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青是真的有些绷不住,沉默了半晌才轻声道:“大小姐待我真好。”
阿正在门口等到中午,好不容易盼来蒋独伊露面,却见她手上还挽着那戏子,顿时脸上有些难以掩饰的失落,本以为大小姐陪了这戏子一上午,应当玩够了,没想到看上去仍是兴致正浓的模样。
“阿正,你开车,奚青来指路。”蒋独伊先上了车,奚青钻进车时被立在外头的阿正轻轻踢了一脚,白色的袍子下蹭上一圈漆黑的泥印,他回头看一眼阿正,却见阿正冲他灿烂一笑,一副“我就踢你了”的样子,摆明了不把他看在眼里。
奚青眼色一沉,撩起袍子,转头便向车里的蒋独伊告状,“独伊,你看。”作出了一副十足的争宠情人做派。
蒋独伊闻声望去,向奚青勾了勾手指,脸上的笑意慵懒,奚青脸色并不怎么好看地钻进车中,对着蒋独伊小声嘀咕道:“他欺负我。”
阿正在外头听得分明,心中却不屑,大小姐再喜欢,他也不过是个玩物,怎么比得上他这位一起出生入死打天下的心腹。
“我疼你,”蒋独伊摘下肩上的绸缎披肩,替他拍去下摆上的污泥,将披肩甩到前头阿正的大腿上,对着阿正轻声道,“将这披肩洗干净。”
奚青倒没想到蒋独伊会如此维护他,在他看来,蒋独伊是个挺合格的帮派老大,凡事都讲究道上规矩,兄弟意气,会帮着他给自己的心腹下面子,看来是真的喜欢他啊。
望着蒋独伊微闭的双眼,奚青心中复杂,若她知道,她喜欢的其实是个假人,会如何?
蒋独伊似是觉察到他的目光,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大腿上,柔声哄道:“阿正还小不懂事,以后我多教教,你大,你多担待些。”
这句话让奚青莫名其妙生出了一股他是正房的感觉,看着前头脸色紧绷,明显有些生气的“偏房”,他抽了两下嘴角,决定还是先不要作的太过分,“我省得的。”双手立即被她轻柔地拍了拍,“喜欢什么,今日都给你买。”
这就又找回了些做情人的感觉,若是平日,奚青为了塑造自己出淤泥而不染的高雅形象,定要推辞一番,表示自己的清高,但他为了早些让蒋独伊看清他的“真面目”,决定将“拜金”这个标签连同“骄纵”一并牢牢地贴在自己身上,随即欢喜道:“那我可不客气了。”
阿正听得生气,真想拔枪直接毙了那蹬鼻子上脸的下贱戏子,又想起大小姐刚刚居然纡尊降贵地为这区区一个戏子拍衣裳下摆,应当是非常欢喜他,这戏子杀不得。他的心头像有猛兽在啃,一大口一大口,将他的心脏咬得血肉模糊,复又吐出来成为一团烂肉,半死不活地跳着,还能让他喘气。
奚青的戏服在湖城一家百年老字号定制,一听蒋独伊要来,附近的几条街又是清的干干净净,奚青下车时皱眉不悦道:“我都说了自己来取,弄得如此麻烦,叫人又要议论。”
“是我不好,”蒋独伊的脾气突然变得非常好,在奚青眼中简直堪称任劳任怨,“你别担心,没人敢议论你。”
“他们嘴上不议论,心里也会想。”奚青自顾自地往里走,又开始耍脾气。
阿正趁机走到蒋独伊身边,沉声道:“大小姐,他也太骄纵了些,您说要不要教训教训?”
