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边闷头操作手机,鼻子却闻到一点烟味,抬头便见易庭北站在天井里抽烟。他穿着一身宽大的工作服,安全帽丢石板上,右手捏了一个烟头放口中,偶尔吸一口后仰头将烟吐向空中。她高兴极了,立马就想站起来冲过去打招呼,却见他将烟头丢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像是在泄愤一样。
这行为有点突兀,往日的易庭北不管任何时候都没被拍到过这样。
她感觉情况可能有点不对,缓缓坐了回去,心抽抽的。元夕可真能下狠手,把自己的男朋友兼男主丢给情敌招呼着,还放了两个备用的竞争对手伺候着,这是怕他不早死啊。那死女人心硬,她可受不了了,只看着就难受。
易庭北踩完烟头后,可能觉得这样的动作有点无厘头,双手捧着脸用力揉了揉后,复又走回殿里去。
王小米悄悄跟在后面,透过窗棱偷看。
易庭北进殿后脸上的郁卒全不见了,他自在地跟阿生和阿圭打招呼,蹲在木工桌旁边看秦方做机关。
秦方的手指十分灵活,一组组构建完成后立刻被阿圭殷勤地搬走,他侧头对易庭北说了一句什么。易庭北虽然还保持着笑的样子,但眼睛有点难过了,显然是自信心被打击了。
什么狗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她怕她家公子苦没吃完,人就憋坏了。
这样下去不行,她得给元夕说说,不能一次虐太狠了。
元夕忙得脚不沾地,手机收到王小米发过来的易庭北工作照片,她还可怜兮兮道,“叶绿茶在参加开机仪式,我家公子在被你虐。你这样这样良心何在?”
她回了一条,“你不准和他说话,不准帮忙。”
元夕是故意给易庭北造一个孤立的环境,利用精神高压强行压迫他原本的意志崩坏。那家伙有时候挺敏感的,有时候神经却大条,她把很严苛的话甩出去了,结果他还记挂着女朋友的事情。当时她听了就想揍他一顿,现在想来,只好用简单粗暴的方法,在三个月内搞定他。
得过去,他就是神;熬不过去,他再掉头走原来的路也不耽搁。
第25章 麻烦
易庭北在木工组两天,日子不太好过。
木工师傅们应该是常年跟着剧组跑的,见过的明星比较多,对他没什么兴趣,所以大家对他没什么客气之外的情绪。
他勉强算是学会了抽烟,蹲在路边吃重油重盐的盒饭,以及十来句西川话。
可这还远远不够。
阿生除了会木工,还能做水电上简单的活儿,也看得懂图纸,所以他能帮秦方和下面的工头协调;
阿圭专精木工,秦方会交代一些不那么细致的活儿给他,他干得又快又好。而且他好像脑子特别灵活,只要看着图纸就能自己组装完成一大片联动机构,连秦方都忍不住夸他说,“你很不错。”
这些只在其次,真正让他感觉威胁的是,阿圭很适合上镜。他的五官初看平凡,细看韵味,眼睛里很有内容。
当年谢老先生偶尔会说他挑演员的原则是看人的眼睛,一个人有什么样的灵魂,大概从眼睛里面就能看出来,而元夕承袭了他的一部分原则和喜好。
以及最后一条,秦方和他们俩处理得很好。
“所以你们和小夕是在路上遇到的?”秦方在翻图纸,因为线太细看不清楚,将放在一边的眼镜架鼻梁上了。
他平时不戴眼镜,只有在工作的时候看图纸上的细线才戴,显得很斯文。
“对。当时我和阿生身上没多少钱,卡和身份证都丢了,不敢回家,所以就沿着公路走。刚开始没注意到师傅,后来好几回看见她和我们同路。只不过我们买馒头的时候她下馆子,我们住路边的时候她住店。多了几天就熟了——”阿圭道。
秦方听得挺认真,“那你们谁先和谁说话的呢?”
“是师傅。”阿圭道,“我们只剩一百块钱了,阿生想吃肉,我说钱留下来应急,他不同意,就吵起来了。师傅可能是听见了,买了一大包牛肉干丢给我们。”
易庭北在埋头码木方,也听见了。他就知道,她是那样人。
“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结伴一起走了。师傅说她从天京到西川是坐飞机,出了西川后便步行,没多久遇上我们。后来我们又一起,走去了望北关——”
易庭北估摸了一下,这一路起码快要上千公里了。
秦方嗓子里发出一声“嗯”,好像有点难过的意思。
“再后来呢?”
阿圭说话也淡淡的,“再后来就走了两个月,她带着我们找到了枢纽工程的工地,路上都是花她的钱。”
“你和阿生胆子也够大了,家里人放心?”
