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不看了,合上道,“我还没准备好拍别人的东西。”
“缺钱吗?”周平涛坐她对面,直勾勾看着她。
元夕平静地回看他,“说老实话,缺。特别是被你忽悠买了现在那地和房子后,更缺了。”
他哈哈一笑,一副得逞的样子,拍拍本子道,“接了这个,不就有钱了吗?”
“要拍就拍我自己的吧。”她道。
周平涛两眼一亮,“你自己的本子弄完了?要弄完了也成啊,马上丢给我瞧瞧,要合适了咱们就开始搞起来——”
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吧,摆桌子上这本只不过是说头,其实是要哄她拿自己的东西出来。不过也不计较了,这人稳妥,而且她还真缺钱了,正好。
“既然你定了要开始忙项目了,那咱们来说正事。”周平涛目的达成,转头对易庭北道,“庭北,今儿匆忙找你出来就是为这事。夕子手里有个本要拍,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演员。上回你不是说特别喜欢她那个电影《往生》么?还说要是有机会想和她见面聊聊,哪,反正你现在好多片约都被砍了,不如和她聊聊,也许能有点火花呢——”
他这话一出来,易庭北就有点尴尬了。
十年前,十五岁的易庭北凭借在电影《始皇帝》里出演少年公子扶苏出道。那时候的他气质干净,一双眼睛笑则百花生媚,怒则威加四海,将一个诺大封建帝国继承者的贵气和少年人的雌雄莫辨的美演绎得十分传神。他凭这个角色获得了国内千花电影节最佳新人奖,立刻红遍大江南北,甚至还掀起了一阵古风的热潮。
爆红了四五年后,不知什么原因开始走下坡路。到这几年神格虽在,但再没扑腾出什么大水花来,反而是惹上了不小的风波。上月才被官媒不点名批评其耍大牌,炒水军,乱要高片酬,工作不敬业乱扎戏以及抠图,扰乱健康的电影电视市场等等。为了这事,好几个厂商解除了广告约,本来谈定的一些片约也被取消,并有可能面临巨额赔偿。
周平涛明知道他现在的状况不好,还直接在刚认识的陌生人面前提起。元夕了解他一向最长袖善舞,不会干这种没眼色的事情,能这么说肯定是有理由的,可她还是提醒道,“涛哥,说正事。”
易庭北又扫了她一眼,唇抿得紧紧的。
周平涛哈哈一笑,“正事就是我一直很看好庭北,你看他怎么样?”说完这话后,他也不等她回答,直接道,“我觉得不错,要不咱们就直接定下来用他吧?”
元夕狐疑地看着他,八字还没一撇,居然就想强买强卖把事情定下来?她目前唯一的作品是《往生》,虽然拿了个很有说头的奖,可走的是另类荒芜的艺术路线;易庭北是大流量,自带热度,即便想要演电影,他的经纪公司也会想办法上大制作做主要配角或者直接拍IP电影,怎么可能来她这种低成本小众片?
她微微摇头,视线和他对上,这才发现他从刚才到现在没说话,尽看她了。他的瞳仁儿极黑,看人的适合很认真,让她心里敲了一下鼓。
“我都想好了,咱们三可以组固定班底啊,我的制作你的编导,再加上庭北的热度流量,妥妥铁三角。”他强行忽略两人的不太乐意,拉拉杂杂开始谈一些圈内最新的动向缓和气氛。偶尔提起一两个熟人来,元夕还能插嘴几句,可谈到网络和新媒体对市场的冲击,没谁能吭声了。
元夕感觉这样聊下去可能会僵,借口去卫生间。
她抓了包出门后给周平涛发了个短信,约他来电梯厅谈。
周平涛走出来,元夕第一句话就是,“我不觉得他合适我的电影。”
“感觉这玩意也不会很可靠,重要的是结果。”周平涛很坚持。
“你连我本子啥样都没见到,就敢开这口?”她觉得挺乐呵。
“这小孩挺努力的,给人一个机会呗。”
“二十五的小孩?”她摇头,“那我这二十八的也充其量是个大小孩,提携人的事干不了。”
“这次的投资有人全包了,不管你本子啥样都给拍。”周平涛难得大方了一回。
元夕狐疑地看着他,感觉不太对。她了解他,这人长了一双钱招子,只认钱不认人,要想搞到他支持,必然得有过人之处才行。而且,为了维持自己的名声,他从来不胡乱捧人。
“谁投的?”