蒋独伊将目光投向阿正,黑漆漆的眼珠直直地盯着他,冷冰冰,刺骨的凉,“阿正,别惹他。”说罢,将手上的烟托摘下,放在阿正手心,轻轻握了握他的拇指,希望他能明白她的意思。
“大小姐……”阿正没再继续说,因奚青在前头有些不耐地唤着蒋独伊,蒋独伊踩着高跟鞋袅袅婷婷地向奚青走去了。
摊开掌心,阿正望着手里的烟托若有所思。
等蒋独伊跟上,挽住奚青的手臂,奚青又酸溜溜道:“你待你的手下真好。”
“哦?哪里好?”沈独伊笑道,轻轻一拉奚青的手臂,奚青顺着力道往下,被她蜻蜓点水般亲在脸上,“我待你才是最好的。”
茉莉花的香气与他的脸颊一触即分,奚青微微咳了咳,总觉得被沈独伊当作玩物一样亲一亲是没什么,可若是沈独伊将他当作喜欢的男人来亲,他就觉得很是别扭。
他一贯是虚伪的,靠着完美无缺的伪装在乱世中游走,戴着假面具来获得他想要的东西,可他从未想过用这张假面来骗取一个人的真心。
这太下作。
希望这大小姐尽快看清楚奚青“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的个性,早早地将他甩了,他好另择一位新的合适“伪装道具”。
老字号的店铺里只有一位裁缝先生和他的小学徒,小学徒在里屋,裁缝先生坐在前头,他像是不认识蒋独伊,对着奚青模模糊糊地眯着眼看了半晌,才恍然大悟道:“奚老板,你娶妻了?甚好甚好。”
“哪里的事。”奚青尴尬一笑,眼角却在观察蒋独伊的神情,蒋独伊镇定自若,丝毫没有被羞辱的感觉,反而环顾四周,对着奚青笑道:“这家店里的衣服看上去很不错。”
“夫人喜欢,尽可以挑选成衣来试,也可定制。”裁缝先生仍是那样眯着眼睛,糊里糊涂地笑着,也不知道他用这样看上去快瞎了的双眼是如何缝制衣服的。
蒋独伊挑了挑眉,没有反驳他的称呼,反而附在奚青耳边轻声道:“夫人二字,听上去倒比‘大小姐’还顺耳。”她说话时惯常是那样微微沙哑,软绵绵黏糊糊,奚青从前是听惯了的,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奇特,只是今日听着格外的让人耳廓发痒。
“这位是大小姐,不是我夫人。”奚青对着裁缝解释道。
那裁缝笑着点点头,却不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里屋的小学徒走了出来,看上去约摸十五六岁的模样,圆脸大眼,一笑左边脸便露出个小酒窝,极富亲和力,像个小僧弥,“奚老板,你的戏服好了。”
蒋独伊一看到那小学徒,立即将眼光挪向了她身侧的一件青竹柳叶旗袍,幸好她的反应够快,要不然她刚刚就露陷了。
那可爱小学徒,她曾见过,在奚青的公馆里,从沉沉的夜色中跳入屋中,手持折刀,凶神恶煞,刀刀都是取人性命的招式。
双眼望着旗袍出神,心头却狂跳不已,蒋独伊脑海中分析着眼前的状况,奚青今日非要亲自来取戏服不可,分明是因他特统局局长的身份任务,这裁缝铺里只有老裁缝和小学徒两人,其中至少有一个是特统局的特务,来与奚青接头。
若这圆脸小学徒便是特统局的特务,又怎会来暗杀他的顶头上司?
“独伊,”奚青拍了拍蒋独伊的手,蒋独伊从容地转过脸来看他,已丝毫没有惊异的模样,“我去里头仔细看看戏服。”
蒋独伊沉默地点头,看着他与那小学徒一同进去,心中越发肯定那圆脸小学徒应当就是特统局的特务。
“局长,东西都在里面了。”那圆脸小学徒神色紧张地将一个小包裹递给奚青。
奚青点了点头,利落地脱下外衫扔给他,“把这个交给周局长。”
“是,”那小学徒敬了个礼,又疑惑道,“外头那大小姐?”
“不妨事,她什么都不知道,”奚青皱了皱眉,“我会想办法尽快甩了她。”
“要不要请上头帮忙?”
奚青捡起挂着的一件黑色长袍穿上,边系扣子边道:“这么点小事,不必。”整了整衣服,严肃道:“不要干涉我在湖城的潜伏。”
等奚青出来时,蒋独伊换上了刚刚她看的那件青竹柳叶旗袍,她盯着那旗袍这么久,应当买下来才对,为了体现她瞧那旗袍是真的喜欢,直接穿上了身,尚算服帖,只是腰里大了些,奚青赞道:“大小姐将这旗袍穿得真美。”
“你怎么也换了件?”蒋独伊上前抚平他肩上的褶皱,笑着问道,眼中有些她自己都未发现的兴趣盎然。
“那外袍被你的好手下弄脏了,便不穿了。”奚青顺势揽住蒋独伊往外走,却听蒋独伊靠在他肩上,轻声道:“黑色可比白色更适合你。”
也许她只是随口一说,奚青揽着她的手却微微一僵,随即柔声回道:“我也觉着。”
两人刚走出来,阿正便急急地说道:“大小姐,帮中有要事处理。”
蒋独伊心中正有些疑问要解,还想着先放开奚青这边为好,阿正这一句正合她的心意,蒋独伊望向奚青,似是要询问他的意见。
这时候可不适合使性子,奚青忙又恢复体贴模样,让蒋独伊先走,蒋独伊拉着他的手在车门口依依不舍地道别,一关上车门之后,她便立即恢复了惫懒冷淡的模样,对着阿正道:“帮里有什么事?”
“阿花好像要生了。”阿正严肃道。
阿花是蒋独伊养的一只兔子,自长大以后,一年要下好几窝小兔子。
车里死一般的安静。
片刻之后,蒋独伊轻笑一声,抬脚越到前头,将脚放到阿正腿上,微微晃着,也不说什么,等下车之后才对阿正道:“胡说八道,该罚。”
阿正作势要跪,被蒋独伊拿脚抵住膝盖,“罚你去给阿花接生。”
“大小姐,”阿正踌躇道,“那我今日讨的赏还算数吗?”