“不放心也没办法,出家门了他们就管不到了。”
“拍电影又是怎么回事呢?”
“师傅和我们一起在工地上做工啊,晚上就打电脑写东西,写了一个周说要拍电影,让我和阿生演。我们还以为她在开玩笑——”
易庭北算是听明白了,《往生》是一个取材于真实的故事,阿生和阿圭真的遇上了里面的乌龙事情。他们从一个工地辗转追寻去另一个工地,唯一不同的是,现实里有个元夕在帮助他们。可是,元夕为什么又会孤身一人上路,从西北大地跑去边关呢?
他抬头看一下秦方,再看看阿圭,调整了一下喉咙,用西川口音道,“你们拍了好久?”
阿圭回头看他一下,也用西川话回,“师傅培训我们俩个月,拍只拍了一个月,快得很。”
秦方将一叠图纸交给阿圭,道,“这是我对好的图,你拿到那边去找批号对应的木方组构建,越快越好。”
阿圭点点头,收了图纸走了。
之后,秦方开口说了这几天对易庭北的第一句话,“想不想知道小夕为什么会一个人走?”
易庭北想知道,但不想从他口中听说。这男人对他的敌意太重,说什么做什么都只为打击他。
“因为她那个时候很痛苦。”秦方继续清理图纸,低头细细地写标号。
易庭北动了动喉咙,预感到后面还有话说。
“想知道她为什么痛苦吗?”秦方抬头看他,眼睛躲在镜片后面,仿佛一潭死水。
他摇头。
“因为她爱我,非常努力地争取过了,但没成功。”秦方的声音有点嘶哑。
易庭北没说话,他知道这是真的。元夕是一个坦诚的人,第一次请他帮忙的时候就告知了原因。不过她说了,是曾经暗恋过,而现在想要避开。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她吗?”
“因为我也爱她,我会把她应该得到的都还给她。”秦方不需要易庭北的回答,低头将图纸叠得整整齐齐,“你又知道她为什么要找你帮忙演戏吗?”
易庭北本能地反驳道,“不是演戏。”
“呵——”秦方这次根本不看他了,道,“因为她还爱我,但是有没有原谅我,怕自己的心动摇,所以把你卡在前面做路障,而已。”
易庭北不是容易动怒的人,即便是被旁少平套路了那么多次,他也是生气和自省,没有全身热血沸腾的感觉。可秦方只是这一句话,便让他的讨厌程度超越了旁少平。
他胀红了脸,凤眼鼓起来,显得十分有威严,“元夕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秦方有点轻蔑地抬头,“那你敢说她喜欢你吗?”
易庭北卡壳了,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他不敢说。
秦方没有再说话,看看他,天真的男人。他收拾图纸走出殿堂,准备去找天井里负责制作的师傅沟通。
“可是我喜欢她。”易庭北冲他叫道,“我喜欢——”
秦方僵了一下,没回头,继续走了出去。
易庭北呆呆地站着,感觉怒气在翻腾却找不到出口。他烦躁地将木方丢开,来回走,踢了石头柱子一脚,又抱着头用力抓头发。发泄了一会儿发现没有任何鸟用,堵嗓子眼里的火气还更盛了。
阿圭从柱子后面转出来,明显将两人之间的对话听去了。他道,“才三四天你就受不了了?发什么脾气呢?”
易庭北看着他,他的眼睛极其挑衅,“你要这样下去就输定了,师傅肯定选我。”
阿生跟在后面,拉了拉阿圭,让他别说大话。阿圭拨开他的手,对易庭北道,“做明星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离开你的经纪人还有你的团队,没人帮你,你啥都干不了。你根本就没意识到师傅送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元夕忙得人仰马翻,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惊觉三天已经过去了。
这三天她没见到易庭北,阿圭那边没有传来他的消息,秦方貌似没出什么幺蛾子;王小米被她警告后四处神游,也赌气不给她说易庭北的事情。她不是很放心,放工后连盒饭也没拿便要回旅馆。
结果莫向阳的助理客客气气来请她,说是在城里的酒店包了一桌酒,想让她一起去吃个饭。
她直接拒绝,只说工作太多,进城一趟来回几个小时,赶不及安排第二天的事情。
助理也不坚持,见她走后给莫向阳打了个电话,道,“元导演很忙,不去。”
莫向阳道,“行了,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后,对身边的姚东道,“这个元夕到底什么来头呢?为什么老先生和你都力挺她?”
