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郑良霄
时间:2018-07-26 09:33:56

  她走的路越来越荒凉,我不知道她拉着我,这是要到哪里去。雪下得深了,路不好走,她又瘦得可怜,每向前一步,走得奋力挣扎很久。头一次,我深恨自己竟长得如此高大,让她为此受累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的背影。觉得我好像从来都不认识她。
  我是因为娶了她才得到帝位的。
  我不知道那是父皇的一个测试。
  那是一个中秋的家宴,父皇居然请了楚献帝带着家人一起参加。当然。那时的楚献帝已经新封了归命侯。早已向我大肇投诚。他们一家人在我父皇的威势下,觳觫着,连头也不敢抬。
  我对楚献帝一家没有兴趣,我新娶了冯嫣儿,一心只盼着宴会早点结束,好早早和冯嫣儿共赴巫山。
  这时,父皇说,他要为楚司南选一个夫婿,而这个夫婿就在我们兄弟之中。
  我这才看了一眼楚司南,她那天就是顶着如今天一样的肿涨难看的面皮,睁了一双好奇的大眼,把我们几个皇子全都打量了一遍。
  我本来觉得这不关我的事,可别的兄弟都不作声,我为了及早结束这宴会,居然鬼使神差的说,我娶她好了。
  我真的娶了南乡公主,结果父皇将帝位给了我。他说因为我有远见!统一的王朝需要一个有远见的帝王。我与二哥拼英勇杀敌的战功,与九弟比机智聪惠,最后全都比不上娶一个楚司南来得立杆见影。
  板车在一处山脚停了下来,这里荒无人烟,只有山风呼啸着吹过,卷起了雪花,露出一大片坚硬的冻土。
  我看到冻土地上有一个已经挖好的深坑。坑足够大,应该能够装下我这高大的身躯。只是如此坚硬的土地,不知细瘦的她,挖了多久才挖出这样的规模。
  楚司南咳嗽着,喘息了一会儿,回过头来看我了。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和她现在的肿脸不相配。这不是她本来的面貌,她本来的面貌是一张娟秀粉白、有些孩子气的脸。她在嫁给我几天后,她的脸退去了肿涨,露出了她本来的面目。我才发现,她是故意把自己弄成那丑样,想躲过我们元家兄弟的觊觎。
  我很生气。
  那时我已经听许多人说南人狡黠奸诈。果然,虽然她解释说,这是她用药水洗了脸的缘故,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可我还是决定再也不要看到她。
  当然,那时,我已经有了冯嫣儿,觉得一切很满足了。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欺骗,这正好是个借口,我把她扔到了一边,先是王府的旧屋,后来是皇宫破败的冷宫。
  为了表面好看,该给她的封号,我一个没少给了她。可她的人,却一直是我的眼中刺。我只希望,不用我下手,她自己死掉最好。
  她向我走了过来。把手拢在口边哈着气,因为冷,她鬓边的发丝结了霜,连睫毛也变成了白色的蝶翅。
  然后,她捧起了我的头颅。她的手心比我的肌肤要暖和一些。她用修长葱白的手指拂开我散乱的长发,我这被许多人糟蹋过的头颅,又已经在城头冻了十天,我不知道她还能不能认出我来。
  她怔怔的看着我,“你本来那么骄傲。”她说,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
  她脸上长长的伤疤抽动起来,好久才平静了下来。
  我的心也抽动了起来,这条疤,是我留给她的。只是因为她不肯向我解释她那块玉佩的由来,那块玉配,太过神秘 ,让我不得不对她生疑。
  我这一生,和她没说过几句话,从来也没有好好与她谈过心。她对我也一样。
  她用一块巾帕,沾了些雪来细心的擦洗我的面颊。我看着她,心里有了一点渴望。
  我们曾经的几次不多的相处,全是在冲突中经过。无论她做了什么,我全都认为是她的错,有时气急,便管不住自己。
  不知她还记不记得我做的那些对不起她的事。
  她把我的头颅与身体对接了起来。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了针线。她纤细的手指拈起针来,动作灵巧的飞针走线。我的颈上皮肤感觉到了一阵刺痛。
  我都快记不起有多少次想要置她于死地,若不是我的父皇,生前一再告诫我,这位南乡公主在南楚的声望,甚至要超过她的叔父,我肯定早就对她下手了。就算这样,我还是好几次伤了她。
  我对冯嫣儿可是从来没动过一指头。
  冷利风声在我耳边叫嚣,却盖不过她温声的一句:“有点疼,你忍一忍,很快就好了。”我觉得我的心脏突然被一双小手紧紧的握住了。
  在我的记忆里,我对她一点也不好,便是亲自动手打她也有好几次。她一定会记得疼。
  “我不忍心看你身首异处,”她说,嘴角浮起一抹淡笑,“这样做,也是因为我还欠着你一个情,谢谢你对我小弟弟的不杀之恩。”
  我想了起来,她有一个小弟弟,她父亲死时,尚在襁褓之中,由她一人抚养长大。她的叔父登基为帝,又降了大肇,她也就带着她的弟弟一起来了大肇。她嫁给我时,她的弟弟已经八岁。本来,我想把那孩子和归命侯的儿子一起,找个事由一并杀掉。但后来心软,只是将他发配北方苦寒之地了事。这也许算我这一生做得不多的几件好事之一,没想到却在此时得到了回报。
  终于,她把我的头颅和身体缝在了一起。她直起腰来,看着我,淡淡的笑容化成了悲悯,“你活该!”她说,“我葬了你的骨,还了你的恩,从此我们两不相欠。你我本无缘,来世你若有福,希望你不要再做皇帝,也希望你我从此陌路,我与你生生世世成永绝,再无相见。”一滴泪落了下来,滴在了我的眼中。
  她的身影变得模糊,她的声音化在了寒冷的风中。我的眼睛疼,一路疼下去,一直到心,我的心抽搐着,,痛彻骨髓。我错了,我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错得不可原谅。
  阿南!我突然想起了她的小名,她曾对着墙避,以为我不在的时候,悄声对自己说话:阿南不害怕,阿南要坚持。
  我记得,那是在我用玉镇纸打破了她的额头之后。那时的她,没有哭。
  阿南!阿南!阿南!
