一对一样。不管人戏演得真不真吧,总之老爷子是信了,以后兴许媒体上的人也会信。你要抢人,使什么手段都行,但最好不要影响到我的事情,毕竟那么多钱投下去,不是开玩笑的。”
秦方笑一笑,道,“他配不上小夕,小夕也绝不会喜欢他这样的。她只不过是在骗自己——”
姚东倒是有不同的看法,世事多变,人心更难测。不过对钻牛角尖的人,多说无益。
元夕不想在秦方凌迟一般的目光下多呆,也不想自己和易庭北之间的生疏被察觉,拒绝了老先生的晚餐邀请。她自在地挽着易庭北的手走出别墅,直到停车的位置才放开,她对满脸漂浮的他道,“刚才都是权宜之计,对不住了。”
易庭北手在发抖,揣裤兜里掩饰,但口中道,“没有的事,能帮到你就好。”
“咱们以后是要常相处的,我也不愿意骗你。讲老实话,我这么做主要是为了拒绝秦方。”她笑吟吟看着他,“别担心,他那人自尊心很强的,被我这样弄一次,以后肯定不想再看见我们了。老爷子那边呢,是个爽快人,不爱管人私事。所以,只此一次,我不会趁机缠着你,你也不必担心他们曝光出去影响你的形象。”
他的手在裤兜里揣成拳,“秦方是你师兄,你们——”
这关乎于一段往事,元夕本人已经不是很在意了。她拉开车门示意上车,两人都做好后才道,“以前吧,师兄很照顾我,我年纪小,就觉得照顾是喜欢,所以暗恋他好几年。”
易庭北心道果然,有种陌生的滋味串出来,说不清是酸涩还是嫉妒。
“不过后来他结婚啦,我也醒悟了。三年没见了,他还没怎么变,但我不想他误会我还想着他,不然多尴尬。”元夕轻描淡写,但心里其实有点忧虑。刚才她和他虽然没有直接交谈,但眼角余光瞥了下他的手,婚戒不翼而飞,手指上更没有戒痕。他从来是说到做到的聪明人,可最麻烦的就是聪明人钻牛角尖,现在看来,他已经钻进去了,并且跃跃欲试地要拉她一起。
“嗯,我以后都跟着你,保证不让他靠近。”
她讶然失笑,年轻人就是爱说大话。她不计较,道,“行啦,老爷子答应给你考虑考虑,也算是捞到个好事。找周平涛去报个喜,让他把咱们自己的事情安排起来了。”
易庭北感受到她的闪避,略微有点失望,他说的都是真心话。
工作日,周平涛很忙,不仅要忙自己的工作,还得□□关注网络舆情。
元夕拍拍屁股把易庭北弄回去藏起来了,他还真就安安心心关了手机不管外面的滔天洪水。他没挣着这两人一分钱,却要给他们操心未来,生怕舆论发酵后爆炸,没有任何挽回的机会。
提心吊胆泡在网上观察了一天后,他得出一个结论,易庭北走狗屎运了。
叶司静那边取消了记者会,算是给了他一个缓刑;一小部分大V开始对微博发起的“国民小三”话题质疑和反抗,认为这种粉圈炒作极其恶心和违背人伦,居然支持易庭北大胆寻找真爱。
他知道网上人喜新厌旧,但没料到会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也就是说,易庭北还没彻底凉下去。只要人没凉,找个好律师处理好解约的事情,易庭北立刻会成为一块会行走的大肥肉。
周平涛正乐呵自己跟肥肉蹭上了关系,手机响了。他摸出来一看,是元夕,赶紧接了。
“姑奶奶有什么吩咐呢?尽管说——”他用自己都嫌弃的甜腻声音道。
元夕拿开电话,对旁边的易庭北吐槽,“涛哥有时候还挺恶心的。”
易庭北已经调整好心情,眯眼笑一笑道,“他人挺好。”
人是好人,见风使舵的本事相应也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