姚东心里并不挺她,只不过谢老和秦方站在她后面,她本人确实又有点本事,忍忍也就算了。可他作为制片人,得给演员信心,只好道,“她的电影你看了,手法还不错吧?也算是谢老的半个徒弟,《始皇帝》那会儿就带着上手的。你放心,拍你们的戏的时候,谢老会亲自去现场看的。只不过老人家年纪大了,找个人协助而已——”
莫向阳半信半疑,但知道他不是拿自己的项目开玩笑的,忍了。
元夕急匆匆回旅店,摸到木工组住的楼层,走道里碰上的却是秦方。
他换了刚洗漱完毕,换了一身短打,头发还是湿的。
“师兄——”她道。
秦方偏头看看旁边门紧锁的房间,“来看易庭北?”
她点头,侧身给他让路,道,“是的。”
两人这也是自那天修罗场后的第一次碰面,元夕感觉生疏,但秦方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笑笑道,“听阿圭说你带他来体验生活是为了下个电影准备的,可我看小伙子不太习惯我们这种体力工作,好像快熬不下去了。”
“这才刚开始嘛,不着急。”元夕道。
“阿圭不错。”他道。
“是挺好的。”
“所以,你就别瞎折腾了。”他道,“用阿圭就好,再说了,你那片子预算多少?”
元夕抬头看他,拒绝道,“不太清楚,不过涛哥说已经找到合适的财神爷了,多少钱都愿意投。”
秦方点点头,也不逼她起逆反心理,回自己房间去了。
元夕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待他彻底消失了才走向走廊的相反方向。
易庭北的房间里面很安静,敲门约莫一分钟后才有人起来的响动声。
门拉开,一股浓缩的烟草味喷出来。
“你这是在干嘛?”元夕捂住鼻子,“再抽下去消防报警器该响了。”
易庭北伸手将她拽进去,用力甩上房门。
她有点讶然,这家伙自认识以来表现得挺内敛的,即便是被旁少平那么坑了,也能憋住自己的情绪不在外人面前显露,现在居然敢摔门了?估摸这几天过得挺不开心的,确实快要憋不住了。
房间里没开灯,元夕挣开他的手按下开关。
她捂着口鼻闷声道,“你怎么了?”
易庭北坐回床上,盯着她不说话,表情十分郁卒。
“说话呀!”
他这才道,“我在训练抽烟的方式。”
元夕坐他对面的小桌子边去,手指卡在下巴上打量他,黑瘦了一些,显得更精干了。
“把你这几天学习内容展示给我看看。”
他抿唇,伸手拿起搁在烟灰缸上的烟头,换了几个不同的抽烟姿势,道,“阿圭,阿生,方师傅还有秦方的。”
她点点头,“还有呢?”
“从你进来到现在,我说的都是西川话,没听出来?”
元夕笑了,“怪腔怪调的,还要练。”
易庭北腿缩到床上,低头道,“我知道了。”
他的身体姿态整个呈现内缩的防备,这是内心没有安全感的表现。这个人比口香糖广告的时候沉静了很多,正是元夕的男主角被社会和宗族压迫的阴郁感。可她更需要的是缩到极致后坍塌爆炸,让整个世界开花的爆发力。
还差一点。
她没对他的表现做出评价,起身道,“行,我知道你大概的进度了。我接下来去看看另外两个,你自己继续练习——”
易庭北张口想要挽留,她仿佛没看见一样直接出门,敲了阿生和阿圭的房间。
片刻后,隔壁传来三人谈笑的声音。
阿圭有些戾气的嗓门也变得柔软了,他模模糊糊道,“师傅,你发的剧本我看了呀,有一段都能背下来了,我念给你听。”
易庭北将身体丢在床铺上,眼睛无神地看着天花板。好嘛,别人已经拿到剧本了,可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元夕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不仅不关心他这个预备役男友,而且还偏心。
他看着自己丢在一边关机很久的手机,在考虑要不要给周平涛打个电话求助。
可是,手在碰到手机的最后一秒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她对他有五条约束,而他答应了就不能违背。
做个守信的男人,真TM痛苦。
开工第五天,元夕可以休息一个上午。
早晨八点半,她的手机响起来,隔壁床的王小米烦躁地翻了个身,迷糊道,“干嘛不关机?”
元夕摸起手机看了一下,是莫向阳助理的提醒短信,便默默起床。她套了一身运动服,小声道,“我要陪莫向阳去看机关殿,你再睡会儿呗。”
王小米猛然弹起来,“我也要去,去看我家公子。”
“不行。”元夕开始放热水洗脸。
“凭什么不行?我来这边就是为了公子,这几天附近玩遍了,很无聊——”
“你要为了他好,别去打扰。”
“你这个恶毒的女巫婆,到底想把他摧残成什么样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