  在这寒冷的冬天,突然有一道阳光直直的打在我的身上,我的身体变得轻盈,温暖的空气包围了我,我僵硬的身体开始一点点的融化,带来刺痛的感觉。就如同她还在用针扎我。我想我真的要死了,安详的死在一个我从来都没好好认识的女人身边。
  阿南!
 
 
第3章 重生
  我睁开了眼睛,周围的燥热让我身上出了一层粘乎乎的汗。
  “皇上,你醒了!”一声带着惊喜的莺声,悦耳地敲击着我的耳膜。我微侧了身,看到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紧紧挨在我的脸旁边。精致的妆容,入鼻的清香,还有目光中流露的惊喜,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冯嫣儿常在我面前流泪,因为她知道,她一哭,我便会心痛。
  要是往日,我看她这样,会叫一声嫣儿,然后立刻把她搂到怀里,好好哄她。
  可现在……我的腹中一阵绞痛,像是在提醒我什么。
  也许是看到了我的沉默,“皇上,刚才的蹴鞠……”一只媃荑轻轻搭上了我的额头,“疼吗,晕吗?”我扭了一下头,没躲过她的手。
  她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我的眼睛转开去,看到了头顶浓密的柳荫。瓦蓝色的天空,有几朵白云悠悠的飘过。我刚才就注意到,冯嫣儿耳边的垂珠是我辛苦寻来的夜明珠。白天戴了,到了晚上就会发出莹润的光来。她戴这珠子的时间不长。失了新鲜劲儿,就把它们抛到了一边。反正我还会找到其它的稀罕东西博得她的一笑。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我在做梦吗?
  我挣扎着,想动一动。结果,我一支身,整个人便顺势的坐了起来。原来,我此时躺在一只竹榻上,四周围了许多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担忧的表情。
  我想起来了,这一幕如此的熟悉,这是我登基的第二年夏天,在御花园的蹴鞠场上,一只飞来的蹴鞠砸在我的头上。一切都是一模一样,它又发生了一遍。
  我有些迷茫,因为景物依旧,我的心境却已经不一样了。
  “皇上,您没事啦?真是吓煞奴家啦。”莺啼婉转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我瞥去一眼,果然是冯嫣儿,正殷殷地注视着我。“您的头……”她的眼里,流露出关切。
  我伸手在自己头上摸了一下,痛得自己身体一抖,倒吸了一口冷气。头上肿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
  疼痛的感觉如此真实,这不是在做梦。
  “皇上恕罪。”一个人在我的御榻边跪了下来。
  这是一张少年的脸,我当然认识,他也是冯家子弟,是冯嫣儿的远房堂弟。我记得我后来还给过他一个小小的官职。冯家人任官职的极多,我都不记得他最后当到什么级别了、
  现在,我全都想起来了,这是景定二年的夏天,我刚封了冯嫣儿的父亲为平南大将军,一等公。这一天,我刚过了二十四岁生日没多久。他们冯家派了些年轻的子弟入宫来陪我蹴鞠游戏。我被眼前这少年的踢出的蹴鞠砸到了头,曾经短暂的昏迷过片刻。
  “皇上,”带着香水的帕子温柔的拂过我的脸,替我抹去了新出的汗水。冯嫣儿那特有的薰香气息,让我有点迷醉,“没事就好,要知道,奴家的心都为你揪起来了。”她又快速的给了我一个盈盈的笑脸。
  依旧的容颜,正是她盛开的模样,突然看到,心却是痛了一下。紧接着,我脊背处一阵发凉。她向我递上钩吻时也是这么笑的。
  这似乎是时光倒流,一切又回到了从前。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它就是发生了。只是我,现在的我,心情却再也不复从前。我的腹中还在隐隐地作痛,我的脖颈处还有针刺的感觉。我仔细想了想,景定二年的夏天,冯嫣儿的父亲已经新封了大将军,总揽大肇的兵权。可她的大哥还是户部侍郎,没有得到户部尚书的位子。她的二哥,要到下一年的春天,才能通过科举成为新科的状元,离成为兵部尚书还有好几年。
  我想一切还得得及。我的心脏开始快速的跳动。元君曜感谢上天的垂怜。