蒋独伊已经忘了那回事,轻抚了一下他的脸庞,“算数。”
等帮阿花处理完“产后事宜”,阿正急急地跑到蒋独伊的园子里,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雪白的茉莉花,闻了半天,实在喜欢,那小小的一朵花雪白剔透,无暇中自有一股脆弱,他捧着那花痴痴地看了许久。
回到小公馆的奚青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将所有的花都扔了,等那来收拾的人拿起那一束雪白的茉莉花时,奚青沉声道:“等等。”在那人奇怪的眼神中,接过那一束茉莉花,往楼上走去,将那一束茉莉花放在了床头。
望着那束茉莉花,奚青暗道,他可不是稀罕这花才将它留下,而是顾忌蒋独伊会恼羞成怒,以他这样戏子的身份,得罪她可不是明智之举。
留下这花,是因为理智,绝不是因为感情。
第228章 大小姐5
淮帮由蒋独伊的曾祖父创立, 经由三代人逐渐发扬光大,从一个才三人的小组织发展成如今的湖城第一大帮派,靠的是审时度势, 什么时候该往前什么时候该往后, 蒋家的人总有天生的嗅觉。
现在这世道,党派林立,魑魅魍魉轮番登场,谁是最终的赢家,只有老天爷知道, 她当然可以学那些富商豪绅去赌一把, 赌赢了, 到时淮帮就可以登上明面,在整个华夏有一席之地。
可蒋独伊不这么想,她看得很通透,要撑起这一个大帮派,靠依附与哪个党派都没用, 说到底还是得手里有钱有人。
那些人闹革命, 不也就为了那些个黄白之物。
蒋独伊对他们的印象是统一的差, 也不想掺和, 除非需要打交道,否则她一向是敬而远之,对那些事也就了解一个皮毛。
特统局的名声很响,干过几件轰动全国的大事,手段很厉害, 蒋独伊挺佩服奚青,能操控领导这样一个组织,不比她当淮帮老大容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有些相似。
相同的是他们都是一个并不怎么温和的组织的领导者,不同的是,蒋独伊是淮帮的绝对领袖,她最大的依仗是身上传承的血统和责任,目前来说,几乎没人能取代她,而奚青,他坐那个位置上,随时都可以被人取代,即使他再有本事,内斗就能要了他的命。
将身上的青竹柳叶旗袍脱下,换上一身宽松舒适的长袍,懒懒地靠在塌上,蒋独伊翘着脚回忆她先前在裁缝铺里见到的那个小学徒的模样,思考这件事她是插手还是不插手。
按照她一贯的作风,她必定是置之不理,特统局内部倾轧,她一个外人插手,既不合规矩也无利可图。
但其中牵扯到她前世的一条命,蒋独伊死得太冤枉,有些不甘心哪。
她好端端地在奚青的小公馆里听他唱戏,莫名其妙被一群涌进来的王八蛋打断,手上刀是刀枪是枪的,她与奚青与他们恶战许久,终是不敌,那圆脸小学徒对着奚青轻笑道:“堂堂特统局局长,跟这大小姐死在一块,明日新闻上您的身份可就板上钉钉了。”
重伤的奚青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她是淮帮大小姐,你杀了她,淮帮的人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你。”
这是蒋独伊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总算这条毒蛇是替她说了句话,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至少他曾经为了让她活下来努力过。
虽说远离奚青,今世应当可保自己性命无虞,但她是蒋独伊啊,可不是湖城随便什么阿猫阿狗的小角色,从来只有她杀人,没有别人杀她的,躲开是有用,可心头这股恶气,就不出了?
阿正轻轻扣门,“大小姐,午饭准备好了。”
“你进来。”蒋独伊懒懒地唤道。
阿正推开屋门,见她穿着家常袍子躺在榻上,今天剩下来的时间应当是不会外出了,心中喜不自胜,柔顺地站到她跟前,听她的吩咐。
“坐。”蒋独伊靠在塌上,动了动脚趾,示意阿正坐到她脚边。
望着那双白得像快化掉的雪糕似的脚,阿正心头砰砰直跳,规规矩矩地坐在她脚边,只觉得蒋独伊的脚上都散发着格外香甜的气息。
“阿正,如果有个很有本事的人欺负了你,你怎么办?”蒋独伊轻吸了一口烟问道。
阿正想了想,认真道:“要看他多有本事。”
“他啊,”蒋独伊心中估摸了一下,保守道,“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大概对半。”
“那我就千倍百倍地讨回来。”阿正肃着脸道。
蒋独伊的睫毛颤了颤,阿正是她从越北捡回来的孤儿,因他在国内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生活不易,故而从小养成了谨慎小心的性子,蒋独伊倒不知道他还有冲动的时候,她提醒道:“你可能讨不回来反而赔了自己的命。”
“那就拼命尽量讨回来。”阿正还是坚持。
蒋独伊这下是真看不懂他了,招了招手,阿正往前挪了挪,小心地坐到蒋独伊身边,看着阿正英俊但尚还稚嫩的脸庞,她轻声道:“为什么?”