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鸣砚问出声,却见燕白不答,不由越发困惑。
他疑问:“燕白先生?”
燕白也清楚他不该离开秦湛。他几乎就要告诉越鸣砚具体情况了。
可他看着越鸣砚焦急的神情,想起这孩子的性格,知道若是让越鸣砚晓得秦湛为了他而放弃了用自己对付温晦,怕是会自断一臂好让秦湛无后顾之忧。燕白又记起秦湛的叮嘱。秦湛看着他,将自己的命和徒弟都交给了他。
秦湛说了,要他救小越的。
燕白咬了咬牙,他对着越鸣砚,撒了谎。
燕白道:“温晦被一剑江寒引出去了,你师父在对付那些小喽啰呢,那些人用不着我。所以我先来救你出去,免得温晦想起来了,拿你威胁秦湛。你知道温晦锁住你的阵眼在哪儿吗?”
越鸣砚听了燕白的解释,有些迟疑。
他本能觉得燕白的话有哪儿不太对,但燕白从未对他说过谎话,他最多便是不想说,含混过去。但他若是说了,就绝不是假的。况且燕白也没有必要来骗自己。
即是如此,越鸣砚便打算听燕白的,先逃出去。
越鸣砚道:“知道是知道,但温晦下的咒阵精妙,从内部根本无法破坏。他虽是个剑修,在五行术的造诣上怕是也不比阆风的衍阁低。”
燕白闻言先去找了那阵眼,顺口回答了越鸣砚:“温晦吗,他身上发生什么都是可能的,他什么都会。”
越鸣砚忍不住问:“可是魔尊不是剑修吗?”
燕白答:“是啊,可他除了剑,其他也学。”
燕白回忆了片刻,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越鸣砚:
“我听秦湛讲过,当年太上元君悟道,留下的法子最后分成了剑、禅、器、丹以及五行之道。最早的时候,昆仑还是都学呢,后来大家发现实在是太难了,别说统统精深,光就笼统的都入个门,就已经要花去一辈子,更别说再悟道寻仙了。”
“所以没过多少年,五道就被分门别立了起来,大家发现各寻一样去修,反而能更好的入道,比如丹修吧,只要你宗门舍得花费,都不需要花上几年,就能入个门。”
越鸣砚答:“这些我也是听阆风内的师兄们讲过的。太上元君悟道,而后道分五门。剑道以剑修为典型,禅道以佛修为典型。”
燕白答:“是这样没错,可这样也是有缺点的。”
“把五样拆开来,挑一样学是要容易很多。可将它们合起来,才是太上元君当年悟出的东西,才是你们所谓的‘天道’。”
越鸣砚低声道:“所以,所谓‘剑修不能学五行道,丹修不能走器道’这样的说法——”
“都是骗人的,只是天赋不够,能力不行罢了。”燕白原本是想要顺口再说一句“所以朱韶不行是真的不行”,但他想起了这次朱韶帮的忙,又只能生生把话咽回去,脸都快皱在了一起。
越鸣砚沉默了很久,他说:“‘不似凡间客,天下第一人’吗……燕白先生,像魔尊这样的人,应该不屑于编造些匪夷所思的事去欺骗敌人吧。”
燕白正研究着阵心,突然听见越鸣砚说了这么一句,心里咯噔一下,就觉得不太妙。
温晦这个人有多厉害燕白太清楚了,别说他能用三言两语就能哄骗了越鸣砚,哪怕他就是没说话……燕白也信他能把人骗去!
所以他连忙道:“但那都是以前了,他入魔了!”
燕白强调道:“所以别管他说什么什么,都是无中生有,都是瞎说!你听都不要听,更不要去想!”
“你要听,也该听秦湛的!”燕白扳着脸,“秦湛和你说过什么来着!”
越鸣砚想了想,说:“不要去管旁人的看法,做好越鸣砚?”
燕白:“……不是这个!”
越鸣砚:“呃,好好学剑,保护自己?”
燕白:“……也不是!”
越鸣砚笑了,他说:“若是遇到解决不了、困惑难释的事情,就去找她。”
燕白点头:“对了,这阵眼我看了,外面能解,你等我去想办法找两只鸟来解阵救你出去——我们一起去找秦湛!”
越鸣砚点头:“好。”
燕白满腔的焦虑便在他的这一声好中散了。
他想好了解阵法子,便要去想办法驱使鸟雀来毁阵,他前脚刚离,原本锁着越鸣砚的阵眼突然呯了一声,越鸣砚敏锐的察觉到这是阵力不足的前兆,他连忙去探查锁住自己的阵,却发现这个阵没有半分的问题。
那声音是从哪儿来的?