  冯嫣儿的脸上还沾着泪痕,竟不拭去,这表示她为我哭过了。可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了感动。毕竟,这颗曾经高悬于城头的头颅里,有了别的记忆。
  若是以前,我看她这样,不知得多么的心疼,早已把她搂到怀里来好好的安慰,就好像受伤的是她一样。可现在……我腹内一阵绞痛,想把隔夜的饭食全都吐出来。
  她没有向我为她的家人求情,那不是她的清高。我现在看清了,那是因为她知道我肯定不会责罚她的家人。她对我早已拿得很稳,知道我对她怀着怎样的爱意。
  我的心刺痛起来,面对这张娇花般的面容,再也不复往日的激情。
  她娇娇弱弱的倚上来,把头枕到我的肩上,“皇上,”要不要我为你揉揉?“我轻轻地,轻轻地揉一揉,您就不疼了。”
  她的桃腮蹭到了我的下巴,眼中全是乖巧的讨好。
  我又是一阵反胃,生硬的推开了她。
  她的脸色大变,“皇上!”
  “朕,朕头晕。”我说,想起了她父亲手上的兵权,还有她冯家已经织起的网。我以手抚额,“嫣儿,我想回宫歇歇了。”
  她立刻转身去招呼人把步撵抬来,又亲自扶我起身。“皇上,你慢点。”
  说起这个来,不得不承认,她一向如此——做事周到,滴水不漏。我就是为她这点所迷惑,错把她当成了贴心的人儿。
  现在我知道,我的眼是瞎了。
  我病殃殃的靠在撵中,眼睛飞快的扫过眼前这些冯家子弟。我本来应该一一问过他们的姓名,为日后提拔他们做好准备。但,现在我不会这么做了。
  冯嫣儿也理所当然上了我的步撵,并为我放下了纱帘,然后倚在了我的身上。这一回,我强忍着,没有推开她。
  此时,侍候我的内监都在冯嫣儿的指挥下,跟随上我的步撵,他们排成长长的队伍,走在我的两边。在这些人中,我一眼看到了捧着一只沉重冰鉴少年。
  “皇上,你要吃冰湃的梅子吗?”冯嫣儿极会察言观色,她立刻注意到我的眼神,“不然替您打一块冰浸的手巾?”
  我两样都不需要。此时,因为她在身边。我正是感到浑身寒毛倒竖,胃肠翻转欲吐的时候。可我还是随口要了梅子,并且没话找话的问那捧着沉重冰鉴的少年,“朕记得你叫如意?”
  那孩子被我吓了跳,捧着冰鉴,慌忙在我的撵边跪了下来。
  冯嫣儿亲自上前,从冰鉴里舀了一勺冰镇的甜梅,用金盎盛了,双手端到我的面前。
  我看着她指甲涂了丹寇的纤纤玉手,还有玉手上那金色的盛器。浑身又是一阵战栗,好像又一次感受到了钩吻在腹内翻肠倒肚的痛苦。
  “算了!”我随手抓过金盎,一反手递给了如意,“突然又没了胃口,赏你了。”我看他捧着铜的冰鉴,热出一头汗来,半身衣服都湿透了。“你就在这里乘凉先吃了,吃完再来跟上我吧。”我说。
  “奴才谢恩,”他捧着冰鉴,没法磕头,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你多大?”我问,看他孩子气的圆脸,此时应该还很小吧。
  “十三。”他终于接过了金盎,捧在手里,却不敢吃。
  果然,此时他才十三,离随我赴死的年纪还远。
  我不再多说什么,示意步撵继续向前。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这如意,以后就是我的内务总管。宫中的太监谁也不能高过他去。
  还有那个人,我心里想到了,阿南!就算我不喜欢她,也要对她好一点。她是那个埋了我尸骨的人,我再怎么对她好,都还不起她的情。
  当然,我再也不会去爱任何人了,我付不起那样的代价。不过,好好待她,我还是能做到的。
  我的目光向着永巷的方向飘过去。这只是本能,因为阿南住的冷宫就在永巷那边。
  结果,我有些不相信我的眼睛。隔着步撵的薄纱,我真的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她此时就蹲在巷口御沟的旁边,专心致志忙着什么。蓝色的衫裙,颜色已经不那么鲜明。她身体也单薄得让人心疼,好像风一吹就能飘去。
  “那好像是楚修仪。”冯嫣儿总能快速捕捉到我的心思。她轻蹙了一下细细的眉尖,“她怎么出来了?”
  我的心尖子钝钝的一痛,阿南为什么不可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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