“你别管。”
“那我不干。你什么都不说就想让我帮忙抬轿子?”她拎起自己的帆布包包,“我走了,房子那边还一片乱呢,实在忙。”
周平涛急了,道,“这事其实也不复杂,你听我说完。”
“不了,你这人有毒,谁跟你多说几句就要中毒。我还想活着多过点好日子呢。”她看着他,“你知道我不太喜欢和明星打交道的,麻烦。他那么火,我不想进火坑遭罪。”
他见实在没法劝,只好作罢,弱弱道,“那你的本子——”
她自觉他没说老实话,本子也不给看了。
周平涛眼睁睁看着元夕走了,这结果有点没法向易庭北交待。之前易庭北有表达过和元夕合作的意愿,他琢磨了有可操作性才大包大揽下来,然而元夕太不好控制了。
他在外面抽完一根烟,深吸一口气,只好回去实话实说。
易庭北还是乖乖地坐着,没玩手机,抬头看墙壁上挂的一些获奖照片。其中一张赫然是《始皇帝》获得最佳影片奖的时候,主创大合影。照片上的易庭北还只是一个清俊少年,站在最左侧靠边的位置静静的笑,但却自然而然地吸引了摄影师的眼睛。
那是他最好的时候,年轻、未来一片光明,充满了希望。
“涛哥。”他听见开门声,见周平涛一脸郁卒的表情,道,“元导演是不是走了?”
周平涛点点头,道,“你别担心啊,她不是对你有意见,只是不喜欢我这样强行拉着绑着的办事方法。”
“如果确实很难办的话,就算了吧。”易庭北没有坚持,“我不能让你为难。”
“这有什么好为难的呢?”他笑了,“你别想太多,正经工作而已,也是为了大家好。”
“我们可以用别的方法——”
周平涛没接受他的建议,反而道,“你既然下定决心要摆脱旁少平的控制,专心一意当演员拍电影,而且不惜代价,那我能帮的肯定帮。不过我真要再告诉你一次,以你现在这样的转做演员,不轻松。你自己要想好了——”
“我知道的,我不怕吃苦。”他睁着眼睛看他,里面带了几分天真。
周平涛觉得他身上的单纯和天真很难得,圈子里无论演员还是明星,刚出道的时候灵气逼人,可时间越长越油。可在他看来易庭北也挺轴的,明明已经红了,按部就班拍戏、广告什么的足够赚大把的钱。可他偏不,非想起来要补演戏的课,一门心思想转去拍电影。
“涛哥,那我应该怎么做呢?元导演她——”
周平涛摸出手机来,打开百度地图,翻出一个地址定位给他,“这边,百乐村,知道吗?”
他摇了摇头。
“这地儿在南郊,许多搞艺术和搞设计的在村里买了房子修工作室。我帮元夕在那边弄了个老民房和一片菜地,她正忙着自己修房子呢。你现在呆城里也烦,不如去那边走走逛逛,跟她混熟了就好说话了。”他出主意道,“再说了,那些狗仔要盯梢你,总不能跑乡下穷地方吧?”
元夕要在这里,只能说是个馊主意,可她不在,易庭北便觉得很不错。他点点头,站起来指着《始皇帝》主创合影,道,“涛哥,这张照片能给我吗?我一直没这照片呢——”
“行,你拿走就是了,我这边还有底片。”
“还有这张呢?”他手指移了一下,指向最中间的一张。
周平涛抬眼看过去,笑了。那是《往生》在欧洲高坎城获得了竞赛单元最佳评委会大奖后,两人一起捧着奖杯的照片在蔚蓝的大海边留下的纪念照。
“也拿走。”
“谢谢涛哥。”易庭北站起来,直接伸手取了相框里的照片。
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易庭北便不想再呆了,也告辞走人。
周平涛只好追出去,再三交待道,“你和旁少平的经纪约只有最后几个月了,不管他出什么幺蛾子,你只要忍耐就好。还有小心一点,不要再中他的套儿了,我已经在帮你找靠谱的律师了——”
易庭北摆摆手表示知道了,走进电梯急迫地按下负二楼的按钮。元夕刚离开不到五分钟,如果他动作够快的话应该能追上她。他有些话,想跟她私下聊聊。
第3章
元夕知道周平涛可能又在套路自己,不知道他和易庭北有什么拐弯的关系,居然肯这么帮忙。
两年半前,元夕自己编了个本子《往生》,想拍成片。她将本子递给他看了,也聊了聊自己的创作核心,想和他一起给搞起来。
周平涛在制片这个行当里干得风生水起,眼光肯定是有。他觉得本子是好本子,奈何走的艺术路线,更是元夕的第一个长片,摆在明面上的不确定因素太多,能挣钱的可能性不大。他当时刚独立组建公司没两年,手头的项目全是投钱的时候。他首要是给投资人交代,次要是养活跟他混的一大帮人,所以干脆了当的拒绝了。
元夕估摸着这么熟的人都不看好自己,也难得找不熟的人尝试,便直接翻了自己的全部身家出来,缺的部分借遍了同学朋友,便把事情干起来。
周平涛以为元夕被自己拒绝后会消停一段时间,没想到她居然自己一个撩起袖子开干。出于创业人的同理心和扶持自己导演的想法,他便兼了她一个制片的职务,帮省钱顺便处理内务和外务。片子拍完后,两人窝剪片室搞了一个周终于剪出比较满意的成片来。
他道,“夕子,咱们还是把这片送审,我再麻烦一点弄几个电影节去试试。不然你自己花海了钱拍出来,压箱底吗?”