越鸣砚又低头仔细探寻了一圈,惊讶的发现在锁着他的阵法下,竟然还藏着一道阵法。
这道阵法并不是新立的,结着约莫也有快五十多年了。看着像是用来锁什么镇压什么的“伏魔”阵,阵法繁琐,非一时能就,看起来厉害非常。越鸣砚检查了阵眼,发现这阵的阵眼竟然是从内部被突破的,并非阵力本身衰弱。
算算阵本身的年纪,也不过五十多年。
这么厉害的阵法……居然只能压五十多年?那这阵底下压着的,到底是什么?
越鸣砚并不想破坏这阵法,可这阵在破了一寸后,竟然又破了一寸,瞧着趋势,若是无人来加固,做多再撑上十天半月,这阵也是要碎。
越鸣砚一时迟疑。
就在这时,燕白真的找到的鸟雀回来,他用自己的办法控制了这两只什么自我意志的普通小鸟,驱使着他们便要往阵眼里去撞,小鸟刚撞进界里,燕白便看见了越鸣砚半跪在地上,正检查着什么。
燕白问:“小越你在看什么呢?”
越鸣砚闻言回头,见到了那两只鸟,他回答:“锁着我的阵底下似乎还有一道阵。”
燕白闻言大怒:“什么,温晦这么混蛋吗?锁你还锁两道!?”
越鸣砚:“不,第二道不是用来锁我的……我也不知道第二道下面是什么。”
燕白凑过去看了一眼:“唉,这个阵快坏了。”
越鸣砚点了点头,燕白却想到了别的。
他说:“这阵好破吧?”
越鸣砚:“……的确。”
燕白便道:“这阵要是破了,产生的连锁反应,是不是也能连上面困着你的也一起破了?”
越鸣砚:“……应该能?”
燕白道:“那还等什么呀,真用鸟,不知道用多少只才能撞开阵眼呢,与其费那个功夫,不如捡现成的!”
越鸣砚:“可我们并不知道这地下锁了什么,万一——”
燕白毫不犹豫:“魔道怕的东西,就是咱们正道喜欢的东西,不然他锁什么呀!咱们如果帮着解开了,按照莲华寺的说法,都能算是功德!”
“更何况你不想早点解开阵去找秦湛吗?”
越鸣砚原本还有些犹疑,可见着那两只鸟已经死在了阵眼里,也不过只将阵眼偏移了微不可见的几分,心下一凝,便干脆伸手去搅了这原本就已到极致的脆弱法阵!
淡金色的法阵呯地在越鸣砚手下散成了齑粉,它崩散时的余波正好震开了上一层法阵的阵眼,锁着越鸣砚的阵开了!
燕白兴奋极了:“成了,小越,我们快走!”
越鸣砚扫了一眼阵法原本在的地方,他嗯了一声,原是要走的。可尚且未能迈出一步,他先凝住了视线。
法阵在的地方显出了一条路,通往地下的路。
燕白见越鸣砚没有跟上,他不明所以:“小越?”
越鸣砚道:“燕白先生,我还是觉得不对。”
燕白:“……小越?”
越鸣砚看着那处入口,暌违已久的眩晕感又重新笼罩了他,那地下似有什么在呼唤着他,在等着他,长久的等着他,那样强烈的思念与等待,让越鸣砚移不开眼,也离不开半步。
燕白急了,他喊道:“小越!!”
可越鸣砚已经听不见了,他的五感已被从这幽深地下传来的杂乱信息给充斥。他眼瞳弥漫上了最幽深的墨色,耳边寂似无声。
燕白在呼喊,他见越鸣砚听不见自己说话,便扑到了他的面前去。
可他忘了,越鸣砚原本就看不见他。
燕白在这一刻,忽然意识到了这地下是什么,魔道镇着的、温晦藏着的又是什么。
他终于反应了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燕白慌极了,他甚至伸出手去拖拽越鸣砚,却直接从越鸣砚的胳膊上穿过——
他绝望地大喊道:“小越,你不能去那里,你不能去——”
“越鸣砚!”
北境风急,落雪纷纷不止。
屋外风雪哭嚎,就算是在北境雪谷里,也能算得上是极为少见的糟糕天气。在这样的风雪下,连本就活在雪里的那些寒树都要被彻底淹没了去,屋外不要说是活物,甚至连抹白色以外的东西都看不见。
朔夜爵披了件厚重的衣裳,从案前取了刚换了炭的手炉,却正似要出门。似乎是被门外溢进的凉气给呛着了,他咳嗽了两声,方才抬起眼往屋外看去。
那里什么也瞧不见,只能看见一片白色。
朔夜爵凝视了那片白片刻,慢慢的敛下了眉目。他脸上的神色几乎要比屋外的雪还要白,可神情却是宁静的。静得好似这风雪不在,静得好似他并非要去闯这风雪。
案前的红泥炉还在燃着,上面搁着剩着的半壶酒。红泥炉旁,金碟之上,原本总是会搁着一两颗救命的药等某人自取。而这一次,朔夜爵却将药自己吃了,喝尽了剩下的半壶酒,翻手将金碟反扣在桌上。
炉火灭了。
他出了门。
第68章 无间09
十二金殿前风消雨冷。
不过须臾片刻,早已不见先前春秋盛然之景。金阶之上,是步步寒霜,直冻人心肠,金阶之下,是雷鸣化海,销骨噬血!
女阎罗手中的梨花白枪早已被寒霜覆盖,而绮澜尘握着的桃枝却也同样好不去哪里。
她略低头看了一眼,桃枝上开出的第一朵花已然败颓,褐色的尖端更是枯败了一节。她握着桃枝的指尖在不住的稀稀落落地往下滴着血,那点血沁在她脚上覆满的白雪中,正似雪里开不败的红梅。
漪寄奴同样好不去哪里,她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是肉眼可见的青紫冻斑,严重的处的皮肤更是早已寒气入体失了知觉。她的指尖上布满了除也除不干净的薄霜,整个手掌青紫相交,不仅丝毫不见先前纤弱莹莹之色,更是透着沉沉死气,骇人可怖!
可原该尤为注重外貌的女阎罗却只是扫了一眼自己糟糕的状态,便再无反应。不仅对此毫无反应,她甚至仍用这那双已濒临崩溃的双手稳稳地握着自己的梨花枪,枪尖对准着绮澜尘,语气轻媚温柔:“桃源四景,我不过堪堪领教过其三。”
“还有夏景吧,冬已至,酷夏何在?”
“早就听闻夏景暴烈,堪比梨花枪尖。绮姑娘好不容易才来奴这金殿一次,可莫要小气攥着夏景色不肯放呀?”
花语在一旁看着,自然知道这两人本就在伯仲之间,如今已都是强弩之末。若是继续拼下去,只会是两败俱伤之局,她忍不住出声唤了一声——“绮、绮师伯!”
绮澜尘握着的桃枝顿了一瞬。
花语见状连声道:“绮师伯,你答应过剑主会等她回来的!原本我们要做的也只是绊住女阎罗,如今就算不管她,她也妨碍不了剑主了!魔尊对她下令,命她必须死守,可能是不必攻破的!您可千万不要中了她的计策,白白被她拖累去!”
漪寄奴听见这话,眼里泛起冷意。她低低笑了两声,道:“哎呀,桃源里的姑娘就是金贵,才不过滴了两滴血,就有的是人心疼。不像奴贱命一条,死也了无甚所谓。”
“可这又如何呢?”她美目冷凝,含笑道:“这是奴的十二金殿,打不打不是桃源说了算,而是奴说了算!”
绮澜尘闻言微微抬眸,她见到了漪寄奴那双泛着春波媚意的秋眸,也见到了那双眼眸深底处沉寂已久、压得人仅仅不过看一眼便感觉要喘不过气的寒冷冰川。
漪寄奴的故事绮澜尘是知道的。而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当年与那王子结成道侣的女修,是出自桃源的女修。漪寄奴是如何心性狠辣之人,她杀了负心薄幸的未婚夫,当然也不会放过与王子结成道侣的那位女修。女修的头颅被漪寄奴一枪送进了桃源,引得桃源大怒,曾追杀了她约有二十多年——直到后来桃源换了坞主,又觉得此事毕竟也算不得光彩,方才渐渐放下了对她的追杀,由得她躲于魔域一角偷安,最终成为威名赫赫的女阎罗。
绮澜尘在幼年时,闲来翻看桃源某位先辈编纂的四境女儿志,其中便有一册专写了漪寄奴。在那位桃源弟子的口中,漪寄奴毒辣有之、狠绝有之、恶不可恕有之,但她仍是值得一记的四境女儿。论智,她以一人孤身骗得了魔域苦绝老妪的传承,得了梨花枪。论胆,她一人与一国一派为敌,决议下手后便再无片刻犹疑,一击而胜。论忍耐,从得知到复仇成功,她牺牲的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十年如一,事前之前,从未让任何人发现分毫。而论到实力,十二金殿女阎罗,早已是桃源坞主都无法轻易动得的人物了。
写着女儿志的桃源弟子也是个离经叛道的,绮澜尘因看这本书还受了罚,那时师尊问她“你如何看女阎罗?”,绮澜尘想了想,回答了桃源坞主。
——世道不公,却也天地难容。不甘自怜零落惹人践,宁成金殿阎罗不见仙。
桃源坞主又问:“那你会如何做?”
幼时绮澜尘答:“弃我去者不可留,成什么金殿阎罗,我要成他天上仙。”
绮澜尘后来想来,也觉得幼时的回答幼稚而可笑,但这何尝又不是绮澜尘最直白的表露。桃源坞主因她这句从曼罗春与她之间选择了她,绮澜尘也因自己这一句孤独数载,与秦湛不得和。
可绮澜尘终究又和漪寄奴不一样。她所在意的人,绝不会放任她走向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