元夕无所谓,她就没指着干这个挣钱,玩笑似地跟他签了个分账合同。没成想等了不到半年,居然传来消息说入围高坎城电影节了。两人喜出望外,哼哧哼哧重新召集了主创团体,屁颠颠跑过去,抱回来一尊很有说头的主竞赛单元评委大奖。虽然不是那个人人都巴望的金奖,可这也是非常有含金量的玩意了,她顿时成了年轻导演里的黑马。
周平涛是什么人呢?骨头里也能熬出三分油来。趁了这个奖项的热度,立刻找了发行公司入股将片子推向了院线,搞出来一个小小的艺术片票房高|潮。加上海外版权卖出,没亏钱,还小赚了。事后他奇怪,“夕子,你说我怎么偏偏看你就看走眼了呢?”
他眼尖得要命,过手的项目要么赚要么打平,从来没亏本过。他瞧她那本子是好,但就是没挣钱的相,可拍成片子后居然非常有震撼力。按照电影节的专业影评人的评论,“这位导演在试图探索艺术新的表现力和表现形式,并且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
元夕没回答,只是笑,然后回去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等到今年开年,分账的钱终于到手。她拿了一部分出来填之前的坑,剩下的被他怂恿着在郊区弄了个宅基地并一小片菜地,准备自己建个工作室。
因为这一段经历,两人不说共患难,但感情基础比普通朋友好了很多。
元夕喜欢看美人,对明星或者演员也没有偏见,但不知为什么看见易庭北的第一眼便直觉他会很麻烦。她冲到地下室后,见旁边车库那辆伤痕累累的宝马,彻底冷静了下来。
至少那人看起来不讨厌,还是给周平涛一个面子好了。
地下室灯光昏暗,空气阴凉,元夕等了不一会儿便听见远远传来微弱但急促的脚步声。易庭北追了上来,依然墨镜和口罩武装自己,手里捏了一个大信封,看见她后明显松了一口气。
元夕耸肩,看来两人不谋而合,都觉得有必要私下再谈谈。
她偏头道,“周平涛跟你啰嗦完了?”
易庭北放缓步子,平复呼吸道,“元导——”
“叫我元夕就可以了。”她走近他,仰头看。
这年青人果然很高,身上带着淡淡的柠檬香气,她要看清楚他须得仰头。最近市面上所谓的帅气小鲜肉,细腰翘臀大长腿,其实很多都是修片的功劳。可她能保证,眼前这人的身高没有任何水份。
“周平涛说你喜欢《往生》?对吧?”
易庭北摘了墨镜,点头干脆道,“对。”
“那讲讲呗——”
他有点迟疑,看看周围的环境。昏暗的灯光,排风机的噪音,浓重的汽车尾气味儿,还有偶尔进出的车辆。他不确定道,“在这?”
“这儿挺好的,讲吧。”元夕特自在道。
《往生》的故事很简单,少年阿生和阿圭考学不成,终日浪荡,不堪忍受单调和没有希望的乡村生活,决定走出去。同乡说大西北那边在搞建设,正在大量的找工人做工,工钱很高,做一年抵在家十年。两人带了几百块钱上路,熬过了一路上没钱买票、步行搭车、被骗走行李等等困难,终于抵达目的地,却发现那工程已经完工,人去楼空。两人非常失望,在荒无人烟的大山隧道里沉默行走,直到抵达一个村庄才和家人取得联系。家人告知,在更远更远的西北方,新的工程开工了,那里施工期更长需要更多的工人。于是,他们又抱着期待上路了,可前路茫茫,孤独又寂寞,他们身无分文,不知何时才能抵达。
片子只有两个主要演员,大部分的情节是他们走路聊天,最后结束再一个巨大的完工的隧道前,幽黑的空洞仿佛是噬人的怪兽巨口。他们不知道在更远的高天和群山之间,越过重重暗无天日的隧道,那个传说中的工地有没有在。
所谓往生,其实是不得往生。
元夕拍这个片子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陷在某种伤感和无聊的情绪中。两个少年主演是她从工地上找来的农村小伙,自己兼任了编剧导演和摄影,美术场记等等都是凭人情找的老熟人来帮忙。大概因为她没有明确的功利目的,聊起来的时候很放松,所有人的状态都很好,所以结果看起来很美。
易庭北卡壳了。
“讲啊!”元夕等了一分钟,催促道。
“对不起,我现在有点紧张。”他双手紧捏着信封。
“是讲不出来吧?”元夕笑了,看着他藏在口罩后面的脸又显出窘迫的样子来,“其实根本没有看电影,对不对?”
“我看了。”凤眼睁大。
“那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